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月说完话,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少年。
月光倾斜而下,给少年披上一层白纱,香片在熏香炉里慢慢燃着,似云雾一般飘飘荡荡出来,萦绕在他的身边。
饶是邀月上辈子见惯了漂亮的皮囊,却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这个人,气质委实出尘,飘然若九天之上的谪仙,尤其是那一双眸子,生得实在好,长长的睫毛舒展着,将含着星辰的瞳孔包裹着,澄澈清亮,映着烛火与月光。
他的眼睛太好看,容易让人沉醉其中,不知归路。
与他对视,会让邀月生出一种实在可惜的错觉。
这样一个清雅若仙的人,偏偏出生在最为污浊的皇家,身份尴尬,且身体也不好,若不是她在与他欢好时顺带着帮他疗伤,他根本活不过二十岁。
拖着半残废的身体,还暗中操控着一切,他的心计不比执政的那位新帝浅,他比新帝好一点的是,他会顾忌天下人的姓名,而不是像新帝那样,杀人甩锅,毫不手软。
可他从新帝手里夺过皇位又如何?
他的身体从根子上就败了,她给他疗伤,是治标不治本,若想将他体内的毒素全部清理干净,一要静养,不能劳心劳神,二要她日日给他运功,如此数十年,他才能恢复正常人的身体。
但目前来看,这两者希望寥寥。
他不会放弃灭门之恨,她也不可能天天跟他在一处,帮他疗伤。
邀月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道:“你心疼那些千刀万剐的人,倒不如心疼一下自己的身体。”
泓公子眼波晕开,笑了一下,道:“你在关心我?”
“没有。”邀月不假思索道:“同床共枕一场,不想你死得太早罢了。”
泓公子转着轮椅,绕过金丝楠木案子,来到邀月身边,手指覆上她的手,轻轻一拉,将她揽在怀里,在她眉心印上一吻,温声道:“放心,你我终身大事未定,我舍不得死的。”
邀月不置可否。
与泓公子睡了这么久,她将他的脾气摸得七七八八,世人都道,女人事后最是心软,换算到男人身上,其实也是一样的。
若与他有了分歧,睡上一场后,贴着他耳边说上几句话,他笑眼微弯,事情便迎刃而解了。
这次也一样。
他并不赞同她的做法,觉得她将天下人都牵扯到皇权争斗中,可她觉得人生而自由,有选择的权利,与承受风险享受人生的权利,推翻糟糕世界的统治者,只有人人参与进来,以后的变法变革,才会好走许多。
他们俩谁也说服不了谁,那便睡上一觉,睡完再谈。
邀月这样想着,也是这样做的。
他闯入她世界的动作很轻柔,床上垂下来的纱幔遮住了大半月光,微薄的月光如玉屑。
时间一寸一寸溜走,他的气息越来越乱,最后连胸膛跟着微微起伏,随后一切归于平静。
两人并肩平躺着,屋里的麝香味越发浓烈,不知道过了多久,泓公子突然道:“唔,是我身体的缘故吗?”
“咱俩在一起这么久了,”泓公子的目光滑到邀月平坦的小腹上,若有所思:“倒是不曾见你有什么不舒服的。”
邀月淡淡道:“与你无关,新帝送来的东西有问题。”
泓公子眸光微闪,轻叹一声,道:“对你身体可有影响?”
邀月摇头。
泓公子手指把玩着邀月的发,一点点往上,修长的手指摩挲着那皎皎如月光似的脸,道:“他竟将对付朝臣的那一套,搬到后宫来。”
泓公子侧身看着邀月,指腹轻蹭着她的唇,道:“我一直在想,若我们有了孩子,会像你多一点,还是像我多一点?”
“如今乱世初现,正值风雨飘摇之际,若我发生意外,你有我们的孩子傍身,日子倒也不会太难捱。”
太医日日安慰他,说他近日来身体好转,只要好好将养,不是没有可能恢复到正常人的。
可是他的身体,他自己比太医更了解。
新帝之所以能容得下他,是因为他根本不是一个长寿之人。
一个短命鬼,又没甚后代,纵然夺了天下又如何?不一样要传给旁人?
新帝是这样想的,曾经何时,他也是这样想的。
但自邀月出现后,他有了未来有了另一种期许——或许,他是有可能拥有自己的家庭和孩子的,他的机关算尽,并非为他人做嫁衣。
待天下事了,他荣登九五,第一件事,便是向天下昭告他与邀月的关系。
邀月不受世俗所约束,他也不会遵守祖宗家法,不许女人干政,他会与邀月共治天下,将邀月推向世人跪拜仰望的位置。
这样一来,纵然他一朝死去,邀月和他们的孩子也会过得很好。
他一点也不怀疑邀月治理天下的能力,她会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太后,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
泓公子亲了亲邀月的脸,道:“若是可以,给我生个孩子吧。”
“不拘男孩女孩,只要是我们的孩子,我便很喜欢。”
邀月眸光轻转,坐起身,看着泓公子,道:“我想你弄错了一件事,我并非帮你夺天下,我是帮我自己。”
泓公子笑了起来,道:“你难道想学武则天?”
