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临去前,孝宗皇帝不知怎的倒是想起了裴老太爷来,叹着气与儿子道:“这倒也是忠臣,我儿可用。”——孝宗皇帝执拗了半辈子,临老临去,到底还是低了头,隐晦的道出了自己心中的悔意。先帝也是因此,方才格外器重裴老太爷。
在裴氏想来:如今内阁中,孙首辅乃三朝老臣,自是门生颇多,手握大权;郑次辅却有个太后女儿,执掌吏部吏部,论声势几不下于首辅;裴老太爷居中,是户部尚书,一向都是中立的。再者,裴老太爷也是上书反对宁国公主和亲的人,有此善缘在,父亲又是一向忠心为国,中立不党的,摄政王待自家应也不会太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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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几日,摄政王入城之事果真传了出来,听说将有天子领重臣出城亲迎,京中上下果是热闹了一番。因着小郡主的消息来得早,甄倚云这些人倒是赶了个早,提前在酒楼里定了个好位置。
等到摄政王入城这一日,甄倚云提前与裴氏打了个招呼,带着甄停云坐上家里备好的马车,便要去酒楼与那些闺秀千金碰面。
甄停云实在是不耐烦这种无聊事:摄政王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而且今日街上这么多人,站在楼上往下看,怕还没看见摄政王的脸,就先看见一街的人头了!
有这功夫,还不如在家多看几本书呢。
所以,眼见着马车到了街上,甄停云索性便与甄倚云说:“要不大姐姐先去吧,我才来京城没多久,还在在京里逛一逛呢。”
难得出一趟门,倒不如借机去西山看看元晦,她正好还攒了些问题想问元晦呢。
甄倚云自然也乐得撇开甄停云——虽说小郡主今日要入宫参加郑太后住持的宫宴,并没有来,可今日来的也多是身份不一般的千金闺秀。甄倚云自然乐见自家这个妹妹疏远这些人。
所以,甄倚云闻言倒也不气,只故作烦恼模样,叹了口气:“这,大家原就是约好了的,二妹妹不去,那多不好啊。”
甄停云随口道:“这有什么,我与她们都不熟,她们原就是看在大姐姐的份上才请了我。只要大姐姐到了,我去不去的也不重要。”
既如此,甄倚云只得端出无奈模样遂了她,还把家里的马车留给她,口上道:“马车留给你吧,若是晚了来不及回来,就不必回来了。反正三妹妹她们也在,我坐我她们的车也是一样的。”她这是巴不得甄停云走得越远越好,最好别回来了。
甄停云哪里会和甄倚云客气,自然颔首应下,转头就叫马车去了西山。
只是,车到半路,她又想着自己做学生的去拜见师长总不好什么都不准备,于是便又叫人去糕点铺里买了一斤的桂花糕和红枣糕——这个上次在甄老娘处吃过,味道很不错,元晦说不得也会喜欢的。
就这样,甄停云抱着新买的糕点,领着跟在自己身边的凭栏和秋思,就坐着马车往元晦的西山别院去了。
结果,甄停云满腔热情的来了西山别院,到了门口却只看见两个带刀侍卫守在那里,元晦这王八蛋竟是连人影都不见。
甄停云:“!!!!”
跟在甄停云身后的凭栏和秋思都是裴氏调……教过的,知道能在西山有别院的多是权贵,尤其是这种门边还带侍卫的……她们忐忑了一路,此时见着这两个守门的侍卫,不免悄声提醒了甄停云一句:“姑娘,咱们是不是走错了?”
甄停云才从乡下来,自回府后就没出过几次门,怎么可能会认识住在西山别院的贵人?
甄停云差点也要自我怀疑,左右看了看方才重又确定:没走错!就是这这里!
