傍晚才回去。
冬日,夜幕说来就来。
前一秒出车库时,天边尚挂着残阳,后一秒,人流车海中,信号灯后面的天空成了隆重的黑。
池欢激荡的眸中,那点光忽地一停,隔着车玻璃,斑马线上许许多多的行人中,一道一眼就认出来的身形玉树临风经过她车前,车前大灯在他脖子上一闪而过,照出他凸出的喉结,白皙的下颚线和如白玉般的耳廓上撕裂下来的鲜红血丝。
“开车。”池欢目光追着他的背影到马路对面,到绿灯跳起,冷言冷语发号施令,自己不觉。
司机加重油门转弯过去,纵使不明所以,但她心情不好,是个人都看得出。
因而到小区那一段路,周紫菲沸腾的心情暂时收敛,车厢得以一阵顺心地安静。
车当然比人快。
池欢在院门外下车,司机载着周紫菲先开进去,屋里没多时传来工人们欢腾的声音,俨然把怀着双胎的周紫菲当做太后在迎,池欢摇头讽笑,一时之间众人皆醉我独醒,她烦躁地在路边蹲下。
紫金山这片区域属于文保建筑区,房子都是上了年头的好东西,一家家的小院子,寸土寸金,而公共道路边顽强冒雪长出来的小油菜,不知是哪位奶奶的妙手杰作。
不管是谁的,此时便宜了她,没多时便满手的一大把,听说被雪覆盖过的小油菜入面条最美味,一双黑色匡威鞋从前方姗姗来迟,池欢脑子里瞬时冒出一句,下雪穿匡威不会冷吗?
还是那条黑牛仔裤,两条长到仿佛一眼望不到头的双腿。
他静静站住了,在她抬头看到他两条腿的终点时。
池欢从他腰上再看到他脸,呃,一张比油菜上的冰雪还冷的脸,除了俊俏一无是处的脸,外加无动于衷死海一样沉静的双瞳。
四目相对着,池欢视线转瞬而逝,不存在会说上一句话的可能,冷漠推门进了院子。
“你在外面干什么?”保姆奶奶在门边站着,看样子正要出来找她。
“煮点面条。”她扬了扬手中的油菜。
两人对话透过木门传至外头,然后是逐步远离的脚步声。
回到厨房,池欢亲自煮了点面,把油菜洗干净,烫了烫放入碗中。
“为什么受伤?”
她不解。
她奇怪。
她自言自语着,她不自知。
就好像一道解不开的数学题,看着憎恶,束手无策,烦躁,恼怒。
帮忙洗锅的保姆奶奶没听清,过来关心问地时候,池欢又从情绪中恢复,面色如常回了句没事。
第二天,隔壁那人仍旧晚自习后回来。
池欢的好奇心打都打不住,躲在楼上窗帘后边看他,然后有个惊喜发现,那个一向阴郁冷漠的家伙似乎真得罪了人。
他包地严严实实不是防寒,而是遮盖脸部伤痕,池欢还发现他有一天早上是骑车出去,晚上回来竟然甩腿走,而那辆车被她在小区的大门口的垃圾桶边发现,车不像车,倒像个被打砸变形的怪物。
要问池欢为何观察地这么清楚,当然得归功手上的超高清望远镜,他实在太奇怪了,摸清他上下放学时间,池欢狙击他易如反掌,甚至晚上回来和早上出去时的衣服不一样,她都清楚,这货被揍地竟然衣服都换掉了。
“他最近在学校得罪谁了?”出于好奇心不解决掉睡不着觉的池欢,在发现他车被砸成那样后,马上打电话给周格格确认。
周格格迷惑无比,“没吧,谁敢得罪他啊。”
“为什么不敢?”池欢讽笑,“天王老子不成?”
“不是,”周格格无奈了一会儿,小声道,“他虽然跟你不一样,有首富爹罩着,但陆家官威也不小,而且你知道寇羽登山社的,他体能吓人呀,学校里那些胡乱的小混混给人家提鞋都不够。”
池欢冷笑接口,“所以是大混混,或者群殴。”
“他被人教训了????”周格格惊声怪叫,接着否认,“没啊,我白天看他还好好的呀!”
池欢心说你眼瞎了,那么多伤看不见,嘴上不客气讽,“你追你的星吧,不该你管的事别管,天王老子都能被人打,你小菜鸟算个屁。”
“喂——”周格格觉得她话难听,“好端端地发什么火?”又指出,“你没有证据证明他被群殴——我的眼睛可看地明明白白,人家除了接外班情书接到手软,一点伤残样子不存在,就算存在,也是他沾过的女生不干净,被人家背后的人教训了!”
