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簪云顾着请罪,快步走过了他身边,甚至来不及分神去看他——虽然她很想看看这人究竟长什么模样,方才在门口惊鸿一瞥,只见到了高挺的鼻梁和流畅精致的下颌线。
然而在跪下去的那一刻,她脑子里忽然闪过了那少年长长的睫羽和盛满了似笑非笑又漫不经心的情绪的一双眼睛。
清矜贵气,很漂亮。
可是……奇怪,她方才有去注意他的眼睛吗?
再后来,少年翻上墙头,自此渐行渐近。
顾簪云把手撑在梳妆台上,注视着那一排排桃树,目光滑过院门前原本种着一株香樟的地方,杏眼里忽然浮现了一点笑意。
萧昱溶曾靠在院墙上,也曾靠在那株香樟树上。只是这会儿那香樟都已经被砍了,请最好的木匠打成了箱子。
江州规矩,大户人家生了女儿,便要在院子里植一株香樟,树下埋一坛女儿红。待女儿出嫁,就把女儿红随着嫁妆送到夫家,洞房次日品尝,再用香樟树打成两个大箱子,放进丝绸,取“两厢厮守”之意。
不知道萧昱溶知不知道这个规矩,知不知道,他倚着等她的香樟树下,是她的女儿红呢?
顾簪云笑得眉眼弯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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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二,萧昱溶抵达江州。因为先前点春不知道从哪里听了个说法,说未婚夫妻在成婚前几日不得见面,不然婚姻会不顺遂。就这么一句没头没脑也没出处的话儿,竟真的把萧昱溶给拴在别院里了。即使是相思难抑,一向不把规矩放在眼里的萧世子竟然也只敢老老实实地递书信——当然,还是有值得安慰的地方的,比如现在递书信只要一天就有来回。
盼望着盼望着,总算到了八月十六,天暖风微,是个宜嫁娶的黄道吉日。
绞面梳妆,绾发更衣,顾大夫人握着她的手,已经哭成了泪人:“云姐儿……我的云姐儿……”叫顾簪云听得也几欲落泪。
众人好不容易劝住了,顾大夫人这才想起方才她叫人煮的东西,一面去隔间打水净面,一面吩咐人把东西端上来。
是一碗芝麻汤圆,玲珑可爱的白团子浸在带点微微的白色的水里,一口咬破外面软糯的汤圆皮,又甜又香的芝麻和着甜甜的糖汁就流了出来。这一碗汤圆,是家人对出嫁女儿最美好的祝愿——和和美美、团团圆圆。
用了汤圆,补了口脂,盖上盖头,顾大夫人先行去正院,顾簪云则同妹妹们说话。只是前头的姐姐们陆陆续续地都嫁了,余下的十姑娘和十一姑娘她又都不大熟悉,草草说了几句,便盖上盖头,由全福夫人引着往正院去了。
正院里,老太爷、老夫人,以及顾大老爷夫妇都已经端坐在那儿了。顾簪云被全福夫人引着进了屋子,一一上前与长辈辞别。
走上前去的时候,顾簪云朝屋子的一个方向微微偏了一下头。
她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了她身上,温柔的,带笑的。即使看不见,她也很清楚,这是萧昱溶。
视线突然一片黑暗的紧张感忽然就消失了,顾簪云竟觉得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她微微低下头,笑了起来。
和长辈辞别的时候,顾老太爷严肃地告诫了几句话,无非是“莫要丢了顾家人的颜面”这样的话,顾老夫人倒是奇怪地十分激动,拍着顾簪云的手连说了好几个“好,好”,沉吟了一会儿,才接着道:“我没什么别的想嘱咐的,只是希望你们琴瑟和鸣,恩爱不离。”声音虽苍老,却饱含着笑意和欣慰,像是跨回了很多年前,终于见到了儿子领着她的四儿媳,笑着站在她面前。
