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昱溶一直用眼角余光注视着她,这会儿抿了抿唇,忽然停下步子道:“元元。”
“嗯?”顾簪云也跟着停下了脚步,询问地望向他。
“上来,我背你。”
顾簪云看看他,犹豫地点点头:“可是……这样你会不会太累了?”一面说着,她一面趴到他背上,在他耳边轻轻问道。
萧昱溶轻轻笑了一声:“我自幼习武,背个人上身自然不在话下。更何况,你这轻飘飘的也没多少重量。”
陡峭的山路上,少年背着少女,二人俱是鹅黄的明艳衣衫,在这漫山遍野的金黄火红里倒是分外相衬。顾簪云的脑袋靠在萧昱溶的肩膀上,他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少女温热的呼吸在耳畔起起伏伏,像是旖旎而柔软的春风拂过面庞。
萧昱溶抿了抿唇,小心地替元元拢起了散下的裙摆。
顾簪云正抚摸着萧昱溶的马尾——她早就想这么做了,束得高高的,一眼望过去就满是少年人的张扬意气,而冷冰冰又花纹繁复的金冠,又昭示着主人身份的不凡:“你倒是也有一头好头发诶。”
“嗯。”萧昱溶低低应了一声,“所以日后我们的孩子应该也会有一头好头发。”
顾簪云愣了愣,面上很快就染上了胭脂色:“谁、谁要给你生孩子了!”
少女趴在他背上,他能很明显地感觉到她一瞬间的僵硬。萧昱溶勾了勾唇,眼里划过一丝有点促狭又有点顽皮的笑意,口中倒是一幅好脾气的模样:“好好好,你说不生就不生。”
顾簪云:“……”
“我什么时候说不生了?”
“好。”依旧是带笑的、宠溺的语气,“你要生就生。”
“我没……算了。”顾簪云放弃辩解,挫败地倒在了萧昱溶的肩上,长长叹了口气。
萧昱溶被她这副模样逗得笑弯了眉眼。片刻后,他稍稍正了神色:“元元,你想生就生,不想就不生,反正我对所谓的‘传宗接代’也没什么需要,一切都是你喜欢就好。”
顾簪云怔了怔,眼眶忽然有些发酸。
沉默了一会儿,她低声应道:“嗯。”
山路陡峭,走起来难受,但被人背着就又是另一种感觉了,一晃一晃的,晃得人昏昏欲睡。顾簪云侧着头趴着,脸颊处是萧昱溶衣衫上那大片大片的银杏,以暗金绣线绣制而成,尊贵而华美,触碰到肌肤时带着微微的刺感,却又不至于疼。
阳光晴好,晒得她后背暖洋洋的,间或还能听见林间雀儿清脆的啁啾声。鼻端是萧昱溶身上干净而清冽的气息,和着草木的清香,顾簪云蹭了蹭他脊背处的这片刺绣,全然没有注意到少年一瞬间的僵硬,就这么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萧昱溶僵硬地走了几步,忽然感觉到背上的人平稳而绵长的呼吸,他顿了顿,停下步子,小心地侧过头去看。
元元闭着眼,长长的睫羽在眼睑处投下小小的阴影,呼吸清浅而有规律,白皙的脸颊被阳光晒得微微有些透明。
……竟然睡着了。
萧昱溶微微摇头,暗自失笑:“真是……”
他加快了步伐。
趴在背上上到底不大舒服,还是快些上到山顶,好让她在床上好好地睡一觉。
-
顾簪云醒来的时候还有些迷蒙。
她揉了揉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绣着金黄银杏的帐顶,被昏黄的烛光映出几分奢靡绮艳来。
等等,昏黄的……烛光?
她迟疑地转过头,支起的窗子已经放了一小半下来,可以望见一点几近夜色的落日余晖。几只看不分明的鸟儿扑棱着翅膀慢慢悠悠地飞过,还有一只落在了外头的枯枝上的,看着它们飞过,也拍拍翅膀走了。屋子的另一边,几盏高低错落的连枝灯上点了烛火,在昏暗的室内尽职尽责地散发着光芒。
耳边是书页轻轻的翻动声,萧昱溶半躺在床的外侧,靠着床柱,正在翻一本兵法。他似乎看得很仔细,好看的眉都微微蹙起。
顾簪云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喉咙沙哑得厉害,清了清嗓子这才好些:“这是……晚上了?”
萧昱溶在她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就放下了书,静静地听她说完,他勾了勾唇,眼里带了些许玩笑的意味:“是啊,一觉从中午睡到了晚上。元元你从前不是十分自律的吗?”
看顾簪云作势要打他,萧昱溶忙向旁边一避,摆摆手:“开玩笑的开玩笑的,以后你想睡多久睡多久,想干什么干什么,绝对不会有人说你,整个萧家你最大。”
顾簪云敏锐地听出了些什么,询问地看向萧昱溶:“宣国公……”
“我自会好好地,安、排、他。”
萧昱溶的笑意似乎有点冷,但又仿佛只是顾簪云一瞬间的错觉,因为下一刻他就又恢复了寻常的朝气张扬模样:“饿了吗?让他们上晚膳吧?”