“好的周格格。你竟然知道内情跟我装糊涂,不枉蒋思睿替你教训于珍,没有蒋思睿,我不能顺利送人家一砖头,但是,你马上转告姓蒋的,他再背后里做些龌龊的事,我烧他全家,一根毛都不给剩!”
摔上电话,没三秒,池欢的气息尚未缓过,圆几上,电话铃声大响,周格格追来。
“你真误会了!我没有替蒋思睿辩解的意思,他是派人去做了......”
“怎么做了!”池欢一声冷喝,将那头的周格格直接吓哭了。
“就......就找人打他,我后来才知道的。”
“所以是有一段日子了,不是一次两次。”池欢点上烟,烦躁地往烟灰缸里弹。
“是......是这样......我偶然知道后,就去阻止了,还骂了蒋思睿,因为怕你心情不好,我没告诉你,寇羽还是很厉害的,蒋思睿那些人根本没占到便宜,有几个好像还内伤了,他们报了警,可都没有证据,反倒寇羽,处处占上风......”
“周格格你有没有心?”池欢从烟雾中看窗外漆黑的天光,“他到底哪里得罪你了,你帮着蒋思睿颠倒黑白?”
“我没有!”周格格感觉自己有口难辨,急地快崩溃,“他不是你想象得样子,寇羽城府很深的!”
“城府不深都被你们打死了。”池欢觉得这烟太难抽了,平时夜里失眠得时候她就想尝尝这烟的味道,特意在池至非书房里找了几包摆在手边,原来这么白费功夫,她在烟灰缸里按掉,越发觉得周格格动不动就哭特别的让人烦躁,“听着,我这辈子就是当一辈子老处女,哦不,去年夏天我不是了,你告诉蒋思睿,我就是跳河死,都不可能跟他有半毛钱男女关系。而你,要么选择我,要么选择他,我讨厌中间站着的人。”
“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周格格气哭,“突然一通大发脾气!”
“没事我挂了。”池欢累了,和这些人纠葛。
“别——”周格格收敛哭声,努力做清晰明理的陈述,“你自己想想,这么长时间了,寇羽都一副应付自如的样子,为什么这两天突然不行了,还恰好被你看见?”
池欢充耳不闻,怒摔电话。
靠进沙发里时,心速过快,像缓不过来一样,眼前一片片地黑,如死亡的颜色。
她想,她离那一步,也不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五更
第24章 六更
事后,蒋思睿上门解释过几趟,当然他的“解释”完美地成为自我辩白的论场。
池欢懒得见他,让周紫菲在楼下打发了。
连周格格都不想见。
觉地甚烦。
这座房子成为她的笼子,呆在里面不见外人,挺好。
周紫菲虽然挺呱噪地,但池欢兴致好的时候,特别愿意和她过几招。
这期间有一件事,就是班主任老唐的电话。
希望她恢复上课。
“年后步入下学期,我安排你和寇羽坐同桌,考地不好不要紧,你得有个学生的样子。”
不知道老唐怎么想的,有学生的样子和与寇羽做同桌有半毛钱的关系吗?
池欢只能心领了。
“那你有什么打算?”老唐又不放弃追问。
“可能去国外。”池欢回他。
“去国外也好,有几所比较好的大学,以你的天分,稍微努力一把就可以。国内应试教育,比较无趣。”老唐到底心里有话,这么饶了一通话,支支吾吾问她,“你......心情好些了吗?”
他估计想问病情。
池欢其实也说不明白自己病在哪里,就觉得全身是病,人生中没有一点光,想跳河。
当然,和外人她是不会这么回复的,连高级的心理医生都被她骗过去,老唐又算个什么。
池欢把周紫菲怀双胎的事情说了,“很期待弟弟妹妹,心情不错。”
“那就好,那就好。”老唐兴高采烈的挂了电话。
老唐这人嘴巴比较紧,心地善良。
池欢相信他不会把周紫菲怀孕的事外传。
关于周紫菲怀孕的事,外面人知道的不多,可能鉴于传统的前三个月不大肆宣扬,周紫菲特别在意与忌讳,小心翼翼地连她自己亲妈都没告诉。
“你爸暂时不回来,我有点失望,不过姐姐陪着我也可以的。”
自从怀孕后,她开口闭口喊池欢就是以宝宝们的口吻称姐姐。
“姐姐啊,过会儿韩秘书过来,我们一起去医院。”这天早餐时,周紫菲又黏黏糊糊地喊池欢。
池欢面无表情地吃着太阳蛋,头没抬,“他来干什么。”
韩宗林今年四十岁,是池至非多年心腹,池欢也比较熟悉他,有什么事就让他办,有时候和池至非联络不到,还得通过这个“外人”与老爹联系,总之地位就是很优越。
还好,韩宗林为人稳重老道,会察言观色,并且做到叫身边人不反感。
池欢冷眼看着那人进家门,和周紫菲一阵得体寒暄,她打了个哈欠,倚沙发上懒得应付。
“小池董,早上好。”对方规规矩矩地朝她微弯腰。
池欢单手撑住下巴,手肘抵在皮质沙发上,眼睛灵活带笑着,“许久不见,韩秘书。”
“许久不见。”韩宗林脸上带着恭敬的微笑,“最近董事长在欧洲,小池董如果觉得想念,我派人送你过去?”