顾大老爷沉默了一会儿,红盖头的遮挡下,顾簪云没看见父亲微微发红的眼眶,才华横溢的顾榜眼此刻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半晌才道:“百年好合,亲之爱之,莫疏莫冷……顾、顾家那几个厨子,我让你娘添进了随从名单,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只管回来找爹。”
顾簪云感觉眼眶忽然酸涩了,只能低低应道:“是……”
“好了。”顾大老爷勉强让自己的声音高兴起来,“去找你娘吧。”
顾大夫人这回是真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只握着顾簪云的手止不住地哭,千言万语汇在喉头,堵得她连个声音都发不出来。最后还是全福夫人看着吉时要到了,上前好言相劝,这才让她松了手。
“走吧。”全福夫人引着顾簪云走到门口,萧昱溶拉住她的手,道。
顾簪云轻轻点头,盖头四角坠着的流苏也随之晃动。
随后萧昱溶就把她背了起来。少年的背宽阔有力,不再是初见时的单薄瘦削。她趴在他背上,大红盖头上的流苏轻轻扫过他的脸庞。
“想哭就哭出来吧。”萧昱溶忽然道,声音十分温柔。
顾簪云一愣。
出嫁其实是不兴哭的。要哭的那会儿只是在家里,出了门子就只能高高兴兴的——新嫁呀,怎么还会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萧昱溶低笑了一声,清澈的声音分外温柔,像是微凉的泉水轻轻地流动:“是我把你从你们家抢走了啊,你想哭就哭出来吧,憋着对身子不好。”
“乖,有我在,没人会说你的。”
顾簪云从来没觉得顾家从正院到大门的路有这么长,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路,哭花了一脸的妆,泪水一滴一滴落在萧昱溶大红的喜服上,显出更深的暗红来。
萧昱溶自然也察觉到了左肩上的一片凉意,耳边还有一点轻轻的呜咽,他的心都在这一瞬间柔软了下去。
是他把她从生养了她将近十六年的顾家抢走了,为了他的欢喜,她再怎么哭,再怎么难过,都不过分。萧昱溶的心里没有丁点儿厌烦难受,只有满腔的怜惜。
他低低地开口:“元元,我萧昱溶发誓,今后一定会对你很好。”
似乎是觉得这样的程度还不够,他皱了皱眉,想了想,改了一句:“不,是特别好、特别好、特别好。”
“天地为证,日月共鉴。”
他轻轻地把她送进了花轿。顾簪云终于止住了哭声,拉了一下他的手。
萧昱溶忍不住笑了,回握了一下,而后转身上马。
大红喜服的萧昱溶坐在高头大马上,目光温柔,笑意吟吟。他的身后是长长一条迎亲队伍,八人抬的花轿描金绘彩,木杠顶盖、内饰外饰都由他亲自精挑细选,用来迎接他的姑娘。
萧昱溶的用心,坐在花轿里的顾簪云自然也感受到了。这顶轿子几乎没有颠簸,车内铺着柔软的兔毛毯子,还垫了数个大迎枕小玉枕。自盖头向下望去,她还能看见小几上用红酸枝木盒子装了一盒子八色糕点,旁边还放了一壶茶。
实在是体贴周到。
顾簪云微微笑了,拿了一块枣泥山药糕。四四方方一小块,正适合一口吃掉,既不会掉渣污了衣裙,也不会沾了口脂破坏了妆容——虽然因为方才那一场痛痛快快的哭泣,她这会儿的妆都已经花得差不多了。幸好是在盖头下,萧昱溶看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总算到了码头。这儿已经提前请了一块地方出来,方便萧昱溶迎亲。
顾簪云只感觉花轿一停,接着就有人掀起了车帘,是萧昱溶的声音:“元元,把手给我。”
顾簪云应了一声,把手出去,随后被轻轻一拉,落进了萧昱溶怀里。他一手环着她的肩颈,一手绕过她的腿弯,打横将她抱了起来:“上船了,你晕不晕船?”
