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衣巷——闫灵
时间:2019-10-21 08:38:40

  ——红拂生产完没多久,实在不适合长途跋涉。
  当着吴家人的面,李楚也不方便说什么,只在妻儿上车时,过来交代几句路上的安全事项——始终没过问她的归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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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离京仍旧是顺着当年进京城时那条官道,风景依旧,只是心态大相径庭,来时是个心中忐忑却又不甘心的十六岁女孩,回时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来时只有一辆小马车并一辆拉货的小车,回时却是一排十几两的马车——这些东西她拿的并不触手,自掌家以来,她帮李宅赚得何止一点半点?东府大伯母还觉得她带的有点寒碜了。
  再次望见榆州城门时,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这里也算是小七的第二故乡,承载了她七八年的时光,这里教会了她怎么在这个世界生存,有她最初的朋友和亲人。
  元壬和青薇为了迎他们,一直等在城外的十里长亭。
  离开羊城时,恒哥儿尚不记事,对舅舅完全没有印象,所以元壬抱起他又亲又哄时,小家伙蹙眉看着,小七在心里翻个白眼,心说怎么越大越像他那个无聊的爹?连表情都一样!
  小七的下榻处在吴宅,吴家专门打扫了一处干净院子让她们母子和一众仆侍入住。
  次日,吴宅举行了盛大宴席,今时不同往日,小七早已从众星捧月的星变成了众星捧月的月,说没有虚荣心是假的,但虚荣过后又有些伤感,大家待她除了小心就是尊重,再没有当年的亲切和毫无顾忌,总觉着和众人之间隔了一条无法逾越的横沟。
  在回到榆州的前几日,络绎不绝的有人来拜访她,都是榆州官绅家的女眷。开始时,小七还能镇定心神,好生应付,越到后头越没耐心,好不容易捱了几日,与吴家老太太打了招呼,带着恒哥儿躲去了元壬的住处。
  元壬的住处在榆州东南角,是兄妹俩幼年时的旧居,后被叔叔卖出去,元壬又买了回来,并在此基础上扩充了两进。
  下车头一眼,小七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这不正是她当年心目中的理想居所么?
  一栋敦实的院子,房前种着满地的花果菜蔬,推开门——春天满眼绿,夏天万紫千红,秋天果实累累,冬天冰天雪地,白日里天高云淡,夜晚则遥对着城门上的灯火,神仙般的享受。
  “知道你喜欢木香花,你哥哥亲手种了几株,并搭了架子,今年开了好些,可惜这会儿都谢了。”青薇指着不远处的花枝道。
  “谢了也无妨,你嫂子做了好些香粉,回头都给你带走。”因为妹子、外甥来家里,元壬兴奋的手足无措。
  小七看着他这样,鼻子不禁有些发酸,“哥,咱家还有腊肉么?特别想吃小时候你给我做得那个菜。”没去吴宅之前,他们兄妹过了一阵相当艰难的日子,特别小婶子改嫁之后的那个新年,家里只剩下半坛糙米和一小块巴掌大的腊肉,除夕之夜他俩就是靠那块巴掌大的腊肉度过的,当时觉得真是好吃。
  “有,多着呢,你哥从那会儿落下的毛病,总是让多做些腊肉放着。”青薇忙招呼婆子午饭多炒些腊肉。
  元壬担心婆子做的不好吃,卷袖子自己去了。
  小七看着外头的菜园子长得好,便央着青薇带她去。
