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卷上没有人物,全是些东西。开头处是江南烟雨,摆着十三云卷石狮的绿油兽面铜环大门前的马车和院墙里如烟如霞的桃树。而后是红罗斗帐,随意搁在桌上的凤冠霞帔,以及一对龙凤红烛。再往后,芙蓉糕、胭脂盒、随手放着的书册、男子的金革带,随后是拨浪鼓、小摇床、葡萄花架、一池碧荷。末了,是一双藤摇椅,两把大蒲扇。
一共五个场景,个个以屏风相隔,屏风上绘着的图案也各有不同,从到抱柱之盟到并蒂莲、万年青,从瓜瓞绵延到松鹤延年,笔笔皆是巧思。
顾簪云看着这副画,久久失神。
身后的顾箫茗也没了声音。或许有,但是顾簪云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听不见外界的一点儿声音了。
她不知道萧昱溶画了多久,或许是很早很早,或许是在尚未返回京城的时候就开始了。从离开江州,到终老白头,他想了这么这么远,漫长的余生里的每一幕都融进了他心爱的姑娘的身影。他把情意诉诸画中,再在她及笄之时快马加鞭送来,一一说与她听。
顾簪云的手指轻轻地滑过画卷上的一景一物,似乎在触碰那个少年的笔端。
……最温柔的笔端,和最热烈的情意。
第45章 容宣(全是剧情)
顾簪云仔仔细细地把画卷收好,又和顾箫茗说了一会儿话。只是这回再说的,她半个字都听不进去,只觉得脑子里晕乎乎的。
像是饮下了埋了十五年的女儿红,醇香浓厚,教人恍惚得不知今夕何夕,只觉得地上月天上湖都醉人。
傍晚时分送走了顾箫茗,又用了一顿饭,她这才慢慢平静下来,又忍不住把那盒子拿出来打开,摊开那副长长的画卷细细观看。
这副画实在是画得精致,连凤冠上的镂空花纹都流畅自然,宛若实物。顾簪云忍不住伸手去触碰,指尖刚刚落到画卷上,外头就响起了杜衡的轻唤:“姑娘?”
她手下的动作一顿,微微偏过头去看书房门口搁着的那架屏风,应道:“怎么了?”
“大夫人来了。”
话音未落,屋子外头就响起了打帘子的小丫鬟的声音:“大夫人。”想来是在行礼。
顾簪云慌忙将画卷卷起来放回木盒中,只是时间匆忙,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能放木盒的地方,只好搁在桌上,装成随手放在那儿的样子。
烛火忽然轻轻摇曳起来,屋子里屏风、书案等物的影子也随之摇晃,像是群魔乱舞一般,顾簪云心里没来由地一跳。还没等她去细想,这厢顾大夫人已经不急不缓地踱了进来,软底绣花鞋踏在木地板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顾簪云端坐在书桌前,桌上放着一本摊开的游记,烛灯透过白色的灯罩,散发出柔和的光芒,轻轻地落在书页之上。
听到声音,她才像是刚刚从书里回过神来似的,匆忙站起身:“簪云疏忽,一时看得入迷了些,竟然没发现娘来了。”
顾大夫人摆摆手示意无妨,一面拉着她在一旁的贵妃榻上坐下了,拉着顾簪云的手,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目光慈爱又带了些许惆怅。
半晌,顾大夫人终于开口:“云儿,你长大了。”
这句话让顾簪云心里也不由得浮起了一丝惆怅,是啊,她长大了,从此再也不是那个可以在父亲看不见的地方拉着母亲的袖子撒娇要糖吃的小姑娘了。
然而顾大夫人的下一句话却仿佛平地里一声惊雷,骇得她片刻才回过神来:“长大了,该许嫁了。”
顾簪云是知道及笄许嫁的,却没想到顾大夫人提的这样快,是她发现了什么吗?
顾大夫人无视了她惊异的眼神——当然,也或许是因为烛光昏暗了些,一点眼神的变化自然是看不分明的,轻轻拍着她的手,声音中带着明显的笑意:“今儿容家那位七公子去见了你父亲,你猜猜,他是要做什么?”