邀月斜了一眼泓公子,道:“我何须学旁人?我是我自己。”
“我想改变这个世道,便大乱之后重治,我想成为天下的主宰,便推翻三纲五常。”
泓公子眉梢微挑,眼底闪过一抹惊讶,片刻后,又满是释然,道:“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宫灯明明暗暗,泓公子手肘支在枕头上,掌心托着脸,抬眉看着邀月,邀月正在穿衣,薄如蝉翼的衣服披在身上,雪白圆润的肩头若隐若现。
如泛着光的羊脂玉一般。
泓公子道:“我以为,你我之间,不仅仅是相互利用的关系。”
邀月穿衣服的动作一顿,慢慢转过身,上下打量着泓公子。
泓公子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浅浅的阴影,隐约有着几分惆怅之色,道:“你真的很想要那个位置吗?”
邀月敛眸淡淡道:“我配得上那个位置。”
打更人声音模糊不堪,廊外的禁卫军交班,转眼又过了一更。
不知过了多久,泓公子一声长叹:“这世上,本就没有你配不上的不东西。”
邀月穿好衣服,腰带轻轻一系,回眸看了一眼泓公子。
纱幔外的宫灯昏黄,泓公子半躺在床榻上,似笑非笑看着她。
邀月收回目光,打开纱幔,起身离去。
与他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吗?
是的。
她借助他的身份做事,他有她的帮扶,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让新帝应对无措。
可仅仅只是这样吗?
好像是的,又好像不是。
她与他,起源于惊鸿一瞥,决定于知晓他的身份,两人都是聪明人,所以合作之事一拍即合,至于后来是日久生情,还是别的事情,则发展得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但她并不觉得,他能为了她放弃唾手可得的天子之位。
邀月回到寝殿,披衣立在窗下,抬头看着天边孤寂的月色。
各地战火起,新帝已经很久没有来后宫了。
朝堂不稳,士气低落,朝臣们请奏新帝,御驾出征,重振军中士气,折子在御案上堆成了山,新帝留中不发,原因再简单不过——新帝得位不正,即位之后又忙着打压朝臣,若他一朝离京,难保被他打压过得朝臣们会拥立他人为帝。
毕竟义忠亲王的儿子还活着,身体不好,病病歪歪,实在是做傀儡皇帝的最佳人选。
新帝左思右想,大封后宫,扯下赐给嫔妃用来避孕的东西,借此以拉拢朝臣。
一月之后,宫中嫔妃陆陆续续传来有孕的消息,邀月也在此列。
新帝的嫔妃多半是勋贵之后,众多勋贵们见自家女儿有孕,一个个欢喜得不知该怎么好。
本朝并无一定要传嫡长子的规矩,新帝,以及太上皇,都不是以嫡长子的身为继位的,这么多的例子摆在面前,勋贵们的心思也开始活泛起来——万一他的女儿生下的是皇子,万一这位皇子继承大统,那他们的身份也会跟着水涨船高。
当然,前提是保住这位新帝的皇位,他们的外孙才有位登九五的机会。
月余之间,京城的勋贵们的忠心空前高涨,誓与新帝共存亡。
新帝见此,开始放心安排御驾亲征的事情,临走之前,让人给蓬莱阁的泓公子送了一碗药。
邀月手指轻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立在庭院里,看着送药的太监在禁卫军的护卫下往蓬莱阁走去。
许是禁卫军身上的明光镜铠在阳光下闪着的寒光太刺眼,邀月闭了闭眼。
邀月忽而想起,那夜泓公子似笑非笑说的话:这个世上,原就没有你配不上的东西。
第107章 当邀月穿成迎春
那夜风轻云淡,泓公子似笑非笑,凤目上挑,有着几分揶揄。
自此之后,她便没去找泓公子了。
目标一致时,他们是盟友,但目标出现分歧,他们便是刀剑相抵的政敌。
如她初进宫之时,孤立无援,又如现在她暗中掌权,振臂一挥,便能搅得天翻地覆,而泓公子的麾下的势力,却成了她的心腹大患。
新帝与泓公子相斗,对她来讲,是渔翁得利,若是泓公子果真死于新帝的毒杀,那她完全可以将泓公子的人脉收为己用。
——毕竟他们俩的关系,泓公子的心腹之人是知晓的,更知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泓公子的骨肉,她完全可以按照泓公子之前说的话去行事,扶持幼子做皇帝,自己做大权独揽的皇太后。
待时机成熟,便改天换日,效仿武则天,废天子而自己登基。
这条路最好走,受到的阻力也是最小。
父权统治下,身为女人却当了皇帝,是一件很值得吹捧的事情,不管你用的是什么手段,是趁着君主病弱掌权,还是以母亲的身份压制儿子,孝道之下儿子敢怒不敢言,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这种改变。
只要做上了皇帝,你所有的缺点都会被掩盖,哪怕你手段残忍,治理下的天下战乱四起,后人也会找你的优点进行大书特书。
而当你是个太后时,纵使你威压天下,海晏河清,世人也会自动忽略你的功绩,说你祸乱朝纲,断送江山,是人人唾骂的女主乱政。
狸猫换天子里的大反派刘太后,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宋真宗死后,大宋朝外有强敌,内有党派之争,仁宗年幼不能理政,大宋江山风雨飘摇,岌岌可危。
刘太后不顾朝臣阻拦,临朝称制,大权独揽,御外敌,平党争,发行纸币交子,硬生生将悬崖处的大宋朝拉了回来,给仁宗留下一个空前富饶的大宋。
史书上她是有吕武之才,无吕武之恶,纲纪四方,进贤退奸,镇抚中外,临朝十余年,天下晏然。朝臣们感念她的功德,呈上武后临朝图,上书劝她称帝,她却将武后临朝图随手仍在地上,说先帝待我情深义重,我怎能做对不起大宋列祖列宗的事情?
