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楠之皱拢眉心。
从情绪不对劲到反应不对劲,他正在慢慢承认自己也会喜欢上别人的事实。处在上帝视角,还能精准对比‘没喜欢的人的季楠之’和‘有喜欢的人的季楠之’的差别。
前者不会幽默,后者会。
冷幽默。
前者不会微笑,后者会。
尴尬笑。
季楠之发觉喜欢一个人是很可怕的事情,犹如剥开一层保护壳,将柔软的本体和尖锐的刀锋全部交出去,然后心甘情愿地闭上眼睛,任人宰割。
万籁俱寂的时候,也曾想过告白。每当看到林晚笑,或是闷闷不乐,我喜欢你这四个字简直脱口而出。
抿住唇,它会从眼睛里蹦出来;
别开眼,它会从指尖散发出来;
没能说出来是骨子里的懦弱和逃避在发作。
他不打算告白,也许这辈子都不打算告白。但这种苍白又矫情的心理活动,绝对不会对情敌陆淮述说。
“你建议我趁虚而入?”
季楠之侧眼看他。
陆淮咬着叶片子回答:“我建议你回头是岸。”
“听说那个处处压着你的设计师去年跑了,原因是连续三次被辞退,连续八次搞砸时装秀,市场业绩一塌糊涂,再也没有品牌会要他了。”
他扶着枝桠站直身体,在孩子们的尖叫中一跃而下,拍了拍手掌,用很轻松又很轻佻的口吻问:“应该有不少人想请你重新出山?”
有。
也没有。
天才没落,人们骤然想起怪才好歹带个才,凑活凑活也能用个三五年,直到新的天才诞生。
的确收到很多联络和邀请,然而他们要找的是当年那个满腔热血的怪才,而不是如今手法生疏的圈外人。
“看来有。”
陆淮是怎么从他没有表情的表情里找到答案的??
季楠之笔挺地站在原地,觉得自己有点像遇到了泼猴子的唐僧,满腹文绉绉的话语敌不过他的野蛮。
这是我的私事。
这种话可以伤到林晚挡住乔乔,却动不了陆淮分毫。因而季楠之只是掀开薄薄的单层眼皮,“你想说什么?”
“看在林总份上免费赠送个建议而已。”
陆淮蹲在地上,随手捡了颗石子,“你爱听不听。”
季楠之看着他在泥土上一笔一画写出林晚的名字,像三岁小孩一样百无聊赖地画上爱心爱心,在周围填满空心的实心的爱心,越发看不透他想干什么。
——
林晚陆淮季楠之
看来看去还是前两个名字画风统一,陆淮毫无负担地划掉最后一个名字,觉得自己快要变成恶俗好人了。
他本来是很坏的。
坏到早早知道季楠之的故事,比所有人都更早察觉到季楠之的心意,当面挑衅,又当面挖墙脚。
本来可以更坏的。
继续装作不知道的样子,看着季楠之在情感漩涡里挣扎挣扎,最后沉下去死掉;或者尖刻地掀开他的伪装,嘲弄他的自卑怯懦,看着他绝望迷茫,找不到未来的路。
陆淮天生爱干这类事。
爱看他们和阴暗的无法改变的现实斗争,爱看他们和丑陋的无药可救的自我做斗争,看人们滚爬滚打鲜血淋漓,看人们摔下去,再竭尽全力地站起来。
轰轰烈烈的幸福没有意思,唯有这些坎坷和沉重才能带来一种凛冽刺骨的、钢一般发亮的、冰冷的愉悦。
可是现在不一样。
他堕落了。
陆淮挠了挠小卷毛,觉得很亏。
闹别扭的女朋友不让亲不让抱也不让靠近不让哄,和好结婚守门口通通不允许,你乖她就凶,你凶她又怕。
陆淮很把她的难过和处境当回事,才没拿低级的海誓山盟来哄她,也不拿威逼利诱来吓唬她。他的底线是让她在眼皮子底下慢慢整理情绪,慢慢接受事实。结果买顿早饭的功夫,这小东西一言不合就跑得无影无踪?
正常男人都忍不了。
昨天来的路上,陆淮脑海里演变了千种万种教训林晚的方式,偏偏她狡猾到不行,关键时候小嘴巴巴的净说好话,愣是把他的火气全浇灭了。怕她又要跑,凌晨还得爬起来跑路,像极了见不得人的田螺老男人。
今天还给情敌进行心理辅导?
鼓励情敌告白??