幸好,甄停云还带着元晦给她的紫玉佩,想着元晦当初说过的“下回你去别院寻我,若我不在,你就把玉佩拿给看门的人,他们看了就会明白的”,她就大着胆子将那块紫玉佩从怀里取出来,伸手递给看门的侍卫。
那两个侍卫果是认得玉佩,倒是收了面上的警惕,反倒十分恭谨的与甄停云礼了礼:“姑娘里边请……”顿了顿,又补充道,“我等立时便派人通知主上。”
见玉佩有用,自己也没走错地方,元晦想必很快就能回来,甄停云倒是松了一口气,点点头,矜持的道:“那你们快去通知先生吧,我本就是偷空出来的,也不好在外久留。”
侍卫连忙应了,一人请甄停云进去坐,一人则是叫了守在暗处的暗卫出来传消息给摄政王。
甄停云倒是没注意这些,她才一进院子就吃了一惊。
毕竟,她对这院子的记忆还停留在那天晚上:满院的花草久未打理,荒芜且清幽,显是久无人烟。可如今,整个院子已是焕然一新,花木郁郁葱葱,错落有致,甚至还有个新搭的小花架,待入了内屋,里面的一应摆设虽是简单却是别有逸趣。
甄停云还有些半懂不懂的,跟在她身后的凭栏和秋思却都看呆了,深觉二姑娘认识的这人必是身份不一般。
侍卫颇是机灵,很快便端了热茶上来,请甄停云在屋内小坐稍等。
甄停云也是个闲不住的,只是也知道没经人同意不好乱翻人家东西,只得多问了一句:“有书吗?坐着也无聊,看会儿书倒是能多等一会儿。”
侍卫想了想,到还记着自家王爷的吩咐,很快便拿了几本书过来。
甄停云也不挑,一边看书一边喝茶,正好还有她给元晦买的点心,既然元晦不在,她就先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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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将内阁那几只老狐狸应付过去,傅长熹方才起身往宫里去。
既是要入城进宫,今日的他自也是全套的藩王装扮,头戴王侯金冠,身着玄黑绣赤金腾龙纹的大礼服,腰系一条镂空玉带。
因他原就是天人之姿,这般一装扮,此时站在阶上,威仪自生,实是令人望而生畏。
傅长熹心中却是自有思量:按着接下来的安排,他应该是要那些许久未见的宗室皇亲们见面说话。待到晚上,还有郑太后特意准备的家宴,因着都知他不喜人多,除了皇帝和郑太后外,也就是几位老皇叔、太长公主、永乐大长公主以及燕王一家了——皇室人丁单薄,傅长熹也只剩下这么几个亲近的亲人了。
说来,那几位老皇叔和太长公主都是孝宗皇帝的兄弟姐妹,也就是傅长熹的叔叔和姑姑,看着倒都是子息兴旺的。偏孝宗皇帝这一脉很有些坎坷,孝宗皇帝只得四子二女,偏偏都有些一言难尽——长女永乐大长公主早年守了寡,膝下只得一女;长子孝安太子早夭;次子燕王醉心长生之道;次女宁国大长公主和亲北蛮,早早过世;三子正是先帝,虽嫡皇子出身却自小体弱,便是承了皇位也没留几年,只留下了小皇帝这么个独子;至于幼子傅长熹,他年少就藩,到了如今这般年纪却仍旧是不婚不嗣,堪称是宗室里出了名的大难题。
对傅长熹来说,这些亲戚也都糟心得很。
当然,若要从这一堆糟心亲戚里挑个最糟心的,非燕王莫属。
其实,傅长熹如今已恢复了一些记忆,偶尔也会想起自己的两个亲兄长,尤其是自先帝过世后,他也就只剩下燕王这么个亲兄长了,论起来也是极亲近的。正所谓是“物以稀为贵”,他对燕王这硕果仅存的兄长难得的起了点怀念的心思。只可惜,见面不如怀念,一见着燕王,一听燕王说话,傅长熹就觉得太阳穴突突突的跳着,无比糟心——
心里仿佛传来一个声音:是他,就是他——这么糟心的也就亲哥燕王了!
“四弟,自听说你要来京,我就一直想着炼一炉丹,给你补补。”只见燕王献宝似的从袖中取出一个红木匣子来,笑着递过去,一副咱们兄弟好的模样,“怎么样,为兄没亏待你吧?”
傅长熹:“……那就多谢皇兄了。”
燕王其实还有些不舍得那一匣子的灵丹——这可是用了不少好东西,费了许多时日才炼出来的。直到听着这话,见兄弟知道领情,他方才哈哈一笑,一摆手:“咱们兄弟,哪里用说谢?”
傅长熹都不知道,就燕王这样天天醉心丹药,什么都敢往嘴里塞的,怎么能活到现在?!
就在傅长熹糟心得不行,冷着脸想着要不干脆装失手,把这满匣子丹药都丢了时,外头忽而有人上前来,快步行至傅长熹身边,恭谨一礼,然后附到他耳边低声禀了几句。
傅长熹原只是分神听着,可是听着听着,他的眉梢微动。
不过是心念一动间,傅长熹已是有了决断,开口说道:“皇兄,我还有事得先回府一趟,你替我与太后告个罪吧,就说今晚上的家宴便罢了……”
说罢,也不等燕王回答,便见着那玄黑绣金龙纹的长袖轻轻一拂。
傅长熹只略一礼便拂袖转身,抬步走了。
燕王拦他不住,只得暗自嘀咕:这么急,总不会是急着回去试一试丹药的效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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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乾元宫内。
虽天色未晚,殿中已点上灯火,摇曳的火光照在铺地的金砖上,黑漆色的地面光可鉴人。明黄幔帐高悬,帐后是三足赤金镶鼎,淡淡的龙涎香自鼎中升起,袅袅飘动。
年幼的新帝就坐在赤金雕龙的龙椅上。他今年才八岁,身量单薄,脸颊也有些白,坐在宽敞高大的龙椅上甚至连脚都够不着地,赤金绣龙的靴子悬在半空中,随时都可能摇一摇。只是悬在半空中。就如同他身上那件明黄色的龙袍,放在这样一个孩子身上,总是显得隆重太过,只恐他压不住。
郑太后则是坐在一侧,她十四入宫为后,如今才也才过了十来年,仍旧是貌若少女,年轻的出奇,美丽的惊人。此时,她正在与坐在自己右手边的燕王妃说笑:“肃王也有好些年没有回京了,皇嫂想必也是许久不见他了吧?”
