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卡兰一直想着爆-炸案的事情。
没注意到她准备的小惊喜。
瑞贝卡有点失落。
“怎么了,你有什么心事吗?”她问卡兰。
卡兰摇头。
她把叉子拿起又放下,扎住又松开。
“放过那颗可怜的小番茄吧。”瑞贝卡按住她的手。
她感觉到她的冰凉战栗。
卡兰扔下叉子,叹气道:“抱歉,我有些心烦意乱。我浪费了您的心意。”
“千万别这么说!”瑞贝卡连忙拉进椅子,“你有什么烦心事都可以跟我谈,我愿意帮你分担。”
卡兰觉得难以开口。
她几乎是用了所有力气保持客观平静:“……我只是,跟同学发生了争吵。”
瑞贝卡见惯了这种情况:“很正常。你们这个年龄总是有各种不同的观点,偶尔彼此冲突,谁也不能说服谁。要我说,这其实是好事。”
她拿出教课的严谨态度。
“具体是什么冲突呢?”
“他觉得可以通过激进暴力的手段来达成伟大的目的……”
瑞贝卡点头:“哦,你们在说那个爆炸案吧!”
“咳咳咳……”
卡兰呛住了。
瑞贝卡拿出今天的早报。
上面写着,发起自杀式袭击的司机是黑发人种。
车身漆着倒写的“第四修正案”。
瑞贝卡喝了口果汁:“三人死亡,一百多人重伤,死亡人数还在不断上升。这件事全校都在谈论,你们发生争执太正常了。”
“您怎么看?”卡兰问。
“贵族折腾不停,这种事的发生是迟早的。”瑞贝卡皱着眉,“不过,在争取人权之前,他们得首先有人性才行。如果在市中心进行无差别袭击,谁还愿意相信他们有人性?”
卡兰觉得果汁里的冰块都让她有些胃疼。
“我想我该走了。”她提起包起身。她眼睛有些酸涩,于是一直低着头,假装整理头发,用袖口擦去眼角的湿意。
她下楼时,头重脚轻,每步都踩在无法着力的地方。
就在她快倒下时,一名上楼的老绅士把她扶住了。
“你还好吧?”老绅士看起来五十多岁,衣着朴素,很有教养。
“我没事。”卡兰勉强微笑。
“那就好。”老先生礼貌地问,“对了,请问瑞贝卡博士住在楼上吗?”
“你找她有什么事?”卡兰警觉地问。
“这……一言难尽。”男士有点尴尬。
卡兰跟他交谈几句,确认他没有坏心,这才把他带回瑞贝卡家。
瑞贝卡将两人迎进来,然后给老先生泡了杯茶。
“这事儿说起来挺奇怪的。”老先生陷入沉思,又慢慢说道,“我得从头讲起。”
老先生的妻子是一名护士。
她最近退休了。
退休后不久,她患上了老年痴呆。
她的记忆力减退,经常说胡话。而且她会突然陷入惶恐,老先生不得不花很多时间陪伴她。
“她清醒时,说的最多的话,就是‘我的错,这都是我的错’。我一直以为她觉得对不起我。但是最近这两天,我发现不是。”
瑞贝卡听到这儿,都没感觉出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很好奇老先生找她的目的。
“你们知道市中心的事故吧?”老先生从口袋里拿出折好的报纸,“我的妻子在电视上看见这起事故的报道,新闻说有三名死者,其中有一对是驾车经过的夫妇……然后她惊恐得差点从沙发上摔下来。”
老先生告诉他们。
他的妻子看见新闻后,不停抽搐,口中说道:“报应,这是报应!这是我们从那个女人手里夺走珍贵之物的报应……这是那桩肮脏买卖的报应!他们死了,现在我也要死了!我早该想到的,黑发小孩是有诅咒的,我不该赚这种会下地狱的钱!”
第84章
老先生从妻子的话里听出了蹊跷。
“我的妻子是产科护士,所以她说的话,让我联想到了一种可能。”
“她曾经交易过婴儿。”
老先生为了探究过往,跑了很多地方,用了很多人脉,终于问清了事故中死亡的夫妻是谁。
“我向人询问这对夫妻是否有过孩子。可这对夫妻工作不稳定,接触的人也流动性大,没多少人清楚他们的情况。最后,我从他们前一任房东这里得知,他们有一个女儿,自称是‘领养’的。”
瑞贝卡微微张口,半响无言。
“请您继续……”她的声音非常嘶哑。
“我找了很多朋友,打听他们的事情,结果还真联系上一个认识他们几十年的老工友。”
“老工友说,这对夫妻生活贫困,工作劳苦,文化程度也不高,不可能通过正常领养程序□□。他们自称‘领养’的那个小女孩是黑发的,多半是弃儿,被这对夫妻捡来养的。”
老先生说到这里,停顿一下,看向瑞贝卡。
瑞贝卡大口喘着气,转瞬就开始流泪,她不自觉地抓紧了身边的卡兰。卡兰手腕生疼,默默看着她,心里涌起奇妙的想法。
瑞贝卡哽咽道:“是黑发的……黑发的女孩?大概20岁的年纪?”
