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太妃在太上皇那里有几分宠爱,太上皇也的确去找了新帝,说起甄家的事情。
太上皇一开口,新帝便开始打官腔,打来打去,太上皇一无所获回去了,甄太妃哭肿了眼睛。
甄太妃在宫中做了数十年的宠妃,知晓男人宠爱一个女人时是什么模样,次日清晨,甄太妃便肿着一双核桃眼,找到了邀月,求邀月在新帝面前美言两句。
邀月等的就是这一天。
邀月轻啜一口茶,给甄太妃指了一条路——听闻前线的南安王兵饷吃紧,太妃娘娘若真想保住甄家,出些银钱又如何?
甄太妃一怔,思虑再三,摇头道:“这个法子我也想过,让人向陛下请旨,说愿资助南安王出战贼寇,可折子未到陛下面前,便被人打了回去。”
“我观陛下的意思,是先抄甄家,再发饷银。甄家的万贯家财到了陛下手里,还愁南安王前线无粮?”
新帝再怎么抹黑义忠亲王,可天下人的眼睛是雪亮的,杀兄囚父夺皇位,新帝有唐太宗之狠辣,却无唐太宗征战天下治太平的雄才伟略,登基十二年,四边战火起,中原又饥荒,黄河发水患,江山于风雨中飘摇。
这种情况下,新帝抄一些勋贵之家,用来赈灾发兵饷收买人心,是最合适不过了。
又怎会让甄家代他行善事,把善名落在甄家身上?
甄太妃一筹莫展,连声叹气。
邀月捏着茶盖,轻轻刮去茶杯里的浮茶,淡淡道:“唐太宗有言,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身为天子,也不得不忌惮。”
甄太妃眉头微蹙,邀月放下茶杯,让司棋送客。
话已经说得如此明白了,甄太妃若再不知晓该怎么做,那便是白在宫中沉浮数十年了。
皇权之下的世界,奴性深入人心,跪得久了,就不知道该怎么站起来了,她所要做的,便是告诉别人,喂,你的膝盖不疼吗?
为什么不试着站起来?
你所追随的,所敬仰的那个人,根本不值得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把身家性命全部压上,最后抄家灭族,成全他的好名声。
傻不傻?
元春送走甄太妃,回来一脸愁容,闭目斜倚在贵妃榻上的邀月,语重心长道:“太妃娘娘是太上皇最看重的人,又为太上皇生下两位公主,陛下竟然全然不顾……”
“甄家有太妃娘娘,又有两位公主,尚且有如此大劫,你我二人,又当何去何从?”
邀月睁开眼,面前的元春目光落在她的小腹上。
窗外的阳光温暖,元春自嘲一笑,道:“以前我总以为,只要生下皇嗣,陛下便会看皇嗣的颜面,饶过咱们家,可如今……”
“罢了。”
元春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秀美的脸上挤出一丝笑,道:“陛下待你与旁人不同,或许,或许会顾及你的感受,不会对咱们家赶尽杀绝的。”
邀月冷笑,道:“待我与旁人不同?”
御赐香片在熏香炉里燃着,袅袅熏香似云雾一般,随风慢慢飘散,让人如坠云端。
邀月随手打翻熏香炉,燃着的香片将华美的地毯勾出小小的黑洞,司棋听到声音连忙走进来,看邀月没受伤,才去收拾倒了的熏香炉。
司棋道:“还好姑娘没被烫到,若不然,在手上留下烫疤,陛下又不知会怎么心疼呢。”
邀月进宫不过数月,便升到了贵人,仅比元春低一阶。
陛下盛宠邀月,阖宫上下哪个不眼热?
司棋一边说,一边=手脚麻利把熏香炉收拾好,关上殿门,让元春与邀月说知心话。
元春进宫数年,心思远比司棋细腻,看着被司棋关上的殿门若有所思。
片刻后,元春脸色白了一分,道:“妹妹的意思是,陛下根本不想让我们生下皇嗣?”
邀月道:“大姐身体康健,进宫数年却从未有过身孕,难道就没怀疑过陛下的心?”
元春咬了咬唇,道:“怀疑过,他不喜我,自然不会叫我有孕,可是妹妹,他待你,并非与我一般,他心里,是有你的。”
邀月漠然道:“他的喜欢是在我的吃食里加东西,在赏赐我的熏香里动手脚。”
甚至在回大臣的奏折上说,邀月虽好,可实在惑人,待甄家事了,便叫贾家与她陪葬吧。
至于她的封号,要好好想一想,让她死得哀荣,方不负朕待她的一番心意。
这样的喜欢,她不要也罢。
第105章 当邀月穿成迎春
扭曲的时代,扭曲的皇权,甚至一朝被赐死,还要三拜九叩,谢天恩浩荡。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半点推辞不得。
多么可笑。
邀月道:“孔夫子害人不浅,三纲五常将人教成了奴才。”
“你,”元春道:“你又说什么疯话?三纲五常乃圣贤之道——”
邀月斜睥着元春,打断了她的话:“圣贤?春秋战国,百家争鸣,儒家不过是璀璨星群中的一粒,兵家、法家,哪一个不凌驾在儒家之上?那时候的儒家,怎不见自封圣贤?”