顾簪云的惊讶转成了诧异,她微微抿着唇,心里一点点沉了下去。
顾大夫人依然在絮絮叨叨:“容家那位七公子我也见过,模样儿生得好,年纪也与你相仿,不过大上了那么一两岁,更成熟也更会疼人。更何况才华横溢,礼仪也都是周全的,这么大了屋里也就一个通房丫鬟,并不是那等好色之徒。而至于容家,你也是知道的,书香世家,家风清正。又有‘北容南顾’一说,可见我们两家是天下人都认可的门当户对。这个容七公子现如今可是各位贵夫人口中的金龟婿,我原先也考虑过他,没曾想你方及笄他就找上门来,透出了求亲的意思,还带着家信和信物,可见他们家对你的重视……”
说着说着,顾大夫人是越来越满意。这样一个容七公子,那可是多少人打着灯笼都求出来的好姻缘啊。
虽然当年她也考虑过萧昱溶,可毕竟顾家是清流,宣国公是权贵,如此结亲难免有风言风语,不利于顾家形象。更何况在顾大夫人的眼中,萧昱溶的性子还是跳脱了些,“规矩”二字似乎并不大能拘束他。这样的性子万一招来了什么祸事,只怕顾簪云连同他们顾家都要一块儿遭殃。
两相权衡之下,还是容七公子更好。便是顾大老爷也是这么认为的。
顾簪云的心越来越沉。
看样子,顾大夫人似乎十分满意容七公子,甚至言谈之中已经隐隐约约有将他当作女婿来看待的意味在里头了。
这个容七……究竟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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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容家别院。
夜已深,月亮都在渐渐朝西边移去了,而容家的书房却还点着灯,昏黄的烛光把两个长长的身影投映到朱窗上,烛光每摇曳一下,窗户上的影子就随着颤动一下。
容宣与一位长髯的中年男子对坐着,若有旁人在这里,定会惊讶于身份高贵众星捧月的容七公子此刻的毕恭毕敬——言行举止无一不端,亲手奉茶端药,甚至称那粗布衣裳的中年男子为“老师”。
“公子这一步棋走得很好。”中年男子捧着茶盏,久久不语,半晌,道,“顾九姑娘乃顾大老爷嫡女,待顾家老太爷百年之后,她便是族长之女。而顾大老爷有手腕有能力,又极为疼爱这个小女儿,届时且不说光震慑就足以吓退不少人,若是……则顾家宗族之力,起码有三分可为我们一用。而公子如果想为官做宰,妻族定能帮上大忙。”
容七公子温和一笑:“多亏老师教导,否则,宣如今都不知道死在了哪个荒山野岭。”
中年男子淡淡一笑,摆摆手:“是你自己天资聪颖,我帮到忙的,也不过是在你幼时照拂一二罢了。“顿了顿,他忽然又道:“夜深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容宣却听懂了。他微微一笑,放下茶盏起身:“更深露重,老师早些回去安歇吧。”
中年男子微微颔首,站起身走了出去。
容宣在他身后恭敬地长长一揖,片刻才直起身子,转过身在红木圈椅上坐下。
他捧着茶盏,低垂了睫羽,清俊的眉眼忽然间就带上了浓稠的冶艳,漂亮的唇却轻轻一勾,弯出一个最温文尔雅不过的笑容。
——为什么要娶顾家九姑娘?
自然是因为,有用。
容家百年书香,家风清正,这话不假。可是再好的树上也会结烂果,再规矩的家里也会出败类。
容宣的生父就是那个败类。
宠妾灭妻逼死了结发妻子不够,在那小妾的教唆下甚至还险些逼死自己的嫡长子。偌大一个容家的四位嫡子,容大翰林为官,板正规矩,容三容四随长辈游学,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同时,美名也随之传遍了天下。唯独他一个容七,低贱得谁都可以来踩上一脚,包括那等往日里连主子的一片衣角都沾不到的粗使仆役。
幸好他遇见了老师。
陈阎本有经天纬地之才,奈何遭人妒忌,被仇家追杀的途中为求自保投入容家门下,遇见了容宣。观他慧敏,又怜他身世,自此开始指点他如何处理种种难题,让他一步步夺回自己的权利,最后摆脱了父亲,由容家老太爷亲自抚育长大,既得名又得利——旁人提起容宣,都会带上一句由老阁臣亲自抚育,再不会将他和那个“容家的败笔”联系在一起。
但不够。容家老太爷于三年前过世,因去的突然,竟然什么都来不及交代,自然也没给容宣留下什么。如果容宣想要更进一步,他必然会占用到容家的资源,而因为父亲的不争气,容家的资源早已被其他几个叔叔伯伯瓜分殆尽。不过即便父亲手里还残存了那么一点资源,他的庶弟们也还在身后虎视眈眈。
而至于那些叔叔伯伯,他们也各有自己培养起来的儿子,即便比不上容宣,却也不会太差。更何况,自己的儿子,自然是能为自己这一房争取利益的,这也就注定了这些叔叔伯伯必然会全力培养自己的儿子,容宣若是敢轻举妄动,便是威胁了他们的利益。
所以即使容宣出身名震北国的容家,要往上爬,也只能依靠妻族的力量。
顾家九娘,便是最好的选择。
而且她模样好,又规矩,也喜欢琴棋书画这些东西,最是适合做一个温婉贤淑的妻子不过了。
容宣的笑容越发温柔了,像是三月的春风,又或者是冬日午后的一片暖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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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昱溶是带着一袖子脂粉香回的问松堂。
他紧紧皱着眉头,步子迈得飞快,袖袍鼓风衣角飘荡,腰间系着的玉佩叮咚响个不停。
“给本世子拿去烧了喂狗!”一进问松堂,他就脱了外裳丢给了点春。
点春笑嘻嘻的表情在一瞬间僵住了,只能苦着一张脸应下,转身去找晴山:“世子爷说烧了……然后喂狗?”
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大写的迷茫。
这烧了……该怎么喂狗?
世子爷这是气糊涂了吧?