  于是两人换了身粗布衣裳,围上围裙,领着三个小跟屁虫,一前一后逛菜园子去。
  恒哥儿跟两个表姐弟不熟悉,一开始不怎么聊天,进了菜园子没多久就玩到了一块堆,在田间菜畦里四下疯跑。
  元壬收拾完腊肉,搬出个大木盆,边傻笑的望着田间的妹子和孩子们,边收拾盆里的鱼——今天他打算自己亲自下厨做菜,因为妹妹喜欢吃。
  以后的日子,小七多半都是在元壬这边度过的,早起领着三个孩子读书,读完就到外头的田埂上转一圈,或拔根萝卜,或捉只大青虫,要么就是看着他们追着大公鸡四下跑。中午时,元壬从衙门回来,路过菜市买上一大堆新鲜的鱼肉,一家人或剁馅儿做包子、捏混沌,或摊肉饼子,午后等孩子们都睡去了,她就跟青薇窝在榻子上边做针线,边聊八卦。
  不知不觉间,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虽说榆州入冬晚,但进了十月后,天气也渐渐变得寒凉起来。
  原打算月中启程回去,因一场初雪又让小七改了主意,给京城去了封信,让谢济堂好好看着路祭的事。
  如此这般又捱到了第二场雪,想着再不回去就有点过分了,因而跟元壬提出要回去。
  元壬让她等几日,等他把东西收拾齐全了再走。
  雪走走停停,这日一大早,梳洗过后,因见外头又下起了雪,想着田边有株红梅昨日刚打起花骨朵,小七便披上斗篷直往外头来,果见红梅花在雪中傲然绽放,煞是好看。
  正想折一枝回去插瓶,手刚伸到枝上,忽闻远处踢踢踏踏一阵马蹄声,回头望,只见七八匹高头大马正沿着田间小道一路往这边来。
  周围的田宅都已经被元壬买下,按说不该有人进来才是……
  李楚远远就瞧见了梅树下的妻子,没有往大门口去,而是直接拉马来到她跟前——
  在娘家一住就是两个月,他不催,她居然真就这么安心住下了!
  她在家时不觉得,人走了才感觉家里空落落的,若非还有个轩哥儿,他都懒得回去,反正回去也是一个人吃,一个人睡,做什么都觉无聊,一等就是两个月,耐性早被磨光了,参加完皇陵下葬仪式后,路过临渠时,因想着离榆州也不远,就顺道拐了过来,正好带她们母子回去。
  “你怎么来了?不是跟去皇陵了?”小七微张着小嘴,下意识指一下东北方——皇陵的方向。
  只听马背上的人低沉道,“今日是十一月十二。”下葬仪式早就过了。
  ……
  空气中一阵死寂。
  “我哥一早起来做了疙瘩汤,天这么冷,进去喝一碗暖暖身子?”知道他肯定是在嫌她回娘家待太久,不想正面跟他对杠,笑靥如花的试着征询他的意见。
  “……”滑溜的跟条鱼似的,简直让人没法找茬,于是李楚只得闷闷的跳下马,任由她拽着自己袖子回家。
  一边被她拽着,一边听她念叨周围都种了些什么花,什么树,春天怎么样,秋天怎么样?看得出她很喜欢这个地方,因想着这是她的出生之处,便多看了几眼,没有什么特别的风景,却看着亲切,大约是因为有她的缘故吧?
  李楚的到来着实吓坏了元壬一家,家里的气氛立时变得安静又拘谨,这让小七十分郁闷,不管她怎么带动气氛,依旧没多大变化,最后只能任由他去了。
  吴家很快得知他来榆州的消息,大房没人在家,二房父子匆匆过来作陪,不过一上午的时间,榆州大小官员、名士纷纷下帖,想与他见面。
  如今的他虽官职不高,却是新主的新贵,能够直达天听的人物,即便与他只有一面之缘,也是个脸面。
  他请吴家传话出去,此次来榆州仅是顺道接妻儿回京,乃是私事,不便声张。
  可外头的人可不管你是公事还是私事,就是要见你这个人,你不见无所谓,人家可以给吴家下帖子嘛,于是一时间,来吴宅拜访的客人络绎不绝,甚至吴元壬处都是门庭若市,搞得两边不得不疲于应付。
  怎么办?赶紧回去吧!
