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前已经开始有意无意地学习京都的家族势力了。依照她所掌握的消息来看,虽是个侯府姑娘,但家族早已衰败,唯一值钱的也不过就是这个侯爷的爵位罢了——可是京城又有谁人不知济全侯府只是个空壳子呢?而且一个侯爷的爵位,一年下来也领不到多少东西,或许对平头百姓而言已经很是不错,但于他们而言,不过尔尔。
更何况,不论势力只论爵位,宣国公这个一等国公爷可比那一等侯爷值钱的多。
若是说看上了济全侯独女的样貌人品,那就更是空口妄言。长安侯府的人去岁过年时来江州探望顾老夫人,她在一旁作陪。聊天的时候,侯府来人无意中提到了侯府姑娘:暴虐成性又骄奢淫逸。长安侯府的那位舅婆摇着头感叹:“现在除去那些想攀附个贵族的小人,正经些的不论是公子哥儿还是平头百姓读书人,都对这位姑娘避之不及。也不知道济全侯府怎么教养的,好好一个姑娘家就这么让他们毁了!”
为萧昱溶求娶这么一位姑娘,萧齐肃究竟想做什么呢?
第43章 鸿雁传书
把萧齐肃的这个想法压了回去之后,料想他短时间内也不会再提,萧昱溶便暂且将它搁置一旁了。
毕竟初回京城,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而其中尤为重要的一件事便是把从前的人脉关系都捡起来,旧友亲戚都得见上那么一见。这一日日风流少年长街打马过的,又不知勾起了多少女儿家的春心绮思。
如此过了一月,到了三月初的时候,萧昱溶又进宫见了三皇子秦昭。
这天的日头很好,宫女太监们依照吩咐把窗子全都支了开来,明晃晃的阳光洒满了大半个屋子。
萧昱溶走得很快,大步流星衣角带风,高高的马尾也随之在身后轻轻地晃动,不过几息就从外头进了大殿门口,方跨过朱红门槛,就瞧见一个玄衣少年站在大殿的正中央,披了一身暖融融的光芒。
大魏皇室容貌不俗,萧昱溶那双清矜贵气的金丝丹凤眼便传自母亲长宁公主,秦昭自然也不会差。面如冠玉,风度翩翩,只是这么负手安静地站在那儿,便自有一种沉敛的风华气度。
萧昱溶上前两步,行礼:“三皇子。”
秦昭摆摆手制止了他的动作,淡淡一笑:“回来了?我还当你不打算回京了呢。前些日子我被派去河州查赵怀喻贪污之事了,没为你接风洗尘,是我的不是。”
秦昭和萧昱溶是生死之交,又自幼相熟,情分非比寻常,甚至连自称也直接用的“我”。
萧昱溶在他面前也放松得很,跟着秦昭一道在红木圈椅上坐了,随手从果盘里捞了个苹果,却只是拿在手中把玩,唇角带点笑意:“这有什么?又不是什么大事儿。不过这京城……我原本还真是不打算回来的?”
秦昭早早就摒退了下人,这会儿自己挽了大袖倒茶,闻言不由得一笑:“怎么了?莫不是看上那江州城哪位的姑娘了?”
萧昱溶勾了勾唇,点了个头。
龙团胜雪倒入茶盏,秦昭一边道:“江南女儿,最是温柔多情不过,也难怪。”
温柔多情吗?
萧昱溶回想起元元的模样,从初见时的少年老成,到后来时而的温柔小意,时而的聪敏狡黠,时而的一点无伤大雅的顽皮……或许江南女儿的确温柔多情,元元在旁人眼中也是如此,但是他既然心慕元元,心知元元,便能发觉她的不同,她在他眼中也就有了鲜活生动的映像,成为了江南女儿、天下女儿中最最特别的那一个,而不再是粗略笼统的一句“温柔多情”所能概括的了。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秦昭呷了一口茶,微微一笑:“那你既然原本想留在江州城,这会儿又千里迢迢地赶回来,肯定是有事了?毕竟若是你不想,即便是有宣国公的召请,你也不会回来的。”
萧昱溶将苹果在手中松松地转了一圈:“的确如此。太医院那个御医张文令前几月告老还乡,正逢顾家四叔病重,请了他来。而我当时正在查一桩京中的陈年旧事,想着张文令既然自京都还家,或许会知道些什么,便查了查他。没曾想,竟然牵扯出我母亲当年的逝世……似乎有些蹊跷。”他垂眼看着苹果上的一抹嫣红,似乎渐渐地有些出神,但掩在垂下的长长睫羽之下的目光却十分清明。
秦昭思索着点了点头:“难怪你要回京。那么,你可有什么想法?”
萧昱溶抬起头来,懒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直视着秦昭的眼睛:“我记下了一些人的名字,打算好好地查上一查。阿昭可愿意助我?”