燕王妃笑着点头:“是呀,说来年嘉和年华他们兄妹两个也都只在小时候见过几次,如今怕也不记得了。”
这说的正是燕王妃的一对儿女,燕王世子傅年嘉,小郡主傅年华。
小郡主正立在燕王妃身侧,她也是常进宫的人,素来胆大,闻言不由一笑:“虽是不记得了,可肃王叔的英名,早就叫我等听得耳朵生茧了,早便想着见一见了……”
“哀家也有许多年没见他了。”不知想起什么,郑太后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颜色,极快便掠了过去。
就在此时,忽而听到太监上前禀道:“娘娘,燕王令奴才上来回禀,说是摄政王他走了,今日晚宴怕是来不了。”
郑太后搁在座椅扶手上的手掌微微收紧,脸色微变:“怎么回事?”
小太监什么都不知道,只得将燕王的原话给重复了一遍:“摄政王与燕王说是府中有事,要先回府。”
郑太后眼睫微垂,转瞬间又已换了一副从容淡定的笑容:“说不得是边境又来了什么紧急军报,到底国事要紧,叫他们男人忙去吧。咱们一家子难得聚聚,虽肃王来不了,这晚宴还是要用的。”
虽说是为着摄政王才摆的宫宴,可人都到齐了,总不能因着摄政王不来就不办了。否则,皇家威仪何在?她皇太后的威仪又何在?
燕王妃自是连声应和,又忙转口说了些旁的事,妙语连珠,好容易才逗得郑太后稍稍展颜。
不得不说燕王妃是个活得极明白的女人。
当然,她要不明白怕也熬不到今日。
当初,她得皇家青眼,赐婚皇次子燕王时,她心中也曾暗自欢喜,希冀过相夫教子,夫唱妇随的美梦。结果,待她嫁入燕王府,见识到了燕王是何等样的糊涂人后,她就彻底明白过来了。只是,这到底是天子赐婚,嫁的也是天家皇子,哪怕燕王不是良人,燕王妃也得捏着鼻子认了。所以,她忍着恶心与燕王这混人做了几年夫妻,人前人后都是贤妃模样,再挑不出错来。一直等到孝宗皇帝过世,等到先帝登基,等到她有了燕王世子和小郡主后,方才撂了手不去管了。
没了王妃约束,燕王自是轻快,立时便上山去做他的道士,接着折腾自家那炼丹长生的大计去了。燕王妃则是一门心思的看顾自家儿子和女儿,万不好叫他们和亲爹似的长歪了。
所以,燕王妃也很清楚自家的地位:先帝乃是以嫡皇子的身份承继皇位的,比起少小时与他一同养在王太后膝下、年少时便受封去了边境封地的幼弟肃王,燕王这个兄长自然更招眼些,要不然也不至于要留到边上看着。也就是燕王一贯糊涂,先帝方才容了下来。偏偏,先帝身子骨弱,后宫三千人,最后却只得了一个儿子,还是宫女所出,虽养在皇后郑氏的膝下,出身到底还是差了些,身子骨据说也似先帝一般的弱。便是肃王,一直在边境镇守,甚少入京,,至今不婚不嗣,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这般一对比,燕王这个炼丹求长生的兄长,燕王府这一对健康活泼的儿女在先帝跟前就很有些招眼了。燕王妃想得深了,平日里也多深居简出,只安心教养一对儿女,生怕招人眼。便是先帝当初玩笑着说要赐燕王郡主一个公主之位,她也不敢要——谁知道这是不是皇帝的试探?谁知道拿了这位置又要那什么换?因此,燕王妃只一力辞了,仍旧是带着一双儿女窝在府里,过她低调小心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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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傅长熹这样急忙忙的从宫里出来,连宫宴都抛开不管,唐贺这个做近臣的少不得要劝一句:“殿下,这时候出来,太后和宗室哪里面上怕是要过不去。”
傅长熹倒是看得很开:“这个关头,宗室那些人还是不会与我翻脸的,甚至还会想着法与我套近乎——这些年,宗室人丁单薄,先帝又因多病时常依靠内阁,宗室也被打压得不行,都似拔了牙的老虎一般。如今,他们还盼着我替他们去扛内阁的压力,为他们挣点儿东西,自然不会主动出来找事的。至于郑氏……”
傅长熹显然是真的厌恶极了郑太后,眼下身边也没外人,竟是直接以“郑氏”称之。
唐贺已经有些明白过来了。
果然,说起郑太后,傅长熹冷笑了一声,慢条斯理的说着话,语声里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森寒之意:“郑家都胆敢派人刺杀我,她这个太后必也是知道的。既如此,我为什么要给她留脸?”
虽知傅长熹说得有理,可唐贺到底是见惯了场面上的虚与委蛇,不由又劝了几句:“虽如此,殿下将归京之期推至今日,还借郊迎之事大做文章,此时又缺席宫中特设的宫宴,必是有损声明。少不得要招小人说嘴。”
傅长熹闻言却是一笑,反问了一句:“庆之,你怕不是好些年没回京,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