她完全有机会改朝换代称帝,甚至臣子们都是自愿的请求她称帝,她却一辈子都没有迈过那一步,至死仍是皇太后。
然而这样的贤后,在话本里却是搬弄是非,迫害贤良的一代奸妃,甚至在真宗眼皮子底下搞狸猫换太子的事情。
每每看到这出戏上演,邀月都会感慨说书人的脑洞之大。
且不论刘太后是否真的能在宫中一手遮天,让皇帝的心腹太监都眼睁睁地看着她用剥了皮的狸猫换太子而不敢言语,单只说刘太后的心腹去帮助她要害得人,邀月就觉得这事不靠谱到极点。
这个故事自相矛盾,处处是漏洞,却流传甚广,被世人津津乐道,世人一致认为,刘太后就是一个残害皇嗣的奸妃,却不知这个故事纯属虚构,若没有她,大宋朝会终结在真宗皇帝去世之时。
刘太后的悲剧在于她念着真宗皇帝待她的好,没有狠下心称帝,若她称孤道寡登基为帝,后世之人对她的评价会好上很多。
世人对皇帝是最宽容的,尤其是数量稀少的女皇帝。
刘太后的事情告诉后人,千万不要做一个摄政的太后,哪怕你的文治武功超过那个朝代所有的皇帝,后人还是会给你扣上一个祸国奸妃的帽子。
如果你已经是一个摄政太后了,那就一不做二不休,连带着皇帝一并做了,这样后人还会觉得你以女子身份为帝实属不易,写书时都会给你美言两句。
毕竟华夏唯二的女皇帝,某某朝的唯一女帝的名头,听上去就比某位大权独揽的皇太后要霸气威严得多。
邀月闭了闭眼,抬头看着宫墙中四角的天空。
但是这样的路,她并不想走。
她不想以某位皇帝的遗孀的身份从幕后走到台前,她就是她,她坐在那,仅仅因为她是邀月,她有资格坐在那。
最初睡泓公子,并非因为他的身份,而是因为他的那张脸。
毕竟新帝的脸,实在叫人难以下咽。
邀月回到殿中说休息,让司棋守好门,不许任何人打扰,待司棋关上殿门后,她打开窗户,春风拂面,花香扑鼻。
飞鸟掠过天际,邀月来到蓬莱阁。
高高的楼宇上,泓公子正在抚琴,看到邀月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抚琴的动作一顿,琴音扎然而止。
泓公子瞳孔微缩,须臾之间又恢复平静,道:“看来你中意的,当真是我的脸。”
若为他的身份,她大可作壁上观,看他和新帝互相残杀,待他们两败俱伤后,她坐收渔利。
她肚子里孩子让她进可攻,退可守,无论他和新帝谁胜了,她都能母凭子贵,一跃成为皇后,皇太后,甚至效仿武则天成为女帝。
但她没有,她今日又来了。
泓公子垂眸一笑,道:“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
邀月伸出手,捏着他的下巴,轻轻抬起,看着他俊美无俦的脸,淡淡道:“这么好看的一张脸,死了可惜。”
笑意在泓公子眼底蕴开,他一把推开琴,反手握着邀月的手,微微用力,邀月便落在他怀中,他俯身在她眉心印下一吻,低声贴着她的耳朵道:“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
假的。
他没那么笃定她一定会来,她桀骜不驯,目空一切,所做的一切事情,只是因为她喜欢。
她说她喜欢他这张脸,所以她深夜前来解他的衣服,她说她不喜欢新帝为一己之欲折腾天下,她便鼓动天下谋反,她说她喜欢掌权,便将自己的人安插在各个紧要地方,为自己以后临朝做准备。
这样的一个人,你永远不知道明日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三纲五常她不理,道德伦理更是约束不了她,她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委屈自己。
一旦她不喜欢了,她会抽身的毫不犹豫。
所以他才辗转反复,为不确定的明天夜夜观灯到天亮。
好在,她又回来了。
且不论明日如何,今日的她,还是喜欢他的。
尽管他的存在,与她想要的江山有分歧。
泓公子埋在邀月肩窝,感受到她比寻常人略低的体温,心绪慢慢平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