“秦王扫六合,诸侯尽西来,大略驾群才,焚书坑儒时,儒家怎不说自己是圣贤之道?”
元春一怔,想说邀月实乃狡辩,玷污圣贤,可一时又想不出反驳邀月的话。
耳畔邀月清清冷冷的声音仍在继续:“所谓圣贤之道,不过是汉武帝与窦漪房党派之争中,儒家窥准了时机,汉武帝又借此立威,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罢了。”
“汉武帝虽说独尊儒术,但终大汉一朝,其治国是以外儒内法。为什么是外儒内法?是因为那些上位者比谁都清楚,儒家的那些东西,只能用来糊弄人心,想要治国,还要靠其他东西。”
说到最后,邀月声音里带了几分嘲讽:“可笑的是世人当真被这些东西蒙蔽了眼睛,一个比一个跪得虔诚,跪得久了,便不知道该怎么堂堂正正做个人了。”
“我不信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鬼话,谁爱当奴隶谁去当,我来世上走一遭,不是为了当被别人肆意侮辱虐杀的奴隶的。”
对于自幼受儒家教育熏陶的元春来讲,邀月的话极其尖锐,颠覆了她一直以来的世界观。
她想说邀月的话是亵渎,是驳论,可思维又告诉她,她辨无可辨。
邀月的话,句句都是实情。
战国时代,百家争鸣,文化何其鼎盛?
秦始皇灭六国,靠的是兵家,法家,一统天下后,推崇的也是兵家与法家,甚至能炼丹的方士道家他都推崇过,唯独不曾将儒家视为治国精髓,甚至还因觉得儒生夸夸其谈,不干实事,阻挡了自己重治天下的道路,下令焚书坑儒。
终秦一朝,儒家都是被打压的存在,而汉朝前期,儒家也是不受重视的。
汉朝前期,战乱频繁,百废待兴,文帝、景帝尊黄老之术,以道家无为治天下,轻徭薄税,充盈国库,为汉武帝的远征匈奴积累了雄厚的财富。
汉武帝初登基时,朝政掌控在窦漪房手中,窦漪房尊黄老,一个儒生也不用,甚至将儒生驱除出长安城,汉武帝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时间一念异年溜走,年轻的汉武帝终于熬死了窦漪房,亲政主宰天下,一为舒展多年来被窦漪房死死压制的恶气,二为远征匈奴做好国内的铺垫——君为臣纲,他一日为君,便终生为君,无论他做的如何,世人都不能反他。
天降奇才,卫青霍去病横空出世,汉军在对战匈奴的战事上大获全胜,甚至卫青一生无败绩,扫平了国内对于汉武帝罢黜百家的反对之音,儒术进入政治圈。
虽然进入了政治圈,但对国人的影响并不算深。
汉唐时期,民风彪悍,国风尚武,虽然君主天天喊独尊儒术,但国人气度仍在,儒家之说浮于表面,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是男儿真正的浪漫。
那时候的汉人血性仍在,意气风发,气吞山河不言败。
到了宋朝,宋□□欺负孤儿寡母上位,得国不正导致宋朝直至灭国,都在压制武将,无限度拔高文臣,最后靖康之耻,崖山之后大宋亡。
宋朝没有拿得出手的外战,被周边的蛮夷按在地上摩擦,靖康之耻时又将宫妃公主宗室之女折算成银两,换取自己活命的机会,历代辱国之最,莫过于大宋,故而又被后人戏称为“铁血强送”,又或者“大怂朝”。
宋朝斩断了生而为人的脊梁,宋朝之后的朝代,再也没有一个能恢复汉唐时期的万国衣冠拜冕旒的盛景。
真正强大的国家,能够包容一切不同的声音,甚至反对他的声音也可以,因为统治者知道,自己治理下的九州是空前强大的,没有什么能够威胁到他,更没有什么能够推翻他。
他傲立世界,环视群雄,一览众山小。
而一个弱小的国家,才会动不动洗脑百姓,让奴性思维深入人心,这样一来,哪怕他做得再差,也不会有人挑出来指责他,推翻他。
元春心里乱成一团,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呐喊——你所受的教育,愚不可及。
窗外送来花香,元春伸手去端手边的茶,想喝一口茶平复心情,手指刚刚摸到茶杯,便将杯子打翻了。
茶水洒在她的身上,很快将她的衣服浸湿,留下淡淡的茶渍印。
守在外面的司棋与抱琴听到声音,叩门而入。
邀月淡淡道:“姐姐累了,送姐姐回去休息。”
元春的思想或许很难改变,但她的话会在元春心里种下一颗种子。
待她布局的事情一幕幕上演,那颗种子便会在元春心底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君不是臣纲,夫更不是妻纲,朝臣能推翻天子,妻子也能不要薄情寡义的夫君。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相互的,没有人会永远掏心掏肺去讨好一个人。
哪怕那人是天子。
元春走后,邀月说自己要休息,让司棋不许任何人来打扰。
