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微微一福,转身出去了。
柳闻莺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怎么可能……她怎么会找到宋万……怎么会!
自然是没有人回答她的。
长宁公主耗费十年时间和数不清的人力物力财力,亲自培养出来的暗卫队伍,自然非同一般。
见到那日那姑娘身边的一个人朝他走了过来,宋万理了理衣袖,忽然忍不住看了一眼天空。
炙热的、炫目的太阳,高高悬挂在白色的天幕中。
现在分明还在正月里,刺骨的寒风不住地刮着,吹得他鬓角的碎发都凌乱。
可宋万却觉得,汗流浃背。
那丫鬟走到他身前,行了一礼:“宋大夫,我们姑娘有请。”
这一进去,从此他宋万“后宅妙手”的名声就全毁了。但若是不进去,从前那些事一旦捅出来,那些夫人姨娘肯定能叫他去见阎王,说不定还会累及家人。
宋万咬了咬牙,抖了抖袖子,勉强稳住步伐跟在杜若走了,只是半道上一个不稳,踉跄了一下。
杜若停住脚步,回身看他:“宋大夫怎么了?”
宋万转过头,勉强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被石子绊了一下。”可目光中的惊慌之色却并不十分浓厚。
杜若暗自嗤笑,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这位宋大夫莫不是还想再挣扎一番不成?
她顿住脚步,半侧过身子目光平静地扫过干干净净的小路,而后笑吟吟地看着宋万:“是吗?可是屋里不光是我们姑娘在等着,夫人和姨娘也候着呢。”
一语双关。
宋万轻轻抖了一下,再不敢说什么,直起身子低着头一路沉默地跟着杜若进了屋子。
行礼,问名,答话。
宋万常出入后宅,阴私之事见得多了,也渐渐历练出来了,这会儿虽然还有些恐惧害怕,但仍能有条有理地把话说完了:“……因此柳姨娘流产,实属必然。而那日临走前,宋某为她开了打胎药,因为再拖下去恐怕会对身体有损。依照顾九姑娘和丫鬟们那日所见,柳姨娘当日应是用药,而非被推倒导致的小产。”
柳闻莺瘫坐在椅子上,一张俏脸白如金纸,嘴唇止不住地颤抖着,可是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过顾老太爷也不需要她说什么,辩解什么。
一个姨娘作妖,总比嫡出的姑娘心胸狭窄手段残忍残害父亲的妾室要好得多。原先责罚顾簪云,只不过是因为找不出什么证据来证明她的清白,只能干脆惩罚她一通,以示顾家家规之森严。
——即便知道这样会让顾大老爷夫妇和顾簪云不满,顾老太爷也并不是很在乎。
维护顾家的声名和地位是他与生俱来的责任。
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顾家。
因此顾老太爷也不等柳闻莺缓过神来,一声呵斥就出了口:“当真是蛇蝎心肠,心思歹毒!一个妾室,不好好生养孩子,居然还妄想害我顾家的嫡出姑娘!”
“拖下去,赏她五十大板!”
顾老太爷这一声喊得当真是威风赫赫,立刻便有粗使婆子出列将柳闻莺扯了出去,甚至不等在柳闻莺身后伺候服侍着的丫鬟小坠反应过来。柳闻莺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不过片刻,外头那一声声“啪!啪!啪!”就已经清晰地传进了屋内众人的耳朵里。
五十大板,又是一个刚刚流产不久的女子,只怕过几日人就这么去了。
委实是个不必脏了自己的手的好法子。
顾老太爷轻咳一声,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维持着一脸威严的模样朝顾簪云招了招手:“好孩子,过来。”
顾簪云依言起身,笑吟吟地过去,听得顾老太爷说了一通“是祖父错怪你了,这次的事,你做得很好,不愧是我顾家女儿”这样褒奖的话,眼里飞快地划过一丝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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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风是这么说的?”眠霞居里,顾簪云侧躺在美人榻上,半阖着眼,身前一个小丫鬟拿着美人锤给她敲着腿部,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教人舒服得快要睡过去。
早上那场闹剧过后,她忽然觉得很疲倦。
杜衡在她身侧回话:“是,那柳姨娘原本是想趁机抹黑您的名声的,只是被人压了下来,并未得逞。疏风只有一个人,能力有限,除去萧世子在江州留下的那些产业的帮忙,只隐隐约约感觉到似乎有老夫人、大老爷和大夫人的手笔,只是还有一方……瞧着仿佛也像是北边的,但并非萧世子手下。”
顾簪云轻轻应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尘埃落定,她却没有半分被洗清了冤屈的快意和欣喜,反倒像是掉进了一个空空荡荡的大黑洞,四周都是足以将她吞噬的无边寂静和空虚,可怕,却又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她忽然很想念、很想念萧昱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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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峭寒风被阻在了厚厚的帘子之外,只能飞快地绕开屋子。刮过窗户时,一面吹得那些窗棂格子嘎吱作响,一面也随着发出尖利刺耳的呼啸,像是怒号。
