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睛又黑又亮,圆溜溜的好似两枚小月亮,脸颊白里透红,像极了初初绽开的玫瑰花蕾。
哪怕是大雨将至的暮色里,那样明亮的颜色都是无法掩住的,鲜活恣意,生机勃然。
元晦缓缓垂下眼睫,乌黑的睫毛一根根,仿佛都能数出来一般。
他闭着眼睛,掩住从眼底浮出的笑意,轻声应道:“嗯,我记得。”
甄停云只当对方随口敷衍,催他回去:“你既要走就赶紧走吧,省得三更半夜还在路上。”
元晦点点头,正要走又不放心,伸手在自己袖管里摸出那个玄黑色的钱袋,从里面取出玉佩递给甄停云:“这玉佩你先带着,算是信物——下回你去别院寻我,若我不在,你就把玉佩拿给看门的人,他们看了就会明白的。”
因是夜里,甄停云没看出玉佩上刻着的熹字,但这紫玉佩的名贵却是一眼既明的。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她很有自知之明的摇头:“不行,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要是她一个没忍住,转头卖了这玉佩可怎么办?!
元晦冷着脸,直接塞到她手里:“给你就收着!”
甄停云只得在心里安慰自己:元晦一个老光棍,又无妻儿,连看院子的老仆都没有,估计也只自己这徒弟算是亲近的,给自己留点儿传家宝什么的或许也正常。
这么想着,她心下更软,不禁再次表示:“先生,我以后一定会孝顺你的。”
元晦没应声,也懒得理她这傻话。
甄停云则是将玉佩小心的收了起来,关切问道:“先生,这么晚了,要不还是给你雇辆马车吧?”
元晦摇摇头,随口道:“不必,会有人来接的。”
甄停云虽然很怀疑这个“有人来接”是不是真的却没没有多说: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唉,男人都这德性!
不过,她转念一想,想起元晦还有一袋子金子也就收了自己这不必要的担心。
元晦也没多解释,拦下了要送自己的甄停云,道:“不必送,我自己出去。”
甄停云依言顿住步子。
两人话别,元晦独自一人出了客栈,方才走了几步便见两个佩刀侍卫从边上出来行礼,跪倒在地,恭谨唤道:“王爷。”
元晦,又或者说是傅长熹,他步履如常,不仅没有停顿,甚至没有看这两人一眼,面上淡淡,问了一句:“车备好了么?”
侍卫立时便道:“已备好了。”
不一时,便有一架极低调的青顶马车从角落驶出,无声无息的到了傅长熹的面前。
傅长熹上了马车,正要开口叫人驾车回西山别院,忽然动作一顿,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然后,他半直起身,用指尖挑开车帘一角,抬眼往客栈处看了一眼。
月明星稀,夜色昏昏,那随风传来的箫声却是婉转悠扬。
就如同拂过荒野的晚风,月光皎皎,如霜雪般洒落在晚风里,随着微凉的晚风拂过荒芜的山野,一寸寸的抚平田地上的深浅沟壑,一点点的拂动溪流上的粼粼波纹。在这样的静夜,在极致荒凉的寂静里,有清音自山野深谷中回荡开来,怅然而悠远,远远的散落开去。
傅长熹阖眼听了一会儿,淡色的唇瓣不觉浮出些许笑来,自语道:“倒是长进许多……”
这世上,能吹出悦耳乐声的人很多,但是能够融情入曲,以情曲动人心的却很少。前者靠的是勤学苦练出来的技巧,后者却是万中无一,上天所赐的天赋。
傅长熹心知:既有此曲,甄停云在箫曲上便已算是初窥门径,若是日后发挥正常,考女学之事也算是定了一半了。
笑过之后,他并未多耽搁,很快便放下车帘,淡声道:“回去吧。”
于是,一行人便趁夜回了西山别院。
作者有话要说: 停云:这一定是先生给我的传家宝。
元晦:…不,是聘礼。
第20章 先生运
甄停云原就是一时兴起,拿起竹箫吹了一曲。
一曲过后,她自己都出了一会儿神,久久方才回神,不由苦笑:她学萧这么久,居然是第一次吹得这般好。
正当她收起竹箫,准备回去的时候,耳边忽而听到一声温柔的女声——
“适才是你在吹箫?”
