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兰摇头。
他们之间的角色忽然调转,希欧维尔变成了更健谈的那个。
他皱眉道:“那我来安排。”
卡兰不太想被他安排来安排去。
她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做,彻底放空。
“我去洗个澡……”她沉默着上了楼梯。
洗完出来的时候,希欧维尔撕了她的日历,给她写了一张月计划。
卡兰正准备跟他生气,却突然看见了他写的第一条。
“4月20日,和爱丽丝一起去首都游乐园玩。”
这个看起来很眼熟。
卡兰手里微微用力,纸张被她捏皱,希欧维尔连忙一把抢回来,给她一条条念道——
“4月22日-4月30日,去南国海滨。”
“5月1日,坐一次帝国广播大厦的透明电梯。”
“5月2日,首都烟花展。”
……
卡兰看着希欧维尔怔住了。
这些,全部都是她写在遗愿清单上的内容。
希欧维尔把那堆繁琐的事情,全部写进了一个月的日历里。
“等会儿就可以试试这个……”希欧维尔又拿起笔更改计划,他口中念叨着,“你想吃的什么什么餐厅,可以让主厨来做晚饭。正好到饭点了,我也饿了。”
卡兰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你不问问,为什么我突然要休假吗?”
希欧维尔觉得她真是麻烦。
问了不说,不问又要问为什么。
他挑眉道:“我希望你赶快休个假。既然你提出来,那我就没必要追问了。万一你一琢磨,又不休假了呢?”
他迅速让人联系主厨。
卡兰听他打电话,在心里微笑了一下。
她嘴角太沉重,牵不起笑容。
晚餐非常丰盛。
主厨从店里带来了新鲜的食材,还教了卡兰一些她根本学不会的技巧。希欧维尔兴致一般,随便吃了点东西就钻进了帷幕。
卡兰吃饱喝足,放空脑海,倒在温暖的绒毯上。
“为什么哭了?”希欧维尔低声问。
“我没有。”
卡兰感觉眼角有指尖擦过的感觉,但她知道自己没流泪,她眼里还是干干的。
希欧维尔的声音到了她耳边。
他动作轻柔地拨弄她的头发,嘴唇贴着耳廓,含糊的声音和舌尖一起钻入耳内。
“你的眼神一直在哭。”希欧维尔沙哑道。
卡兰想否认。
但希欧维尔并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他亲吻她的耳朵,手指压在她唇上。卡兰张口咬他,他屈指轻刮软颚,又用另一根手指撑开她凶恶的牙,让她满涨到使不出劲。他在她耳边噬咬的声音听起来很大,黏黏地流连在肉-感圆-润的耳垂上,仿佛想把它咬下来。
……
他们花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恢复说话的能力。
希欧维尔神情微妙地满足,声音也平缓不少:“想哭就偶尔哭一下吧……我不是不喜欢你的泣颜。”
卡兰疲倦地闭着眼,很快睡着了。
希欧维尔关上灯,保持这个姿势睡了会儿,很快又侧身挪过去找卡兰抱抱。
第二天,卡兰觉得非常不适。
外面太阳明亮,照穿了窗帘和帷幔,一道道打在她脸上。
她觉得腰酸背痛,整条手臂都麻了,睁眼发现是因为希欧维尔枕着她睡。她的姿势也很不好,脚就踩在希欧维尔膝盖上。看被子掉在地上的情况,她昨晚应该踢了他很多次。
卡兰试图伸展一下手臂。
“不要乱动。”希欧维尔把她扣住。
他闭着眼,呼吸平缓而稳定,声音听起来很清醒,也不知道醒来多久了。
卡兰迅速起床洗漱。
她还本能地收拾了一下书包。
“你今天不上课。”希欧维尔在被子里提醒她。
他闭着眼,根据她的动静,判断她在做什么。
静了几秒后,他听见小火车开动的声音。
他睁开眼,看见卡兰放了几片拼图在地上。
“今天按计划去游乐场吗?”他问道。
“不……”卡兰声音很哑,她连忙喝了点水,“太累了。”
“好。”希欧维尔没有说什么。
他闭上眼,可能又睡过去了。
卡兰也躲进阴凉的帷幕,看小火车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被洒落在轨道上的拼图弄翻。
她希望吃了睡,睡了吃,以此来麻痹自己的痛感。但她发现她做不到,她本质不是自欺欺人的人,任何事她都必须正面解决,否则会永远堵在她心上。