她性格孤僻,本来就没几个交好的嫔妃,又加上新帝对她的确有“三分”的宠爱,一般情况下,是不会有人来拜访打扰她的。
这个世界的人,武功普遍偏低,低到令人发指的那一种,她丝毫不怀疑,自己动动手指,便能捏死宫中任何一个她想捏死的人。
武力值的巨大差异,让她在宫中来无影去无踪,遇到资历好又被压迫欺辱的苗子,便救上一救,不动声色安排到朝中各处,几个月下来,她的人虽然没有身居高位的,但朝中甚至宫中不起眼却紧要的位置,都有她的人。
得位不正的君主,在内斗上消耗的心思远比正儿八经富国强民的心思多。
如历史上的晋朝,司马家联合士族,篡夺曹魏江山,最后却被士族所绑架,开创了士族庶民如天隔的朝代。
又如铁血强送,武将上位,担心其他武将有样学样,所以一辈子都在打压武将,被蛮夷外族欺辱到脸上,被历史永远地钉在耻辱柱上。
如今的新帝,也是得位不正。
得位不正,便底气不足,容易作妖。
四王八公虽早期跟随义忠亲王,可若真谈起忠心来,也不过尔尔,追随义忠亲王是政治正确,他们不过是做了当下自认为正确的事情。
如同义忠亲王死后,四王八公又倒戈新帝,夹起尾巴做事情。
然新帝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又担心四王八公扶持其他人,反对自己,所以对曾经追随过义忠亲王的朝臣,极尽打压。
——江南的甄家虎踞江南多年,虽说这些年来没少中饱私囊,可也为朝廷做了不少事情,把赋税扛了起来,又将江南之地治理得井井有条,换了其他人,不仅没有甄家做的好,只怕连赋税之银都会一并丢了去。
南安王北静王早年与义忠亲王交好,可轮起打仗来,天下无人能与这两位王爷相提并论,一南一北,拱卫着边疆安稳。
但新帝不讲这个,甄家要收拾,四王八公亦要收拾,收拾便收拾吧,想的还全是上不得台面的法子。
甄家是贪污受贿,南安王是新帝放任文臣斗武将,南安王打仗处处受掣肘,不出半年,南安王必败无疑。
邀月委实瞧不上这些手段,黄河发大水,需要钱粮赈灾的时候,怎么不说甄家敛财了?太上皇巡游江南铺张浪费时,怎么不说甄家搜刮民脂民膏了?
享受君王来,骂名臣子背,甄家到现在都没反,当真是忠君爱国的典范了。
南安王远征海外,武器兵饷供应不上,被一个文官吆五喝六,作为一个王爷,又是一个掌兵的王爷,直至现在还牟足了劲打海贼,其忠孝之心可以流传千古为后人表率了。
是夜,邀月又去了找了泓公子。
今夜的泓公子没有像往常般悠然自得地抚琴,雪花似的信件堆在他案前,他一手支着额头,一手执笔,看邀月御风而来,懒懒抬眉,道:“这些都是你做的?”
甄家反了,南安王杀了监军,东平西静两王也纷纷找借口回到藩地,只剩下北静王被新帝监视得太严,尚留在京城,没有拥兵自立。
面上的北静王在京都逍遥享乐,但他这得到的消息,是北静王暗地里将家眷化作为商贾路人送回了北地。
四王反意已现,中原刚遭受黄河水患,没有江南源源不断运送的饷银,流民们自觉求生无望,便聚在一处,揭竿而起,不过几日,便攻破了当地府衙,杀了官差。
泓公子揉着眉心,不知该喜该忧。
他挺乐意见新帝焦头烂额的,但天下大乱又非他的本意。
说到底,皇位之争是他与新帝之间的事情,与天下人无关,邀月不应该将世人全部牵扯进来。
狼烟四起,血流成河,终非他所愿。
泓公子闭了闭眼,耳畔是邀月一贯冷静自持的声音:“世人都道甄家敛财,却不知甄家之财全部进了帝王腰包,甚至为了让当地的御史在帝王面前美言几句,每年送出多少银两。”
“驻扎在军队里的文官监军,不懂战事,却因为身有特权,对战争指手画脚,因为他们的纸上谈兵,累累白骨,无端战场冤死。”
“而中原之百姓,更是无辜至极,黄河为什么一直有水患?是天灾,却也是人为。每年江南之地的赋税,有多少真正补贴到了灾民,又有多少进了贪官污吏的腰包?”
“似这等人,杀一千次,也难平世人之血恨。”
第106章 当邀月穿成迎春
扪心自问,邀月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悲天悯人的人,更不是这个糟糕时代的救世主,她只是觉得,这个时代的统治,这个时代的规矩,恶心到令人发指。
她向来不是一个眼底能揉的下沙子的人,遇到讨厌的事情,讨厌的人,她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让这些人和事情都消失。
全部消失。
贪官污吏要杀,连累战士无辜枉死的监官要杀,这个糟糕世界的统治者,更要杀。
以杀止杀或许解决不了所有问题,但最起码能让她呼吸几日新鲜空气。
所谓的三纲五常,三从四德,她单是听着,便觉得胸口发闷。
压抑的统治,落后的思想,早该废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