萧昱溶和萧齐肃对坐屋中。屋里烧着地龙和热炕,还点着火盆,小茶炉上放了只茶壶,一整间屋子都暖融融得宛如春日。因为今日天气不佳,虽然才到半下午的时候,但屋子里已经早早地点起了灯,左右各一座十五盏连枝灯点得满满当当,像是两株仙树立侍房中,更有旁的小烛台一类,将一室映得明亮如昼。
待到小茶壶发出声响,萧昱溶便知茶泡好了。他提壶倒茶,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在江州待着的这几年,你的礼仪规矩倒是学得不错。”萧齐肃沉默了会儿,看着萧昱溶的动作,合上手中的书册,缓缓开口。
从昨日他回来,一直到现在,萧齐肃几乎不与他交谈,但一旦开口,几乎是三句话不离江州。
若是寻常父母孩子自幼在别处长大,待接了回来,难免会做个今昔对比,也就免不了会多说几句。
但绝不是萧齐肃这样的三句话离不开江州。
萧昱溶想起教他泡茶的元元,想起与萧齐肃有隙的顾四叔,眼中光影变换,停顿了片刻才开口:“是。”
这个,他且先记下。
萧昱溶已经不会像当年离开京城时一样,见着了萧齐肃就忍不住多吵几句了。
从前是顽皮有之,渴望关注也有之。
现在,是礼仪周全,却也疏离生分。
或许是因为他沉默了一会儿,萧齐肃敏感地察觉了不对。他微微一笑,总算把话题引向了别处:“回到京城,你打算干什么?”
“父亲说呢?”
萧昱溶更奇怪了些,明明是萧齐肃召他会来的,却不知道要安排他做什么?
那他召他回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萧齐肃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我忽然想起从前听过的一句古语,近来倒是有了个想法。”
他眼中那恶劣又带点少年感的轻佻不屑的情绪一闪而过。
第42章 湖州玉管紫毫(剧情)
茶入杯已有些时候,袅袅雾气蒸腾,又在半空中融入一室的灯光明亮,清浅悠长的香气渐渐弥漫了一室。萧昱溶心里忽然有些怪异的感受,他低头盯着茶盏,暗碧色的茶汤映入墨色的眸子,掩盖下了其中的一点光亮。
“父亲想说什么?”他轻笑一声。
心中怪异的感觉越发浓厚起来。
萧齐肃笑了笑,眉眼却显得越发沉郁阴柔了:“古语有云,成家立业。那自然是要先成家,再立业了。”
“为父早年为你定了一桩娃娃亲,是济全侯府的那位姑娘。我与济全侯商量过了,三月后有个大好的良辰吉日,不如……就放在那时成亲吧,如何?”
萧昱溶心里一颤,蹙了眉抬起头看着萧齐肃。
且不说他心慕元元,自然不可能去娶别的女子。更何况那济全侯府的嫡出姑娘,相貌平平,家世也是平平,甚至隐隐还有些门风不正姑娘脾性不佳的传言流出来。即便是自古以来就有高嫁女低娶妇的规矩,以他宣国公府的门第威望,也不至于如此。
是他萧家大厦将倾,还是萧齐肃所言确有其事?
萧昱溶微微松开了紧拧着的眉头,浅浅一笑:“母亲知道这件事吗?”
萧齐肃低垂了眼睫,狭长的丹凤眼里不耐之色一闪而过,语调却依旧温柔得一如方才:“这是自然。”
萧昱溶的眉梢轻轻一动。
长宁公主在世的时候,最是顾他不过。在他刚满十岁的时候就把暗卫交到了他手中,亲自教导他如何观人驯人服人,遇上了朝中政事,她也会一一同他说。
想起那个一脸平淡冷静地倚坐在香炉旁,把朝中情况和足以引起轩然大波的天下政事娓娓道来,末了还会认真地询问他的看法的女子,萧昱溶不相信她会连婚姻大事都瞒着他。
因为她是把他当成一个有独立思想的成年人来对待的。
萧昱溶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放下时白瓷的底儿和红木桌一碰,发出了轻微的声响。他抬眼一笑,不动声色地查证:“可有信物?”
萧齐肃似乎顿了顿,随后才点头:“自是有的。闻香,去把库房里那个白玉扳指取出来。”
他只停顿了须臾,不仔细去分辨甚至感觉不到有什么异样。可就是这须臾的停顿,让萧昱溶越发确信了自己的想法。
萧齐肃在骗他。
待到那个盒子取来,萧昱溶打开瞧了一眼,不由得翘了翘唇角。
紫檀木盒里,一枚白玉扳指静静躺在黑色的软布上,通体浑圆流畅,羊脂玉玉质温润,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唯有白玉中一抹晕染开了的墨色,像是神灵造物时不慎划过的一笔。
这是当年他随母入宫觐见时的御赐之物,因只是随手从指上取下的,算不得什么正儿八经的赏赐,便也没登记在册子上,府里旁的人也因此并不知道此事。大约是闻香估量着这枚扳指不过分贵重却也不寻常,还拿的出手做个信物,就给取来了。
也难怪方才萧齐肃吩咐的时候只说库房里的白玉扳指,却没个具体的指向,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会是”哪一枚扳指。
萧昱溶深深地看了萧齐肃一眼。
他原先只觉得心中那座名为“父亲”的高山在顾四叔说完那个故事后轰然倒塌,此刻才忽然觉得,不仅仅是对旁人,即便是对他,萧齐肃的一举一动也处处都透露着诡异。
要不要说出来?