充足的睡眠给了她力量。
她给雷欧写了一封邮件,要求他本周内必须碰面。否则就直接向媒体承认,巴别塔社团对市中心爆-炸案负责。
然后她用小号,给瑞贝卡写了一封很长的邮件。
她以第一人称叙述了自己被“收养”的十八年里发生的事情。
她尽可能积极正面地描写与“养父母”的生活——她不曾被打骂过,健康又顺利地长大了,还读了书。她告诉瑞贝卡,她作为奴隶被送给贵族,但很快在某个援助组织的帮助下出国了。
卡兰利用自己在共和国有限的一点点见闻,补充了国外日常生活,然后把邮件发出去。
她还在厨房找了点吃的。
然后跑去把门外散落的明信片和钻戒都捡回来,准备把希欧维尔家的东西归还给某位大家长。
她做完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你不起来吗?”卡兰发现房间里另一个人还纹丝不动地躺在被子里。
“不……”希欧维尔不太愿意承认,她的忙碌声很让人安心,也很助眠。他已经连续工作几个月了,几乎没有一天按时休息,只能在路途中抽空补觉。
卡兰把窗帘拉紧,将衣帽架拖到床边,挡住一道照在希欧维尔脸上的光。他看起来浮沉在变幻的光线中,有种不可思议的虚幻感。
卡兰都不敢相信昨天出现在国会新闻上的人会安安静静地赖床。
“别一直盯着我。”希欧维尔闭眼道。
他感觉照在脸上的阳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让人灼热的视线。
“你真的不起床?”卡兰问他。
“是的……”希欧维尔只有在回答她的时候可以毫无负担。
就连管家问他要不要在车上睡一会儿,他都会冷笑着回答:“那你来帮我处理文件吗?”
卡兰坐在床边。
希欧维尔伸手抱着她的腰:“我也想给自己放一个月假。”
第86章
据说反派从不休息。
所以当希欧维尔说,他准备休一个月假时,卡兰觉得他是随口一提。
但是他起床后,把“遗愿清单”上提到的所有地址在地图上连了条线,然后就出门打电话去了。
卡兰觉得他可能是认真的。
她还没思考过诸如白银公、白雪公、女王、首相这些人是否要休假的问题。
他们理论上是要休假的。
但他们的假日实际是也是一种政治活动。比如女王的围猎,希欧维尔的圣诞家庭聚餐,白雪公的学年舞会探访。
即便是在荆棘鸟庄园这样抵触镜头的地方,也无法避免媒体探究的镜头。
卡兰觉得希欧维尔想休个假几乎不可能。
很快,他打完电话回来了。
“所以你的计划是……”卡兰问。
希欧维尔把行李箱打开放在她面前:“收拾东西。”
卡兰震惊地张开嘴。
“闭嘴,你这样像条鲑鱼。”希欧维尔又合上箱子,“算了,别整理了,等出发了再买吧。”
“等等!”卡兰把枕套剥下来,又把火车头塞进去,她提起行李箱,“走吧。”
她看着希欧维尔,突然一口气松懈。
“真的走吗?我觉得好像太冲动了……我连目的地都不知道……”
“目的地都是你挑的。”希欧维尔把她的遗愿清单也扔进行李箱,“走。”
卡兰恍恍惚惚地被带上车,从私人机坪换乘飞机。
当她升入千尺高空时,她还没反应过来——30小时前她还在首都大学为各种命运的变故而悲痛不已,现在就已经搭上了前往……这是前往哪里的飞机?
“我们去哪里?”
“南国海滨。”希欧维尔揉了揉眉心。
他手边有一杯气味浓郁的咖啡。
没有动过。
“南国海滨?”
“你写在清单上的。”
“是的……但是现在四月……南国也是季风带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希欧维尔眼神锐利地看着她:“有室内泳池。”
四月真不是旅游的好时机。
不冷不热的,还容易让人犯花粉症。
卡兰最想看的动物大迁徙至少要到六月才有。
南方这会儿有点冷。
北方又不够冷。
许多旺季项目还没来得及开放。
“我觉得……”卡兰犹豫道。
“你要是敢跟我说不去了,就请你跳伞回家。”
卡兰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压压惊。
结果她全程没有睡着,不得不注视着希欧维尔疲倦休憩的侧脸。
他真是让人琢磨不透。
卡兰也不知道他是为了她才休假的,还是他本来就想休息,只是顺便带上她而已。
他以前做过这样冲动的事情吗?