甄停云回头去看,却见一个素衣妇人站在客栈庭中的老树下,眉目亲切,正含笑看着她。
这妇人头挽高髻,容貌清秀,高且瘦,一身素衫素裙,哪怕独自立在树下也颇有“岩岩若孤松之独立”的卓然风采,竟是叫人不敢惊扰。
甄停云多少有些羞赧,连忙垂首一礼,道歉:“是我打搅夫人清净了。”
妇人笑看着她,语气温和:“无事,我原有些心事,一人出来赏月,不想倒是凑巧碰着了你这一曲妙音。虽说技巧上尚有些不足,但你小小年纪便能融情入曲,其中离愁与别情更是令人动容。实是难得!我也是心下感慨,这才出声叫住了你。”
甄停云被她夸得脸上发烫,连忙道:“夫人过奖了。”
妇人只是一笑,凝目看她,目光幽深,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道:“我姓楚,你叫我楚夫人便是了。”
甄停云闻言微怔,心下暗忖:女子嫁人后,随夫家姓或者娘家姓都行,如这样直接让人叫楚夫人的,只怕还是有些故事的。
楚夫人神色不变,接着往下道,“你这样的年纪,能吹出这样的曲子,确是极有天赋的。我颇知道些乐理,也会琴箫,不知你可愿随我学习此道。”
甄停云不由自省:难道,她竟是这么有先生运?才走了个元晦就来了个楚夫人,都是给她做先生。
要是换做以往,有人主动上门让她做学生,甄停云自是喜不自胜立时便答应了。只是今日……元晦才刚走,临走时还带她看过别院,让她有事就过去,若她一转头就寻了新先生,那多不好啊!
简直就像是喜新厌旧、始乱终弃的渣渣。
甄停云难得的起了一点点的羞愧之心,略一犹豫,便拒绝了这位楚夫人:“我已有先生,怕是不能再随夫人学琴箫了。”
楚夫人显是个潇洒之人,闻言只是一笑,眉目柔和,似有融融月色:“既如此,那便只能罢了。”
既是罢了,楚夫人也没扭捏,与甄停云点了点头,留下一句:“若我们有缘,许会再见。”
不一时,便转身而去。
夜深渐深,月上柳梢,楚夫人翩然而去,身影很快便融入了昏沉的夜色里。
只有甄停云握箫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抬起手抚了抚自己的额头,长叹了一口气:天啊,她适才是脑子有问题吗?居然就这么拒绝了送上门的先生!
该不会是元晦临走前给她下了什么降头吧?她这么机灵一个人,怎么就忽然昏了头呢?
一时间,甄停云心里已是后悔的不行。
这还是她不知道楚夫人的身份,待日后她知道了楚夫人的身份,那简直是悔断肝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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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甄老娘等人才从甄停云口中知道了元晦离去之事。
甄老娘对此倒是早有预料,为了表示她老人家的神机妙算,她还来了个马后炮:“我早就说了,白费钱的先生留不久啊!”
甄停云心里还是有些难受的,嘴上则顺势捧了甄老娘一句:“要不怎么说祖母您有见识呢。”
甄老娘啧啧了两声,有些后悔早前吝啬没给人家先生银子,转念一想:如今既是已经到了京里,万事都有儿子呢,到时候让儿子出面再给孙女寻个好先生便是,倒也不必就扒着这么一个。
故而,甄老娘也就不说别的了,只小声甄停云八卦了几句:“你那先生生得那般模样……又是个样样都会的,当初怎么就偷你马了啊?”
甄停云对此不欲多说,只是道:“我做弟子的,总不好揪着人家错处多问,哪里知道这个。”
顿了顿,甄停云便把话题引开:“听林管事说,今日就可入城,傍晚时就能到家了。祖母,您再给我说说父亲他们的事儿吧?”
这话可算是打开了甄老娘的话匣子,哪里还顾得上不见踪影的元晦,立时便一拍大腿,笑着与甄停云说起自己的宝贝儿子:“你爹可是个能干人,自小就伶俐,尤其是有福气……”
甄停云坐着听了一会儿,不觉又有些出神,难免想起回京前的那个长梦。
那个梦虽然长到底只是个梦,许多情景对于甄停云来说都是凌乱模糊的,只能连猜带蒙的知道个大概,印象最深的反到是梦里自己最后横死街头的结局以及甄倚云身着太子妃礼服,对着镜子自言自语的那段话。
所以,甄停云已是十分清楚:甄老娘那些话,听是可以听的,但却不能全信的——甄父不是甄老娘口中的圣人;裴氏也不是甄老娘话里的坏人。
甄父对寡母感情深厚,孝顺有加,可他也会因为寡母的种种无礼之举而渐生隔阂,因着生活里的大小纷争而暗生不悦,最后母子感情疏离,近乎决裂;他也会对幼女心怀怜惜愧疚,可是眼见着这幼女这样的不争气,没有长女的多才多艺,也没有幼子的聪慧明礼,反倒时时出丑丢他面子,实是女不肖父,令他失望。所以,他最后才会为了家声,将幼女送回乡下,只是没想到幼女意外横死街头,与他而言也只能说一声意外,徒留一声叹息。