  两天后,李楚便心情愉悦地领着老婆孩子打马回京。
  出了榆州后,小七隔着窗纱最后望一眼榆州的城门,深深叹口气后,回头觑一眼正倚在被褥里跟儿子玩九连环的某人,“来就来,你亮什么腰牌?”若非他进城时亮了宫里给的腰牌,谁会知道他来了?
  李楚不以为然道,“到城门口时,天还没亮,正门没开,想进来自然要亮腰牌。”他又不傻,有捷径自然要走捷径。
  “瞧你就是故意的。”故意催着她回去。
  “……”随她怎么说,反正他的目的达到就行,抱过儿子亲一口,“圣主下旨了,让我年后去接管嘉州防务,嘉州离这边近,将来你想回来也方便。”
  把手炉挪到腿上,“这几天闲下来我也在想去嘉州的事,你这一去,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嬷嬷和两位老姨奶奶的年纪都大了,要不要带她们一道过去?”
  李楚把儿子安放在膝上,想了想,“还是算了吧,我去那边多半也就是个过渡,最多三五年的事儿,迟早还是要回北边的,有大伯母在京城,不怕没人照应。”
  “……既然如此,那我和恒哥儿他们也留下来吧?反正你也不会在嘉州长待。”故意拿话揶揄他。
  他也知道她是故意的,哼笑一下,“你到不怕院里再多出个人?”
  “国丧期纳妾?”虽说国丧期明文规定了只有三十六日,但真正实施下来,哪个不要命的敢在三年内纳妾、娶妻?连新主都下旨三年内停止选秀,下边人还敢不从?
  “……”行,在这儿算计他呢,伸手捏一指她的下巴。
  她趁机靠上他的肩,额头贴在他的下巴上,感受着胡茬带来的微微刺痒,心里想着这个世界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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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七十二  花开花落有见时
  嘉州是个物质匮乏,且极度偏僻的地方,饶是再有心理准备,刚到的那半年小七也很不习惯。
  找男人哭诉?那不存在,就算你想,也找不见他人,人家是出来做事的,不是陪你打情骂俏的。当然,生理需求他还是会来找你解决,夫妻嘛!
  所以婚姻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成为公主?成为女帝?都不是。说到底,其实就是搭伴活下去。
  会委屈么?当然会,嫁给谁都会,甚至不嫁也会,人生的主旨就是委屈和艰难并存,否则靠什么动力活下去?
  红拂没有跟他们过去嘉州,而是留在京城帮忙看着家里,王嬷嬷的年纪渐渐大了,精力越发不济,实在没法照顾到这么大一个家,正好谢济堂要留守京城,小七就放红拂留了下来,也算让他们夫妻能够团员。
  红拂每隔半年会来嘉州住上一阵儿,京城里的大小事都是从她口里得知的。
  比如马溪莲第三胎终于生了个男孩,比如万文秀跟她那个不醒事的大姑子闹掰了,两家连门都不上了。再比如梅家在新一轮的秦川内斗中失了势,不知怎地又搭上了西都魏家,有两三个子弟去年从西北入仕,原先嫁给商户为妻的梅婉玉,也突然成了西都魏家的妾侍,总之很乱。
  赵厢绮倒是结果还不错,听从了小七临走前的建议,直等国丧期过了才正式嫁给那名青州小吏,上回进京帮她弟弟打理婚事时还带了礼物去家里,跟王嬷嬷和红拂坐了坐。说是那人对她还不错,虽然前程看上去不怎么锦绣,好在家中还算富裕,日子过得也算富足。
  再就是东府那堆姨娘,特别是大房的,自梅氏被送去桃谷后,原先由她提上来的那两个妾室,都由黑氏做主,陆续放了出去,如今只剩下樊姨娘和最先的一位通房,大爷对此没有任何异议。
  三房也放出去一位,就是先前被小七和李楚听墙角那个,只留下了一个姓凤的姨娘,这么一清洗,东府明显安静多了。
  小七走后,吴少君也来过家里两趟,多半是去东府饮宴,顺道去西府跟王嬷嬷坐坐。她家那位兰姨娘依旧时常作幺,吴少君便故意由着她,久而久之把莫长孟作烦了,不顾她婆母的反对,直接把人送回了长宁,据说还把管家之事都交给了少君。她婆母闹了两番,皆被莫长孟挡了回去,好在她先前听了小七的劝,跟主家几位奶奶相处不错,那边帮她说了几句好话,她那婆母才算安静下来,如今众女之中数她过得最得意。
  “青莲今年夏天时让人带信来,说她男人冬月会到京里办事,到时她们娘俩也一块上来,算算日子,咱们那会儿也该到京城了,正好能见着。”红拂拿靠枕垫在小七腰后,怕车子太颠簸,她靠着不舒服。
  小七从车窗里最后看一眼嘉州的城门,心说又过了一站,从羊城到秦川,加上如今的嘉州,再到下一站,他的人生就像一场游戏,一关一关的打过去,她也不得不跟着一关一关的住过去,从进了他们家似乎就一直奔波在途中,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消停,“青莲过得怎么样?”