也许有吧。
但一定是在很多年前了。
卡兰以前没有做过什么特别的事情。
她十八岁之前的日子很安稳,也很枯燥。
但是在遇上希欧维尔之后,她好像被拽进了另一个痛苦又奇妙的世界里。她爱上了读书,主动融入志同道合的团体,乐于跟导师交流,甚至参与编写了一部科普读物——这本书说不定会流传好多年,被全世界好几千万学生看见。
她做了很多很棒的事情。
这都是她在前十八年想都不曾想过的。
虽然烦心事不少,痛苦悲伤也一分不减,但苦难赋予的“意义”也在随之增多。
但是承认“好”的事情,简直就是向希欧维尔妥协。
卡兰绝对不会把这话说出口。
她也绝对不要感激他。
卡兰提醒自己的时候,又想起了阿诺。
他在那些明信片上挥汗如雨,背景里总是病人、小孩、老人,臭气熏天的垃圾场、嘈杂纷乱的车站、寂静如死的医院。
他的板寸和破烂牛仔裤,从来没有一次如此完美地融入过环境。
他其实过得很有意义。
但是卡兰不知道他自己是否这么觉得。
他即便这么觉得,也不会说出口,因为那就等于承认了他之前所有的错误,等于要向父亲妥协,要向卡兰妥协。
他不会这么做。
但他持续不断地寄来明信片。
上面展示了他的社区服务——在医院远远看着,在医院里打扫卫生,在医院里给孩子们唱小夜曲。
卡兰能察觉到一点变化。
她由此推断,希欧维尔也从她身上看见了变化。
他说不定还有种成就感。
卡兰不会满足他这样的情绪。
她一直盯着希欧维尔,决心先忘掉帝国的所有事情。这一个月,她只是一个没有名字、没有过去的自由灵魂。她甚至都不想思考希欧维尔的事情。
‘把他当成一个顺便提供交通工具的地陪就好了。’卡兰想道。
飞机落地,是在一座私人海岛上。
卡兰登岛时,看见穿着制服的帝国宪兵沿着海岸线巡逻。
这让她有些不安。
“忽略他们就好了。”希欧维尔往码头扫了一眼,将她的太阳帽往下按一按,“这里是帝国殖民地,女王的宪兵将在条约结束前永远守望这里。”
卡兰抬起头,岛中央的飘荡着帝国国旗,在一片美丽的自然景观中非常突兀。
岛上气温近30度,海水蓝得如同宝石,刺目的白色阳光暴晒着每一处。中央有一座花园式建筑,外面修着环岛石子路。从这里到附近的赤道小国很近,坐游艇三五个小时就能到。
不到两百年前,这周边还是一片荒芜,住着数量很少的土著。
后来帝国大舰队崛起,规模不断扩张,类似戴维斯这样的大海盗也被招安。他们成功为帝国开拓了海上侵占之路。这一片地区在近代沦为殖民地,土著们几乎消失,黑奴和混血儿成为人口主要构成部分。
虽然很多国家在近代已经被解-放了,但帝国贵族们在这里依然保有着非常血腥的财产。
比如这座属于希欧维尔家的岛。
比如这座岛中央的花园建筑——卡兰无法想象这里埋葬过多少黑发同胞的血汗。
它是纯白巢笼,有精致又华美的镂空天顶,希腊神殿式的廊柱和中世纪教堂里常见的宗教壁画。温室中布满了不合季节但是异常茂盛的花枝、藤蔓。
没有帝国人会相信,铸成这种“艺术品”的,是笨手笨脚、肮脏下贱的“黑奴”。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卡兰站在花园外不进去。
她感觉到里面吹出的冷风。
刺骨,带着死亡的味道,比停尸房都更可怕。
仆人打开了华美的黑铁大门,希欧维尔让宪兵避退,他们从石子幽径上穿过花园,进入更深的宫殿。
这里是一个小型博物馆。
留着当初殖民掠夺的珍贵资料。
刑具,影像,照片,一切罪证。
“明天,这座岛就会被归还属国。宪兵撤走前,会焚毁花园。”希欧维尔带她走在这里面,没有任何遮掩的意思,“但这座花园,严格来说,是希欧维尔家的财产,我可以保有里面的东西。”
卡兰途径一张照片。
一大群贵族把一个黑发小女孩关在栅栏里,兴高采烈地给她投喂食物。
“你可以选东西带走。”希欧维尔也在这张照片前停步。
他的银发比上面任何一个人都更纯粹。
蹙眉嫌恶的样子也比任何一个人都更美丽。
但卡兰看不出他们的区别。
“我为什么要带走这些……”她触碰玻璃橱窗。
上面干干净净,没有灰尘,没有指印,每天都有专人打扫。
希欧维尔的声音听起来很耐心,沉稳又缓慢,带着教导的意味:“很多年后,你会希望还有人记得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