顾簪云也不欲深究。如果是真的,那既然萧昱溶想藏,她也没必要戳破他,遂点了点头:“好。”
晚饭是十分丰盛的,甚至丰盛得有些过了头,南北口味皆有。肉夹馍、胡辣汤、葱烧海参、糖醋鲤鱼、油爆双脆、龙井虾仁、八珍豆腐、假蟹、清炒芹菜……顾簪云拿着筷子都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落下:“这也太多了些吧……”
又不是开宴会。她有几分哭笑不得。
“不多,今日就是你我二人的家宴。”萧昱溶笑吟吟地给元元夹了一筷子油爆双脆,“尝尝看。”
猪肚和鸡胗切成薄片,加佐料下油锅爆炒而成,极脆极嫩,清爽润滑,红白二色交相辉映,愈发勾起人的食欲。
这道菜对火候的要求极其严苛,不论是多一份还是少一分,都会让菜失了风味。而很显然,萧家的厨子是擅长掌握火候的。
顾簪云咬着油爆双脆,心里有些无奈:这算不算是用吃的来堵她的嘴?
最可恶的是萧昱溶还成功了。
顾簪云思及此,愤愤地又夹了一筷子油爆双脆。
第60章 少年(大结局)
七天的时间,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但顾簪云却觉得这新婚后的七天似乎是一眨眼就过去了。
萧昱溶静静地看着元元微微俯身,为自己系上腰间的那枚阴阳盘云佩,温柔地环住了她,在她眉间轻轻落下一吻:“我会尽量早些回来的。等过几日休沐了,我再带你出去转转。”
顾簪云微微低头,伸出手去动作轻柔地理了理玉佩上缀着的流苏,复又抬眼,对萧昱溶微微一笑:“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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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了问松堂,萧昱溶方才面上那一点温柔的笑意便尽数散去,一双眼眸黑沉沉的,像是融进了夜色。他大步朝外头走去,衣袍翻飞时掀动了气流,甚至隐隐约约有了破空之声。
点春和晴山跟在他后头几乎要一路小跑,唯有常大还好些,不过步子也要迈得飞快。
上了马车——萧昱溶今日特意嘱咐了用马车,常大便单膝跪地,低声回禀:“除江南总督外,其余人等俱已押入沼狱。”
为了防止有人借此做什么文章,萧昱溶查理长宁公主案之前特地和秦昭讨了他的“钦定”,便于名正言顺地动用沼狱。
“哦?”萧昱溶的眉眼轻轻一动,分明是笑着的,却让人觉得格外冷冽,“祝威又搞了什么幺蛾子?”
“倒不是祝威……”常大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当年的药,的确是祝威寻得的。但是,他却是不知道这寻来是做什么的。”说着,他拿出了一封信:“这是在祝威书房的暗格里找到的,是他当年和宣国公的通信。”
萧昱溶接过信纸,一目十行地扫过去,嗤笑了一声,面上似有不屑之色:“萧齐肃就是这样用人的?让手下的一员大将去办事,末了连到底是做什么的都不肯告诉他,就这样让他不明不白地背了这么大一口锅?”
他沉吟了一会儿,很快就做出了决定:“把这个消息透给祝威,最好让它传得远远的。”
你萧齐肃不是一向标榜礼贤下士、手下能人集聚吗?那倒不如看看,没了那点本就微薄的信任,又有一个无论是才华还是年纪,各方面都胜过了你的世子在侧,还有谁肯全心全意地为你卖命?
萧昱溶勾了勾唇。
片刻后,马车停下。
北镇抚司衙门到了。
萧昱溶撩开帘子,率先跃下马车,常大连忙跟上。他一面对沿路遇见的锦衣卫的行礼点头示意,一面吩咐道:“去沼狱。”
“是。”
沼狱就设在北镇抚司衙门中,门前铁甲侍卫执枪把守,黝黑而沉重的大门带着浓重的铁锈味——亦或是,血腥味。
侍卫沉默地拉开了大门,一眼望进去,是一条漆黑幽深得仿佛没有尽头的长廊,两侧昏黄微弱的烛光并未照亮多少道路,反而愈发显出长廊而幽暗来。
萧昱溶看了一眼,毫不犹豫地提步走了进去。
自他当上北镇抚司镇抚使以来,这还是头一回踏进沼狱。血腥味久久滞留在此地,浓重得化不开,几乎要凝成实质。一步步走过去,间或能看见走廊上一条长长的拖曳痕迹,暗色的。
萧昱溶很清楚那是什么。自然,在长官来的时候,沼狱是要仔仔细细地清洗过一遍的,可有些地方反反复复留下痕迹,最后几乎是渗进了石头里,再怎么洗刷都磨灭不去。
他面不改色地踏过那条暗沉沉的拖痕,耳边一片寂静,只能听见脚步的回响,以及随着他来的常大和一个狱卒的呼吸声。
太安静了。
这里不像别处。不论是经受了酷刑之后的犯人痛苦的低吟,或者恶徒暴躁的咒骂,又或者是一听到有人来了就拼命大喊的“冤枉之人”——当然,有真有假,这些在沼狱都听不到。
……因为酷刑之后,犯人们已经不敢叫喊了,更没有力气叫喊。
在外头看,黑暗的走廊一路延伸,仿佛无穷无尽。但当真的走进去了,才发现里头的路弯弯绕绕,曲曲折折。
走到第五个拐角的时候,狱卒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对萧昱溶毕恭毕敬道:“镇抚使,就是这儿了。”
萧昱溶瞥了一眼那个从前高大威猛的侍卫,淡淡地点头:“你先下去吧。”
眼看着那狱卒渐渐走远,最后消失在了视线中,萧昱溶才把目光转回来,注视着白石的脸和已经布满了伤痕的身体,轻轻笑了,语气熟稔而亲切:“白石,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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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齐肃把着宣国公府的内务大权不肯交出来,顾簪云便也懒得和他相争,只顾着管好问松堂便是——如今问松堂的内务是独立于宣国公府之外的。近日容家三公子和长平郡主大婚,她正忙着筹备贺礼。
这厢她这微微蹙着眉头翻着库房册子,盘算着如何送礼才恰到好处,那厢杜若快步走了进来,轻轻唤她:“主子。”
顾簪云的指尖在“官窑影青釉弦纹瓶”上顿住,她抬起头,看向杜若,眼中带了几分询问的意味:“怎么了?”