  红拂抿嘴一笑,“她跟您差不多的性子,到哪儿会过不好?”
  “听你这话,我倒像是个傻子,有吃有喝,什么都不在意。”把脸贴在靠枕上,脑袋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摇晃着。
  “您不是么?”当年被送来李宅的第一晚就是她伺候她的,先是坐在床上闷闷的不吱声,看上去像是很难受,王嬷嬷让人送来一桌子菜,她以为她会吃不下,结果动筷子吃了两口后,眼神立时就变了,“还记得您来李家说得头一句话是什么?”
  小七笑着闭上眼,摇摇头,不知是记不起来,还是不愿回想。
  “您说‘这菜好吃是好吃,就是差了点辣味’。”说到最后,红拂笑出了声。
  小七也跟着她一道哼哼地笑出来,“那菜的确是欠了点辣味。”她还记得那道菜是豆腐,味道很像她在另一个世界常吃得,除了没有辣味,也许是那道菜的缘故,让她没有那么排斥他的家,连带那个做菜的厨娘,她也一直用到今天。
  拍拍身边的空位,示意红拂躺过去。
  红拂迟疑一下,还是俯身躺倒了她身边,两人并排躺在宽敞的马车上,望着车厢顶的横梁。
  “有时想想,我该庆幸自己的运气,碰到的是你们这些心存善念的人。”元壬,吴家老太爷、老太太,吴少君,红拂、青薇、青莲,甚至王嬷嬷,虽然各有私心,但都不曾恶待她。
  “什么人看什么事,这跟旁人无关。您是善的,自然看得都是善的一面,有些人就喜欢看恶的。”像梅氏一家,老的只教会小的看恶的一面,就算有人真心待她们,她们也会觉得别人是别有用心,所以梅家的孩子才成了那种结果。
  “我竟不知你参悟得这么透了?”小七对红拂的话大加赞赏。
  “这些都是云陆他爹说得。”红拂不无自豪道。
  “行,知道你们家爷们境界高。”小七笑道,继而想起了嫁回秦川的梅香,“梅香怎么样了?”
  “去年听说生了孩子,后头就没消息了,她嫁的是表亲,您又添了那么多嫁妆,应该不会太差。”红拂想想,“对了,我离京之前,听人说大房奶奶的身体越发不好了,也不知能不能撑到大姐儿出门子。”
  对大房梅氏,小七并没什么特别的恨,也没有特别的同情,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她当年得势时也把别人祸害的不轻,手里还沾着好几条人命呢,“不愧大哥哥那么疼爱樊姨娘,樊姨娘始终没有对梅氏落井下石。”樊姨娘真想动梅氏,也是能做到船过无痕的,只是那么一来就过于明显了。李家都是聪明人,在聪明人面前尽量不要班门弄斧,这一点小七清楚,樊姨娘也清楚,所以她俩才能走到今日这个地步,人,贵不在聪明与否,但一定要有自知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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