日头渐渐偏斜,少年的面庞一半浸在光芒里,一半沉入黑暗中,墨黑的眸子却闪亮得宛若盛着瀚海星辰。
秦昭看着他,微微笑起来:“这是自然。”
旧年萧昱溶受他牵连,二人在随当今南巡的途中与大部队失散,一道被刺客追杀,是出生入死的交情。
他会助他查真相,他会助他登皇位。
-
萧昱溶的信总是来得很慢——当然,大概也只是顾簪云的错觉。其实他的信时时不间断,只是江州与京城实在隔的太远太远,遥遥两千多里,又不能加急,一封信的往返要花上小半个月。
收到那封说了宣国公“娃娃亲”的信之后,顾簪云思忖了几日,玩心大起,回信中便附上了几句闺怨词。杜衡写信写得面颊飞红,还疑心她是不是真的染上了风寒,险些要去给她寻个大夫来,亏得杜若看出不对劲把她拦住了,否则说不定还要闹个大乌龙出来。
不过最后还是被灌了一碗姜汤就是了。
萧昱溶也看出她的玩笑,回信中也依着她连连讨饶。顾簪云瞧着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正好顾府的桃花开得正艳,她就折了眠霞居里开得最漂亮的一枝送去了,随信还附上一句随口诌的“三月眠霞眠烟霞”。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萧昱溶收到信已是三月末四月初了,屋外芳菲凋零,信中却是一株桃花鲜妍明媚。他笑了笑,眼前不由得浮现出那个住在桃林后的桃花院子里的少女。
“仔细收好了,做成干花书签。”他吩咐道。
顾簪云收到的回信是个包裹,里面是京城的脂粉楼卖的桃花口脂。萧昱溶对这份礼物只有寥寥数语:“到了烟霞楼也不知道该买些什么,这是掌柜的推荐的,说是卖得最好,我就给你寄过来一盒试试看。若是喜欢,我下回再去买。”
口脂嫣红,轻轻一抿,那张清丽素雅的面容也染上了一点风流媚色,揉杂在还带了些少女天真的神色里,愈发醉人。
不知怎的,顾簪云忽然想到了上元夜屋顶上的那一吻。她抿了抿唇,忽然觉得脸颊有些发烫。
前些日子的上元夜景图还差最后几笔,她将它取出来,在阴凉处仔细绣完了,随着信一道寄了出去。
再回收到信的时候,萧昱溶不仅寄了各色脂粉头油香膏,满满当当一个箱子——驿站使者不好送,他还特地另托了人送来,此外还有一副寒江独钓图,用笔大开大合,气势疏朗开阔,意境旷远,自有一股亘古孤寂之意。随信附语:“夏日天燥,你要消消火气,珍重身体。今年我不在身边,苦夏之症只能你自行解决,往年我教你的菜谱千万记得,等明年我再自己做给你吃。”
顾簪云便也随信附上些冰碗的材料:“你可要自己学会来,我等着明年吃你亲手做的冰碗。”
时间就在这一封又一封信的传递中缓缓走过,到了九月初,京城来信到达。
这次只有信,没有了包裹。
顾簪云带着几分好奇地打开信封,掉出了几味中草药材。
丹参、土茯苓。
信上这次除去开头落款,便只有一个简单的药方:当归头四钱、丹参五钱、土茯苓七钱,以水煎服,可治月经前后眩晕头痛。
九月十二顾家九姑娘及笄许嫁,当归萧氏。
第44章 画
九月十二这日,是顾家九姑娘的十五岁生辰,也是她及笄之日。
窗外的天还是灰蒙蒙的亮,连鸟雀都还收敛着翅膀歪了头缩在树枝上睡着,而屋子里杜衡已经在外头轻轻地唤道:“姑娘,姑娘。”
顾簪云不自觉地应了一声,轻轻睁开眼,眼中有片刻的迷茫。半晌,她才仿佛回过神来一般,拥着被子一手撑床缓缓坐了起来,绸制的雪白中衣和墨绿缎面暗云纹的被面摩擦,发出了细微的西索之声。
屋子里很暗,她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窗户。透过被白纸蒙着的窗棂格子,暗沉沉的天色映入她的眸子。
时间尚早,那杜衡为什么会在这会儿叫她起身……对了,今日有她的及笄礼。
顾簪云这下是真真正正地清醒了,扬了声儿朝外头唤道:“杜衡、杜若,进来服侍我梳洗。”
很快,门外那两人便领着一众端着水盆捧着毛巾香膏抬着热水的丫鬟鱼贯而入,开门的开门开窗的开窗,秋日里带了几分凉意的空气很快就钻了进来,叫人的精神都不由得为之一振。
顾簪云洗了脸用了香膏,又用香花沐过浴,这才由杜衡服侍着换上了湘妃色采衣,又梳了双鬟髻——用红头绳扎着,两个铜铃铛垂下来,俏皮又可爱。
她看着镜子里的少女,不由得伸出手摸了摸头上的小包包,那两个铜铃也随着她的拨弄轻轻响起来。
今日之后,这双鬟髻便不能再梳了吧。
她的心里有一点惆怅,更多的却是对终于成人的雀跃。
“走吧。”看看时间快到了,顾簪云自梳妆台前站起身,理了理衣裳,走出了屋子。
顾家的正宾请的是随夫南下定居的先帝的清平公主,如今已是六十有一,德高望重;有司为顾二夫人,赞者则是如今还在京任职的吏部尚书的独女左茶。顾大老爷夫妇对这个女儿的宠爱,可见一斑。
顾簪云缓缓步入祠堂前的空地,先面南向宾客行过礼,这才面西跪坐在笄者席上。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正宾一句句地念着祝词,一次又一次地为她梳发戴钗,从发笄到发钗到钗冠,从襦裙到深衣到大袖礼服,三加三拜礼成后,便是置醴、醮子。而后,顾簪云得字“南缨”。