杜若还有些微微的喘,似乎是刚刚快步走过来的。她平复了一下呼吸,双手递来一封信:“姑娘,泉州来信。”
泉州?反应过来以后,顾簪云眼里先是浮上了一丝不可思议,随后又很快化为满腔的喜悦:“真的?泉州来信了?我看看我看看。”一面说着,她一面忙不迭地接过了信。
是祝述言写的。
他已经找到左茶了。
信的最后一段,那笔迹顾簪云再熟悉不过——分明是左茶的。她如是写道:“敬言和祝家断绝关系后亲赴泉州寻我,并借笔墨文采讨得银子赎回了我,种种艰辛不必多作赘述。现我欲随他前往洛州,隐居山林。”最后一句,她用的是有点顽皮的口吻:“沦落至此竟也能圆了儿时梦想,可见我命中有福。”
恍惚间,似乎那个玉雪可爱又活泼灵动的左家姑娘又回来了。
顾簪云轻轻咬了咬下唇,情绪忽然变得万般复杂。既为她难过,又为她欢喜。
她轻轻舒出一口气,向后靠在了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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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萧昱溶果然回来得快。
他大步流星地踏进屋子的时候,顾簪云正在誊抄一本琴谱,听见脚步声便搁下笔抬起了头,还有些不敢相信:“你竟然回来得这么早?”她抬头望了望天色,尚是太阳刚刚开始落下的时候。
萧昱溶一笑:“想着要早些陪你,就加紧赶回来了。”说着,转身进了后头的屏风处更衣。
顾簪云吩咐完人摆膳,转过头来就看见萧昱溶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已经换了一身家常衣裳。她微微垂眼,整理着案上的笔墨纸砚,一边随口问道:“今日是有什么事吗?看你早上出去得那样早。”
萧昱溶整理襟口的手微微一顿,片刻,才装作若无其事一般地答道:“没什么。”
顾簪云停下手中的活计,抬头定定地看着他。
萧昱溶被元元这清凌凌的眼神看得一阵心虚,半晌才低头小声道:“就是在查母亲的那桩案子……萧齐肃,有些不大好处理。”
他的势力实在是多了些,真真假假,难以分清,又不好拉拢。这句话,萧昱溶按下了没说。
顾簪云看着萧昱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用饭,歇息,一切似乎都与往常别无二致。
半个月后,在萧昱溶前往北镇抚司的路上,常大拿出了一份官场势力表,甚至包括明面上的和私底下的。
萧昱溶诧异地瞪大了眼睛:“你从哪里得来的?”
常大看上去也有些迷茫:“是有人丢在属下门前的……属下这几日和弟兄们顺藤摸瓜地查探了一番,其上所言,件件属实。”
萧昱溶接过这沓纸。纸墨都是街市上最寻常普通的式样,便是字迹也是方方正正的馆阁体,连蛛丝马迹都寻不得。
他皱着眉看了看这页纸,思索了一会儿,片刻后微微点头:“那么,就依照这纸上的东西,一一瓦解萧齐肃的势力吧。”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如今这东西对他有用,那他不妨便先用上一用。
“是。”常大恭敬地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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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此刻的问松堂里,顾簪云正小心地把几沓纸丢进火盆里烧了,火光映出她白皙的面颊,以及那双正含着笑意望着火堆的眼睛。
集祝敬言、祝述言、长安侯、顾大老爷等人之力,融合自己从前在书院的耳濡目染,她亲自绘制整理的那份势力表,应该已经到萧昱溶手上了吧。
她轻轻舒了口气。
——顾家女儿,除去文才技艺,更要有对官场局势的透彻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