老先生默默点头。
他又继续说:“我回去之后,撬开了妻子藏在床下的箱子。她有写日记的习惯。二十年前那个本子上,她写下了整件事的经过。”
那时候,她是个破旧诊所里的小护士,经常接待些意外怀孕的女人,帮助她们解决问题。
她刚刚和老先生结婚,两人准备生孩子,但家里穷困潦倒,看不见任何未来。
这时候,一对夫妻找到她。
他们提出,给她一笔钱,让她从流产的女人这里偷孩子。
“这笔钱数额不大,但正好是我妻子急用的,所以她……铤而走险,偷了孩子给那对夫妻,然后告诉失去孩子的孕妇,孩子是因为先天性心脏病夭折了。”
老先生说到这里,瑞贝卡已经泣不成声。
她满脸通红,眼里布满血丝,好像眨眼之间老了十岁。她刚才还在跟卡兰说,无差别袭击不可取,现在却恨不得撞死这对夫妻的人是她自己。
是这对夫妻伙同护士,从她这里夺走了孩子。
他们让她整整二十年沉浸在失去恋人,失去女儿的痛苦之中,完全丧失了自己的乐趣与喜悲,眼里只剩下治愈先天性心脏病这么一个孤零零的目标。为了这个目标,她压榨着自己的生命与时间,一刻不敢停步。
她有心理障碍,不敢再生孩子,这使包容她的费曼同样丧失了为人父的权力。
那对夫妻和护士毁了她的一生。
他们把她置于炼狱的烈火之中,让她日日夜夜做着关于痛失爱女的噩梦。
现在他们要么死了,要么傻了。
瑞贝卡的怒火和怨念全部无处宣泄,只能这样溢出来变成泪水。
在她朦胧的视线中,卡兰脸上覆着钢铁般强大的面具。
她一言不发。
“我来这里,是为了赎罪。”
老先生颤颤巍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然后缓缓朝瑞贝卡跪下。
瑞贝卡没有扶起他。
她甚至没有注意到他,她放声大哭,悲恸绝望。
现在她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女儿了。
她已经去了养奴场,被调-教成没有人智的奴隶。瑞贝卡实在难以想象她承受的磨难。
从死别,到生离。
一切痛苦都是他们给予的。
“你们走吧。”瑞贝卡在恸哭之中突然爆发,“走吧!让我一个人呆着!走!”
她朝地上扔了一个锋利的叉子。
老先生和卡兰被她拍打着推出门外。
铁门沉重地合上。
里面丰盛美味的午饭,香甜的果汁气息,温暖干燥的风,都一齐消失在门后了。
老先生有些沉痛,他理理被抓乱的衣服,想跟卡兰说声“失礼了”,却看见她背靠着铁门,终于崩溃似的坐下,面上泪痕冲刷。
“你……”
老先生迷茫地看着她。
刚才毫无波动的卡兰,仿佛突然产生了完美的共情,将瑞贝卡的伤痛分毫不差地接收到了自己身上。她坐在门边,完全失控崩溃,捂着脸掩去声声哀泣。
她的父母并非“领养”了她。
而是买通护士,从瑞贝卡这里偷走了她。
她听瑞贝卡说过这么多次“早夭的女儿”的故事,却从来没有想过故事的主角就是她自己。
现在想来,她设计的爆炸案错杀养父母更像是一出荒诞戏剧。爱,恨,死亡,离别,所有丰富动人的情感都像毫无意义的水流般冲刷过她的身体,冰凉到麻木。
那个老护士说的没错。
也许冥冥之中,真的存在因缘果报。
“你……”老先生伸出手,想扶卡兰起来,她却把他甩开,跌跌撞撞地跑下了楼。
她也不知道自己朝着什么方向,往哪里去了。
她没有办法简单地回过头,敲开那扇铁门,跟恸哭的瑞贝卡相认。
这只会让瑞贝卡更加痛苦。
她会知道——她的女儿活着,是奴隶身份,被银发大贵族当作禁-脔,在十九岁为他生下了他的第三个孩子,无数次在研究所病床濒死,再过一个月还要在她手下做一个死亡率超高的架桥手术。
知道这一切,瑞贝卡就能舒坦了吗?