裴氏对婆婆的刁钻为难而心存怨恨,可她从不耍那些阴私手段,处事尽量公正,面上功夫半点不错。上可以恭谨侍奉婆母,下可以抚育长女幼子成才,夫妻两人互敬互爱,终是靠着一点点的水磨工夫,把粗鄙无知的婆母比了下去,把“愚孝”的夫君劝回身边;她也怜惜自幼被自己丢下的幼女,有心亲近弥补,只是因着婆母的缘故已是心有芥蒂,幼女又是那样的不成器,偏还有长女在侧挑拨,终究还是权衡利弊,将幼女舍了开去,只当没有生过。
他们不是圣人也不是坏人,只是普通人——算不得凉薄寡义,他们也有感情,会愧疚、会怜惜、会偏心,可那些感情终究是禁不起消磨的。
所以,甄停云并不似梦中那样的满心期盼又或是满腹愤懑,此时临近京城,想到将入甄家,将见诸人,她也是心平如镜,只作平常心对待。
作者有话要说: 楚夫人算是挺重要的人物,先见一面,混个眼熟~
第21章 倚云
傍晚时分,林管事与镖局一众人方才送着甄老娘还有甄停云去了甄家。
甄父原是外放多年,政绩斐然,如今被调回京自是前途光明。加之裴氏娘家父兄十分得力,本人治家有方,甄家虽是年初方才入京,宅子等也都是早便置办好了的,乃是一处四进的宅子,早便收拾的宽敞雅致。
便是一条巷子的几户邻居也多是官宦人家,也算是个清净的好地界了。
门房老头眼尖,自是认得林管事的,又见甄停云与甄老娘一行人风尘仆仆,自然已是心里有数,一叠声的叫着“老太太”“二姑娘”,恭恭敬敬的请了人里头去坐,自己则是一溜烟的跑去通禀了。
不一时,便见着甄父领着裴氏等一众人上来迎接。
林管事与一路随行的镖局众人自然是安排着去了客房休息,只甄停云半搀半扶着甄老娘进了花厅。
甄老娘好多年没见着儿子,如今一见着儿子,眼睛就湿了,一时儿也顾不得什么,上前去伸手搂着儿子看了又看,眼泪冷不丁的就掉了下来。
她拿着手掌摩挲着儿子瘦削的脸颊,哽咽道:“黑了!瘦了!我儿多年在外,必是受苦了……”
说真的,甄父当年也是个白面书生,斯文俊逸,当初殿试时皇帝甚至都想点他做探花,只是前三的已经定了,这才退而求其次的点他做了传胪。只是,这些年,甄父在地方做父母官,因着有心要做点实事,难免要有些苦劳,黑瘦肯定也是有的,身体却壮实了不少,城府手段也都磨炼出来,眉目间隐隐便带了些许的威势。
只是,他幼而失父,乃是寡母一手带大,对着母亲也是很有感情,自然也是有心孝敬的,如今母子多年未见,眼见着母亲落泪哽咽,甄父也不由垂下泪来,泣声道:“是儿子不孝,累得母亲担忧……”
甄老娘哭得不行,居然也忙里抽空的扫了裴氏一眼。
裴氏依旧是记忆里秀美娇柔的模样,身段婀娜,十多年过去竟是不见老态反倒更添了几分韵味,如名花经年更见风华。
甄老娘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忍不住瞪了裴氏一眼:“当初你丢下二丫头,一意要去我儿身边。我想着我儿身边没个照顾的人,你们当时也没有儿子,夫妻两个是该在一处,也就由了你。没成想,你这没良心的,自己倒是过得滋润,养得这般皮光水润的好模样。只可怜我儿一个人吃苦受累,竟是黑瘦许多……”
说着,又是一阵儿的哭,可怜自家儿子这些年吃的苦,更怜惜儿子歹命娶了这么个不知道疼人的媳妇。
遇着甄老娘这么个刁钻婆婆,裴氏面上虽还带着贤淑的笑容,心里也是恨的咬牙。
当初,裴老太爷因故被罢官,只得携家眷离京下乡避祸,正巧碰着甄父这么个良才美玉,一时起了爱才之心,收为弟子,最后甚至许以爱女。后来,裴老太爷又被起复,至此官运亨通,现已官至户部尚书,内阁为相。所以,如今的裴家便是在京里也是数得着的人家了。娘家这般得力,裴氏的腰杆自然极硬,说话也有底气,便是甄父此回能被调任回京也多有裴家之助。
再者,便是不论出身,裴氏本人品貌皆佳,乃是西都女学毕业的女学生,堪称才女。她与甄父原就很有些情意,婚后更是恩爱,再没有通房妾室。便是儿女上头,长女美丽聪慧,幼子懂事上进,任是谁见了都要赞裴氏果真好福气。
只可惜,裴氏这样有福的,偏就碰着了甄老娘这刁钻婆婆。
要知道,这年头婆婆刁难媳妇,只要不是太过分,那都算是天经地义的,裴氏做儿媳妇的便是再恼也只得忍了。唯一没忍下去的那回,她咬牙丢下幼女,抱着长女去京寻了丈夫。那时裴家裴老太爷也已起复,见着女儿女婿这般情况,想着京中局势亦是不大稳,索性便给女婿安排了个外放的位置,调得远一些,既能做些实事攒点儿政绩出来方便日后升迁,也省得再叫女儿在婆婆眼皮底下受那些个零星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