聆训、揖谢、礼成。起身的那一刻,顾簪云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太一样了。
无论是头上繁复华美的钗冠,高耸的发髻,还是身上这套雍容大气的礼服,无一不在提醒着她,她长大了。
她轻轻舒出一口气。
及笄礼过后,顾家又准备了一个小宴。顾簪云一早就得了消息,今日姐姐顾箫茗也来了,匆匆用过宴席,趁着众人还未散去,就吩咐杜若去请顾箫茗到眠霞居说话,一面自个儿也往眠霞居走。
不想,半道上被人拦住了。
是个藏蓝衣裳的少年,衣饰暗八仙纹库錦,看似低调实则贵重非凡,羊脂玉佩温润细腻,竹青仙鹤纹香囊绣得栩栩如生,一看便不是凡品。
他笑吟吟地站在路的一侧,伸手用一柄折扇拦住了顾簪云:“顾九姑娘。”
说是说拦在了顾簪云身前,实际上却是十分君子地离顾簪云足有七寸远。
他眉目生得温和雅致,顾簪云隐隐约约觉着有些熟悉,却又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在何时何地见过这么一号人物,虽然很是疑惑,也不好随意地撇下对方,只能客气地对他一笑:“……公子。”
这温润如玉的少年似乎看出了她已经将自己忘了,不以为忤地轻轻一笑,一面放下了手,理了理宽大的袖子,而后体贴地带上了自称同她道歉:“抱歉,是容七冒昧了。”
是那个与顾家齐名的容家的七公子容宣。
顾簪云恍然。二人相见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虽说后来容七在江州住了一段时日,时常与顾府往来,可毕竟时间太过久远,也难怪她不记得了。
只是想到这儿,顾簪云便不由得想起了临行前容七送来的那三大箱子贵重礼物——送来的时候被萧昱溶瞧见了,他还比赛似的送了一大箱大有来头的贵重物什过来。
想到萧昱溶,顾簪云不由得浅浅一笑,意识到容宣在侧,又连忙收敛了,抿了抿唇恢复了往日里对着外人的那副淡淡的样子:“容七公子是有什么事情吗?”
容宣将她的神色变化看得分明,虽然有些好奇是想到了什么才让顾家这个外人面前清清冷冷的姑娘变了神色,却也没有冒冒失失地问出来,只是微微一笑,收了折扇,做出一副诚恳又带着不好意思的模样:“但也不是什么大事,容七只是想问个路罢了。不知令尊居所在何处?”
这个容七,去父亲的院子做什么?
顾簪云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替他指了路。容七对她行了一礼——自然,顾簪云避开了,这才离开。
往眠霞居的方向走了两步,顾簪云忽然停住了脚步觉得不大对劲。
园子里往来的丫鬟下人这么多,为什么容七非要拦住她来问路?
回头看了一眼,方才容宣站着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将这个疑惑记下,顾簪云继续朝眠霞居走去。
拐角处,容宣停住脚步,转过身看着顾簪云的背影,整个人被树和房屋的阴影遮挡着,乍一眼看过去仿佛不存在一般。
他微微弯了弯唇角,绽开一个温和的笑容。
-
眠霞居里,顾箫茗微微红着脸,却还是尽心尽力地同顾簪云说着及笄礼后女儿家的一些事情。
离家这么久,即便是顾簪云忘了叫杜若来找她,她也是打算和顾簪云说上一会子话的。
其实一会子还不够,毕竟想说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了。如今顾箫茗只能尽可能地把自己得来的一些经验告诉顾簪云——毕竟她与祝敬言实在是恩爱,若是等到顾簪云出嫁,指不定……又怀上了……
顾簪云也是面颊飞红,却还是努力听得认真。
姐妹俩正说着话,外头杜衡到了门边,朝里头通报道:“姑娘,京城有东西送过来了。”
顾簪云一怔,一时间竟然没反应过来,毕竟距离上一封信的到来也不过几天而已,她原本以为即便有生辰礼送过来,也起码得等上小半个月。
还是顾箫茗先回过神,这会儿她倒是脸不红了,笑吟吟地看了顾簪云一眼:“是原先府上借住的那个萧世子?我观他目光清正,对你也算有心,想来大约是位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你们这是……两情相悦?”
闻言顾簪云不禁羞红了一张脸,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顾箫茗失笑,轻轻推了她一把:“去,看看他给你送了什么来。”
顾簪云低低应了,转头吩咐道:“那拿进来吧。”
不过片刻,杜衡就双手捧着一个红酸枝木绘鸳鸯戏水纹的盒子进了屋。打开上头的铜锁,是一方长长的画卷,顾簪云一看就知道是萧昱溶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