很亏x2
很亏x3
很亏x10086
栽了。
陆淮觉得自己栽得一塌糊涂,并且超级想结婚的。
——
下午四点半,两位助理碰头。
季楠之浑身泥巴狼狈至极,张助理干净利落优雅端庄,二者哄小孩的能力高低立见分明。
重新团聚的小崽子们依旧活力满满,玩完老鹰捉小鸡再玩捉迷藏。两个大人相对萎靡不振,光是坐在石墩子上看他们跑来跑去。
没有网络的乡村生活又慢又静,有人如鱼得水悠然自得,就有人浑身不自在,靠着抽烟打发时间。
“张助理。”
季楠之打破寂静,“你该注意抽烟频率了。”
张助理指尖微顿,旋即垂下眼睫点燃烟头,“季助理,你最近形象很颠覆,该注意心理问题了。”
季楠之沉默了一会儿。
“你指什么?”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爆发?”
“灭亡。”
季楠之又沉默了一会儿。
“陆淮建议我告白。”
张助理夹着烟,“我附议。”
季楠之的第三段沉默很长,长到所有的小孩都被找到,新一轮游戏重新开局。他才问:“你觉得日出好看还是日落?”
张助理不假思索,“日落。”
于是季楠之无声站起来,打算约失忆老板看日落。大约走出十多米的距离,身后传来张助理的声音,“你知道会有什么结果么?”
“被拒绝。”
“然后?”
季楠之看了眼掀开石缸盖子要躲进去的孩子,淡然道:“重新开始。”
“学长。”
张助理在学生时代便闻名全校,因为她的遥不可及,也因为她的不冷不热。同为中国留学生,实际上季助理和她仅仅是点头之交,很少听到她叫出这个称谓。
他有些意外地转过头去。
不期然撞见她唇角边清澄的笑。
“我现在有点喜欢你了。”
她这么说着,吐出一口飘渺朦胧的烟雾。
作者有话要说: 倔强青铜在线日六,果然还是沙雕甜文好写,我落下卑微的泪。
林总的心态和处境解释了,狗陆淮的心态和处境也解释了。本来我以为全文称得上圣母的只有林总,后来才发现不管是狗陆淮还是乔母张助理季助理,人人都有温柔的一面,虽然有时候这份温柔有点优柔寡断,有点笨拙吧。
请为季助理点蜡。
感恩姐妹:
凉秋扔了1个地雷
九点寒烟扔了1个地雷
左灯扔了1个火箭炮
我又眼熟了秋!
我的灯你回来了灯!!
第50章 真的好喜欢你
翻涌的云层之上,太阳正在慢慢地坠入地平线,天空碎絮丝丝缕缕,泛着淡淡的粉红色。
比起朝气蓬勃的日出,日落似乎更具生活气息,让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天台晒了一整天的棉被,忍不住想要用力地抱住它,深深地把自己埋进去,埋进这份蓬松柔软中,寻求温暖的治愈。
季楠之正坐在身旁不到二十厘米的地方。
他今天穿了半高领深蓝色毛衣,好像是第一次脱掉西装。犹如骤然卸下铠甲的超人,你发现他原来不过是个气质干净的青年,面部轮廓清晰,下颌角线条分明。
这个人呀,眉目冷峻而静默,脊背永远笔直,仿佛身后有无形的直尺在时刻提点。
林晚悄无声息地收回余光,抱着膝盖静静眺望着夕阳。
“季助理。”
她率先打破这持续了大半小时的安静,“或许……你有喜欢的人吗?”
被、被说出来了。
季楠之眼神闪了两下,冷声应道:“嗯。”
“为什么?”
“美国资深心理学家认为,‘心理可见性’原则是人持久爱上另一个人的本质原因。也有研究将之归于激素作用。PEA、多巴胺、内啡呔、去甲肾上激素和后叶加压素是公认的五种爱情激素,关于爱情的科学说明很多,如果你有兴趣——”
“我说的是为什么喜欢她?”
以为他会引经据典说明人为什么会喜欢上另一个人的,然而季楠之顿了顿,用他那种永远充满逻辑,有头有绪的语气说:“我不知道。”
要不是时机不对,林晚真的很想笑。
季楠之多像受到情感冲击的机器人啊,对无法解决的乱码病毒皱起眉头,翻看着自体说明书,喃喃自语着为什么没有解决方式?然后木呆呆地从头到尾又开始翻。
他最可爱、最独特之处便是他的笨拙和严谨。
“那么……”
林晚摸了摸布鞋面,“从什么时候开始?”
这个问题迟迟得不到答复,林晚又换了个话题:“季助理,你想不想和我聊聊天?”
“我以为我们正在聊天。”
“不是那个意思。”
林晚侧过头来,双眼如琥珀般色泽柔软,“相处两个月,可我还是不知道你的生日和星座,甚至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喜欢甜粽子还是咸粽子。其实我想知道更多你的故事,生活小事也可以,不管是什么我都想听。”
季楠之逃避似的垂下冷淡的单眼皮。
他没有故事,只有些零丁的往事,说出去容易引来同情。
同情没有任何实质意义。
世界上从未有过感同身受,再挣扎也无法改变事实。阳光之下人们成群结队,阴暗之中的路始终得孤独前进。跌跌撞撞,遍体鳞伤,直至蜕变。倾诉无法解决任何问题,反倒像是自怨自艾。
他不喜欢听往事,也不喜欢说往事,早就变成冷漠的人。然而此刻还是把过去的成长和求学经历快速回忆了一次。季楠之用身体里微薄的幽默感,费尽力气找出最有意思的部分来说,一本正经逗得林晚咯咯笑。
因为他无法拒绝她。
说着说着,季楠之又在绕回去问自己: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
究竟是从她毫无形象地哇哇大哭,还是从她信誓旦旦保证完成任务开始?