二人商讨一番,晴山去处理“烧了喂狗”了,点春端着茶碗小心翼翼地摸进了堂屋,去见正在气头上的世子爷。
“爷……您这是,怎么了?”他放下茶碗,犹犹豫豫地开口,心里已经做好了被拖下去打三十大板壮烈殉职的准备。
其实他并不想问这个问题,但主动问和世子主动说说到起火是不一样的,主动问没准能减去十板子。
点春想到这儿,只觉得心里很苦。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世子爷没发火。
他缓缓摩挲着疏风前些日子特地托人快马加鞭送来的信,忽然勾起了一个有些轻佻的笑容,眼里却暗沉沉的,叫人看了心里就发毛:“……容、宣?”
萧昱溶今日出去碰上了朝华公主的女儿,长平郡主。
这位年纪和元元一般的小郡主在萧昱溶离京前就对这个表哥产生了巨大的兴趣,整天追着他跑,追到萧昱溶烦得上公主府把她狠狠训了一通,连朝华的面子也不买,总算得到了大半年的清净。
当然那天回府后被宣国公骂了一顿就是了。
不过据说其实她并没有反省,只是被朝华关起来了而已,甚至后来还想跑到江州去。不过长平郡主最后并没有来江州,萧昱溶也就当只是个传言。
直到今天又遇见了长平郡主,萧昱溶才感觉到,那应该不仅仅是个传言。
因为今天长平一见到他居然就想抱上来,亏得萧昱溶眼疾手快用大袖挡住了脸——在此他非常感谢进宫面圣的礼服需要是大袖的,又控制住力道推开了她,这才保住了自己的清白。
他好不容易甩脱了这姑娘,带着一肚子火回了宣国公府,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封信。
容宣?
少年冷冷地笑了起来。
第46章 红叶
袅袅的香烟被盒子盖下,渐渐地散了踪迹。萧齐肃看了看衣角处不慎落下的一小撮白色的灰烬,眼中划过一丝嫌恶,声音却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和关心:“怎么会想到向顾家提亲?他们是清流,我们去提亲十有八九会被打回来,到时候你好好的一个国公府世子爷,就成了那小姑娘声名的踏脚石了。”
这话说得实在是巧妙,很好地抓住了萧昱溶本性中的心高气傲和少年郎的那一点叛逆。若是放在六年前,只怕萧昱溶当下就会放弃此事。只可惜,那是六年前的萧昱溶,现下的他早已不会这么冲动鲁莽了。
更何况,他早已对元元情根深种。
只是萧齐肃这态度总让他觉得有些怪异。
不动声色地看了萧齐肃一眼,萧昱溶扬眉一笑,应了声“好”,随后懒懒散散地往椅背上一倒:“那长平郡主呢?与我们萧家也算得上门当户对,又同为权贵。”
“长平……”萧齐肃摩挲着手中的白瓷划花茶盏,沉吟了片刻,“你不是向来不喜欢她吗?娶回来相看两生厌,家里少不得要闹得鸡飞狗跳的。”
萧昱溶抿了抿唇,又问了几家,或是权贵或是清流,但都是有权有势、与萧家门当户对的人家。
无一例外地都被萧齐肃否定了。
他微微一笑,不再提起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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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问松堂。
繁星璀璨,月隐云端。萧昱溶负手静静地站在院子里,面前数个黑衣人单膝跪地,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有空的话,让长平郡主和他见一见。还有……”
长久的沉默。
“好好查查……萧齐肃。”半晌,他终于缓缓开口,只是吐出最后三个字的时候声音艰难异常,像是从心口剜出了什么东西,刺得他鲜血淋漓。
面前的黑衣人一抱拳,随后四散离去,很快就淹没在深沉的夜色中。空旷的庭院里,只有萧昱溶一人安静地站着,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今晚的星空很漂亮,让萧昱溶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当年。
长宁公主对他虽好,但对萧齐肃却向来不假辞色,甚至不让萧昱溶与他过多接触。于是幼年的他在庭院中玩耍的时候,常常能发现萧齐肃在花架后、假山旁,默默地注视着自己。
他打小就聪明,见得多了自然会好奇父亲为什么只在远处偷偷看着他,便时不时旁敲侧击的,慢慢地就从奶娘丫鬟们的口中知道了这些事,不由得对父亲分外同情。于是有时候,他会趁着大人都不注意跑去萧齐肃那儿,借此来安慰父亲。
在这些难得的相处时间里,萧齐肃会拉着他的手走过放了许多孩童和女子物什的房间,温柔地说这都是自己亲手为他们母子挑选准备的,眼神缱绻又深情;也会放下所有公务,只为了把小小的他抱着坐在膝上,给他讲讲故事,或是指点着天上的星星教他看。而每当说到牛郎星和织女星的时候,萧齐肃的眼神就会一点点暗下去,看着悲凉而又寂寞。
他曾经以为,萧齐肃是个爱而不得的好夫君、好父亲。
可现在看来……他似乎变了。还是说,从一开始萧齐肃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不过就是被引导着形成的?
萧昱溶忽然觉得可笑。
如果真是那样,萧齐肃的心机也未免太深沉了些。
夜里风大,吹动了萧昱溶高高的马尾和颊边的一点碎发,鹅黄的袍角在风中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