不。
绝无可能。
卡兰明白,假如她向瑞贝卡坦白,那她五月手术失败后,瑞贝卡还要再度承受丧女之痛。
她要经历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她要在一个月短暂而虚幻的幸福感消退后,面对巨大到能够吞噬信念的空虚。
而这一次,她不一定能挺过来。
卡兰不准备让瑞贝卡承受这一切。
她一路小跑,不知不觉回到了学校。
她在梧桐树下的椅子上坐了很久。
铃声响了一遍一遍,直到下午的课程都结束,她也没有生出任何回家的想法。
她看见自己脚边的夕阳。
和一寸寸迈进她身体里的阴影。
风吹过,黑暗在她的头顶舞动。
所有一切都像眼前夜色般铺天盖地压下来,她思考不清,无法分辨,更不知里面暗藏了命运的何种玄机。
她觉得自己在沉没。
这时候,一辆车挡住夕阳。
车门打开,希欧维尔的璀璨银发挑破夜幕。
他一身西装笔挺,胸前勋章繁复华丽,横在腿上的荆棘鸟权杖流转着栩栩如生的光芒。他线条分明的侧脸被暗光柔化,除了眉峰那一点化不开尖锐森冷,整体看上去比平时温和。
“我来接你了。”他微微侧头,银发在从肩头流泻下来。
第85章
“我来接你了。”
卡兰一天听过的所有话里,唯有这句让她平静。
她上车,坐在希欧维尔旁边,隔着一个身位的距离。
希欧维尔早些时候联系了瑞贝卡,希望她给卡兰做个检查。今天下午询问检查结果时,却发现瑞贝卡称病请假,没去研究所。
希欧维尔只能调校内监控找到卡兰。
她没去上课,而是呆坐在一棵梧桐树下。
这可是卡兰,不是阿诺。
她旷课简直像流星雨一般少见。
“我想休息一个月。”卡兰在车上突然说道。
希欧维尔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要休息一个月?对了,你下午去哪儿了?”
卡兰攥紧了衣角。
她像被老师质问去向的孩子一样无措,紧绷着唇线,不敢吐露秘密。
希欧维尔放松了逼问的姿态。
他低头靠近,抬起卡兰的下巴,在她侧脸亲了一下。
“那就休息一段时间吧。”
他呼吸太热,卡兰忍不住扭开脸。
希欧维尔往后靠一点,平静道:“我们回去再谈。”
车里很安静。
希欧维尔具有压倒性的存在感,可以占据他人全部的注意力。那些痛苦和悲伤被亮银色冲淡,只余漫长的沉默。
回坡道别墅,猫头鹰正在暴躁地敲打窗户。
卡兰昏昏沉沉地上台阶,刚踩上去就往后跌倒了。
她条件反射地抓住了门前的邮筒。邮筒小门被她拽了下来,希欧维尔抬手撑住她。卡兰回过头,正对上他没来得及收回的、有点惊讶慌张的神色。
“小心点!”希欧维尔训斥道,“你连走路都不会吗?”
他话音未落,被卡兰扯坏的邮筒里就掉下来一大堆东西。稀里哗啦,洒得满地都是。
全部都是明信片。
卡兰深吸几口气,站稳了身子。希欧维尔一只手牵着她,另一只手捡起一张明信片。
明信片上印着阿诺的身姿。
“3月12日,在社区为孤寡老人修剪草坪。”
“求求你了,让父亲给我减点刑吧,看在我这么努力的份上。”
他刚给花浇完水,肩头湿淋淋的,肌肉线条分明,汗衫已经被浸透,胸前还有突点。
希欧维尔的怒火冲上头顶。
地上少说有百张明信片。
这么说,阿诺每做一次社区服务,就给卡兰寄了一张明信片。
“这是什么?”希欧维尔突然发现,明信片堆里有个闪闪发光的东西。
卡兰顺着他的视线,定睛一看。
是枚钻戒。
这是阿诺送她的道歉礼物。
当时,卡兰拒绝接受,让阿诺把戒指带回去。
结果阿诺没带回去,而是把它塞进了信箱里。
希欧维尔弯腰捡起钻戒,在铁皮信箱上按了一下,印出一道痕迹。
“谁把这个放进你邮筒里的?”他黑着脸问。
“阿诺。”卡兰毫不犹豫,“他给我的礼物。”
“我知道了。”希欧维尔声音很平静。
他若无其事地进了门,靴子毫不犹豫地踩过阿诺的脸。
卡兰绕开满地明信片,踮着脚跟了进去。
她翻出药箱,把今天的药摆好。本来早上是要吃一次的,但她忘记了。
“用热水喝药。”希欧维尔皱眉摸了摸她的杯子。
卡兰端起杯子咽下药丸。
希欧维尔只能放手,他问道:“你术前休息一个月也挺好的。调整心态,顺便养好身体。”
卡兰点头。
“这个月有什么安排吗?”希欧维尔双手交叉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