说着,他微微低头,隔着红盖头,额头轻轻碰了她的额头。
顾簪云面红如霞,整个人缩在他怀里,摇了摇头,羞得只想往他怀里钻。
萧昱溶低笑一声,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第56章 大婚(二)
屋子是早早就收拾好了的,紫檀木嵌百宝多宝阁,雨过天青釉美人瓶,黄花梨木镂空雕花桌椅,古香缎面被,奢华却又不显得俗气,只觉得分外漂亮。
萧昱溶将她放进房间后就走了——毕竟这会儿还没正式拜堂成亲,他是不能多留的。若想再见,大约要等到半个月之后了。
顾簪云不由得有些怅然若失。
杜衡上前,轻轻唤她:“姑娘?”
顾簪云点了点头:“揭吧。”
杜衡这便小心翼翼地替顾簪云揭了盖头。眼前骤然的明亮还让她有些不适应,眨了眨眼才缓过来。
这是船上最大的一间屋子,不论通风还是采光都是极好的。正对黄花梨木祥云纹梳妆台的就是大大的窗子,这会儿被完完全全地支了起来,顾簪云坐在床上,可以眺望见艳丽的晚霞静静地落在江面上,和着夕阳洒下的点点碎金光芒,随着江水的涌动而起起伏伏,温柔,却又让人惆怅。
码头上的行人来来去去,远处的小渔船由远及近,渐渐地,能听见渔夫的放声高歌,用的是江州的方言:“晚霞归夜鸟归巢,牧童归家牛归栏,归家呦——”
顾簪云注视着这艘小小的渔船,安安静静地听着这不知名的歌谣,随后移开视线,再次远眺江州城。
船开了。
船上的日子过得倒是很简单。
早起梳妆用饭,给萧昱溶昨夜的信回信。随后看看书,抚抚琴,修剪修剪花枝盆栽,到了夜里再收到萧昱溶的来信,一天便也就这么过去了。
顾簪云很喜欢那扇大窗户,除去睡觉,别的时候都是要开着窗子的。
晨起是江天一色的雾蒙蒙,渐渐地白雾散去,便有汀上白沙,江面鹭鸶。午间的江面波光粼粼,随着水纹波动,那碎光也一下又一下地荡着,直叫人觉得昏昏然欲睡。岸边的百姓或许是觉得这样的大船稀奇,行进途中,有不少跑过来看热闹的,凑在码头挤挤挨挨熙熙攘攘的。待到入了夜,则是和早上同样的“江天一色”,却有不一样的风景。岸边灯火点点,有几次还有丝竹管弦之声遥遥传来,像是盛满了人间烟火。
不过江上水蚊子多,虽然已经入了秋,但天气还未彻底凉下来。萧昱溶在知道她这个新爱好之后,当天中午就命人送了蚊香过来,足足两大箱。
两大箱。
也不知他从哪儿弄来的,毕竟出门坐船,或许会带些蚊香,但两大箱……怕不是要坐上三两年的船?