说出来,若是萧齐肃另寻借口,那事情将会变得更加棘手,可若是不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只有逃婚一条路可走。
萧昱溶对于逃不逃婚受不受苦倒是无所谓,只是这样一来,怕是会委屈了元元。
他收回视线,微微一笑:“是这个吗?”
萧齐肃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见他这副模样还笑了起来:“怎么了溶哥儿?莫不是还怕为父骗你不成?”
这个父亲,当真是……呵。
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为他找一房他既不喜欢也上不得台面的妻室?
萧昱溶缓缓地把那枚白玉扳指套在了手上,玉是暖白,手是冷白,但都在昏黄烛灯下被镀上了一层温柔的暖色。他站起身,语气带笑,眼神却像是外头呼啸的狂风一样凛冽:“父亲这是糊涂了,不如好好回忆回忆,您到底有没有为我定下过娃娃亲。”说着。他将带着扳指的右手举在身前:
“您瞧仔细了,扳指这儿刻着一个‘宁’字,乃是北宁贡品,是当年皇上赏赐给我的,可不是什么信物。”
萧齐肃冷了神色,沉沉开口:“萧昱溶,你莫非是觉得我在骗你不成?”
他还不死心。
萧昱溶放下手,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衣裳,眉眼都带着张扬的笑意:“不,我的意思只是……许是父亲记差了。不论是信物还是合婚庚帖都没有,只怕连生辰八字也不曾合过,怎么能叫……娃、娃、亲呢?我现在,当还是自由身。”
萧齐肃的确没有这些东西,他只能沉默。
原本以为不过一个半大孩子,还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郎,又贪玩成性,只怕在顾家也没学到什么东西,随意哄骗两句就能成功了。没曾想,倒是这么敏锐。
他索性就顺着萧昱溶给他搭的梯子往下爬,微微笑了起来:“瞧我这记性,也是想着你大了,是时候成婚了,竟然记错了。你小时候我是与济全侯商讨过几次,不过后来就没了下文。”
反正……来日方长,何况就算没了济全侯,京都这样的姑娘也为数不少。
萧昱溶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随后便告了退。走到门口,一只手已经搭上了帘子,又忽然转过身来:“对了,父亲不必为我的婚姻大事太过费心,我已经有了成亲人选,用不了多久便可上门提亲。”
他望着萧齐肃的眼睛,神色很认真。
萧齐肃静静地看着站在门边那个长身玉立的少年,微微点头,一言不发。
他看着萧昱溶掀开帘子,走进了外头的风雪。天地茫茫,他的身姿挺拔如青松,逐渐褪去了少年人的单薄和瘦削。
萧昱溶,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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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松堂里,萧昱溶立于桌前,桌案上铺开一张裁得四四方方的雪白宣纸。他提笔沉吟了许久,这才敢沾墨落笔。只是方写了两笔,又觉得不好,皱着眉把纸揉成一团丢进了火盆,又换了一张。这套动作反复再三,萧昱溶终于开口:“点春。”
“小的在。”守在门口的点春应着,转过身快步走进了屋子,一进门就看到了燃得正旺的火盆,火苗蹿得极高——纸团放得太多了些,鼻端混杂着木炭燃烧的气味和融于其中的一点墨香。
一抬头,就看到萧昱溶紧紧拧着那好看的眉毛,一面把笔递给他:“这笔不好,换那根我最常用的来。”
点春连忙接过笔。
湖州笔,白玉做的管子,温润细腻,触手微温,紫毫软硬适中,半点杂毛也无。而最最重要的是,笔管上刻着“观云”二字,这正是萧昱溶从前惯常用的笔。
点春沉默了一会儿,双手捧着笔颤巍巍地转过身:“世子……”
萧昱溶看他没动作,不由得再度皱起了眉:“怎么?笔呢?”
点春哭丧着一张脸:“世子爷……这就是您惯用的那支笔啊……”
萧昱溶:“……”
他沉默地接过笔,深吸几口气,沾了墨,这才又开始在纸上写字。
“元元,见信如晤。我已到达京都,繁华欣荣之景甚于当年,日后可寻空带你出游……宣国公假言定亲一事已为我勘破,毋须挂念。萧昱溶。”
顾簪云坐在眠霞居的廊下默默地读着这封萧昱溶半月前写的信,头顶的桃花已经结了大大小小的花苞,团团簇簇,如雾如云,灿若烟霞。
合上信,她低垂了睫羽,暗自思忖。
济全侯府独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