无论怎么仔细研究,都如同‘为什么不喜欢从前那个精明果敢的林晚,偏偏要喜欢这个幼稚冲动的林晚’的问题一样,没有答案。
很难知道这种感情是什么时候开始潜伏的,季楠之只记得它在法国巴黎的街头、在北通寂寥无人的深夜办公室,也在寒冷的冬季末梢迅速膨胀。
仿佛心脏突然破了一个洞。
经常梦到林晚转身对她眨眼,梦到她手忙脚乱把一切搞砸,双手合掌紧张兮兮地打保证,然后嘿嘿笑着求收拾烂摊子;
梦到她咔嚓咔嚓咬着爆米花,笑电影屏幕里的主角比你更傻。更梦到她穿裙子穿洁白的纱,踩过长长的红毯朝他走来,走向过去与未来,几乎走向漫漫余生。
醒来后觉得甚是荒唐。
季楠之常常在想,林晚到底知不知道他在喜欢她。
学妹知道陆淮知道,连微博都知道日夜推送的消息;
好像风也知道雨也知道,窗外沙沙作响的残叶知道,挂在天空的深夜也知道。全世界都知道,唯独不知道她知不知道。不过此时此刻,他决定让她知道。
否则只会没完没了。
耳边的故事才到一半,忽然就戛然而止,林晚不明所以地抬眼,看见季楠之沉着而安稳的表情。
“我没有任何期望。”
他毫无预告地说:“但是我喜欢你。”
那样郑重。
以至于林晚也不由得坐直身体,郑重无比地回答:“谢谢你的喜欢。”
言语是人和人之间最脆弱、低效的沟通方式,视线相对的时候,所有抽象的情感无声汇聚,他已然得知她的答复。
“抱歉。”
季楠之起身,“我想先下山了。”
最后一丝日光沉落西山,灰暗的白昼转为黑夜,季楠之独自一人踏上返程。
他知道自己不是为了博取成功、也不是为了表明心意才做这件事。
所有人都对结果早有预料,再三鼓励他去做,只是希望他学会被拒绝,学会面对失败,不要再放任自己逃避下去。
他知道。
所以他真的没有任何期望和埋怨。
远处传来轻微而沉闷的雷声,头顶的乌云骤然凝聚,当第一滴雨落下的时候,林晚的声音从后面远远的地方传过来。
“季助理!”
她站在山顶朝他喊话:“我可以抱抱你吗?”
季楠之犹豫了很久很久,才拘谨地张开手臂,看着她像一只鸟一只兔子那样,飞快地从那边跑到这边,然后猛然撞进怀里。
“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她轻轻地说:“季楠之,你值得一个更好更好的人。”
你们不可能。
昨天下午陆淮这么说过:表面看起来互补,实际上都是敏感自卑喜欢逃避的人。连不完美的自己都无法接纳,拿什么来接纳和自己类似的人?
他是对的。
季楠之那时候觉得他说得对,所以为了被拒绝而告白,可是。
真的很想紧紧地抱住她,弄疼她,实际上手脚充满忍耐和压制。
他还是好失落。
好不甘心。
唯一不同之处是,五年前的失败让他迫切想要逃离,这一次,却因为这一刹那吸收到的力量,足以抵抗整个世界。
当你带着风向我跑来的时候,我变得更加喜欢你,也稍微喜欢上坦率的自己。
这份心情。
季楠之希望能永远永远记住。
——
空气郁窒而潮湿,犹如湿羊毛毡覆盖住连绵几座山。
因为紧盯时间的缘故,林晚记得明明白白:七点开始落雨,九点半停了四十分钟,又突然转为暴雨,现在外头正在电闪雷鸣。
十二点。
林晚下狠手掐了把脸蛋,又用双指拉扯眼皮,疲惫依旧滚滚而来。
村民们吃软不吃硬,抠门的林晚不舍得砸太多钱,便为大业献身,装乖卖巧讨叔叔阿姨欢心。一天下来叔叔阿姨们被伺候得精神气爽,卑微林总双腿发软,还胆大包天爬山看日落。回家颤颤巍巍倒在床上,立马犯困。
真的好困。
小睡半个小时应该没关系吧?
瞅一眼毫无动静的房间门,调好闹钟,她的眼皮子慢慢沉下来。
将睡未睡之际,门口突然响起一阵清脆铃铛声,林晚条件反射地开灯,坐起身便瞧见活的陆淮站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