“不用。”她和池至非的关系一言难尽,池欢倒是一点不想父亲,只说,“前两天不是刚做完检查么,怎么今天又要去?”
韩宗林尚未回复,周紫菲在一旁抚摸着肚子笑回着,“上次去只看到两个孕囊点,这次做一个全面的,对宝宝们的观察详细些。”
池至非虽然没有回来,但能派韩宗林亲自护送做产检,周紫菲好像已经心满意足,脸上溢满平和的母性光辉。
韩宗林附和,“是这样。已经安排好医生,现在动身吧。”
“行吧。”池欢从沙发里起身,面对韩宗林疑惑的眼神,她冷笑说,“你以为我想去?还不是她不能独立行走。”
“哎呀,有姐姐我安心嘛,我和宝宝唯一在身边的亲人就是你了。”周紫菲说着又嗲了起来,朝她挤眉弄眼。
池欢权当对方神经病,上楼换衣服,然后坐公司的车一齐驶向医院。
年关将近,街上熙熙攘攘。
已经晚了点,学生和上班族的身影远去,街上是冬日冷肃萧条的寒冷,来往行人包裹严实,大包小包置办的年货,池欢心里有百分之八十成功率的预测,今年过年,不是在欧洲过就是和周紫菲两两在家中相对,老爹肯定不会回来了。
“先做心电图,然后抽血,早餐没吃吧?”到了医院,粉刷成粉色的墙壁,将气氛装扮地无比温馨。
池欢侧目看科室:计划生育科。
心里莫名发毛。
“要抽血怎么可能会吃呢。”周紫菲在医生办公桌前谨慎地问,“怎么还做心电图?”
“你是双胎,现在必须对身体有个全面的了解。”医生回她。
“好,好。”周紫菲现在的状态就是医生说什么是什么,最后折腾一圈检查的结果是需要保胎。
听到这话周紫菲当即脸色发白,全然失了平日里的有条不紊。
“只是正常保胎,你别多想。”
“......正常,为什么保胎?”
“你子宫壁有些薄,有一个孕囊不太稳定,先住下来,我慢慢跟你解释。”
这话音怪怪的。
周紫菲也没听出来,她现在觉得自己出了大问题,所以医生才这么谨慎保胎。
住院手续很快办下来。
韩宗林安排其他人带周紫菲进病房,接着出来和池欢交涉,让她先回去,毕竟医院不是好地方,且她一向排斥医院。
“她没问题吧。”池欢平淡地问了一声。
“只是小问题,我们以谨慎为原则,特事特办。”
韩宗林回答的滴水不漏。
池欢点点头,“你好好安排这边。我先走了。”
“是。”这一声是,恭敬无比,对方甚至把头低下来。
池欢生来就是如此待遇,寻常地一点头,转身离去。
韩宗林慢慢把头抬起来,温润的目光忽地变了样子,直到从司机那儿确定池欢上了车,他方收回手机,步伐冷硬地走向来时的医疗室。
没进过计划生育科的可能不知道,现在的情况都是,医生办公室和人流手术室仅在一墙之隔。
时代与技术的发展,人流成门诊手术,随做随走。
身穿手术服的女医生,戴着口罩,指了指架子上一双拖鞋,让周紫菲换上。
这是一个封闭的室内类似玄关的位置。
而里面传来一些器械碰撞的声音,非常冰冷。
周紫菲浑身打哆嗦,两片唇发白颤抖着,说不出一句完整话,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穿着自己鞋子站在原地,刚才推门进来,而现在门的把手离她大概只有一米的位置。
那边是外面活生生的世界,而里面,是她将要迎来的噩梦。
她不敢动,也无法动。
“换鞋子,听到吗?”医生不耐烦了,推了她后背一把。
周紫菲踉跄地往门把手那儿撞了一下,离外边世界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