萧昱溶写信回她:“听说你喜欢开窗子,就在前几日靠岸歇整的时候让晴山去买的,你多点几块,免得被蚊子叮咬了。若有多的,就带回府里用吧,这家的蚊香很独特。”
的确很独特。萧昱溶让人买来的蚊香有一股淡淡的香气,十分清雅,一点儿也不像原来顾簪云自制的那种有点微微呛鼻的味道。顾簪云日日用着,倒是渐渐喜欢上了。
坐船的日子里也遇到过雨,有大雨,也有小雨。小雨是那种细细的斜斜的雨丝,映得整个江面都像笼在了雾里云中。大雨是噼里啪啦地直落下来,像是谁散了一盘玉珠敲在房顶,落在水中,打得江面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下雨的时候,乌云会压得很低,顾簪云恍惚间会觉得伸手就能碰到。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第二日写信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宋人蒋捷的这句词,便随手写了进去,又略略谈了一两句对那日的雨的感慨。
信刚送出去没过多久,晴山就步履匆匆地来给顾簪云送点心了。满满一大匣子,整整十六色的点心糕饼,全是江州特产。
顾簪云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突然来送糕点了?”话音刚落,她忽然想起早上自己随手写的那句诗,明白萧昱溶这是误会了。
她微微有点窘迫:“回去和、和……”说到这儿,忽然顿住了。
叫夫君,他们还尚未拜堂成亲,似乎不大合适;叫昱溶,又太……她叫不出口,更别提是让晴山传话;叫世子,又似乎生疏了些。
顾簪云慌乱地别过眼移开视线:“回去和萧昱溶说,多谢了,我很喜欢。”
晚上随着信而来的是新的一匣糕点,信里特地提了一句:“这是京城口味,你尝个新鲜,看看吃不吃得惯。若是不喜欢,到了京城就仍旧吃江州口味的。
一行空白后,是这封信的最后一句:“另外,元元,我不介意你喊我夫君的。”
落款:夫君萧昱溶。
这个、这个登徒……不对,这个、这个……人!
顾簪云一张脸红得像火烧似的,险些愤愤地把信纸揉成一团,可最后还是念着这是萧昱溶写来的,咬着下唇把它抚平整了收进妆奁。
夜月来晨雾散,日月轮转,岸边的风景也逐渐变得旷远,小丘渐渐少了,举目望去,能望得很远很远。
转眼间已是九月初八。
良辰吉日,洗漱梳妆,绾发更衣。
顾簪云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今天……就是真的要成亲了吧。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总算放松了一点。
“姑娘?”杜衡试探地唤她。
顾簪云微微点头。
大红的盖头轻轻落下,视线顿时陷入了一片昏暗,唯有脚下的方寸之地还有些微亮光。顾簪云抿了抿唇,努力坐得更端正笔挺。
“吱呀”一声,是有段日子没上过桐油的门被打开,来者步履稳健,她一听就知道是萧昱溶。
脚步声靠近、再靠近,
停下。
“走,我们拜堂去。”萧昱溶含着笑意的声音响起。好好一个婚礼,叫他说得和土匪抢亲似的。顾簪云有点儿想笑,紧张感也随之缓解了不少。
依旧是一手绕过腿弯,一手环过肩颈的抱法,她隔着盖头和喜服把头靠在他胸前,周身是萧昱溶身上清澈干净的气息,他的心跳声就在耳畔。
一下,又一下。
急促的、欢喜的、雀跃的。
浮光跃金,落日余晖,娇艳的晚霞铺展得像西洋人的画一样绚烂,丰姿俊秀的少年郎一身大红的喜服,越发衬得肤白如玉,眉目如画。他怀里抱着他的元元,头倚靠在他胸前,同样的一袭红衣,盖头上长长的流苏轻轻地在后头摇曳,像是欲说还休的欢喜羞涩,却又莫名的温柔。
萧昱溶一步一步从船上走到码头,步子稳稳当当。两侧的铁甲士兵执矛而立,神色肃穆,身后是人山人海,都是等着看热闹的百姓。
顾簪云的视线被红盖头阻隔了,只能听见人声喧哗,她抿了抿唇,有些害羞地想躲,却被萧昱溶抱得更紧了些。
萧昱溶微微低头,一声低笑,顾簪云甚至能感觉到他胸腔的振动,和落在自己面上的视线:“好端端的,躲什么?”
顾簪云更羞了:“我、我……害羞……”
点春掀开轿帘,萧昱溶轻柔地把她放了进去,像在对待一个瓷娃娃,声音依旧带着笑:“好了,不羞了。”
什、什么叫不羞了!
顾簪云瞪着眼睛看他,萧昱溶却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髻,又理了理她红盖头上垂下来的长长流苏:“那……你今晚岂不是更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