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字句都在试探,诚然不知悔悟二字!老祖不愿与她费口舌,撤下缠绕她脖子的雾丝,纵跃而起,已悬立于树梢。
“即便我醉意深,你也莫高估了自己的能耐。下次再犯,我便废你半生修为!帝轩也救你不得!”说罢,他头也不回,转身腾雾离去。
帝溪心头涩痛,回神来,提步忙追去:“拂墨!”
可他速度极快,眨眼就快消失在视线内。
帝溪飞冲奋追,扬声高喊:“那日我帮楠艾治疗,窥到了她的心思!她有意中人!”
远处黑影蓦地停住,滞在半空。
片刻,老祖缓缓转过身,弦月被云遮了半数,黯淡月色下的脸,瞧不见分明。
帝溪靠近些便也停了云,细观他神色,却分毫看不清,只觉他面容越发模糊,似隐没在雾中。
她试探地问:“你想知道那人是谁吗?”
话出口,良久未得回应。帝溪不明他意,只知他正盯着自己,像思量又像审度,琢磨不透。
若他真喜欢楠艾,听这话理当有些反应,怎瞧着无动于衷?亦或惊呆了不成?
帝溪正疑思,开口欲再问,猛地一道掌风呼啸袭来。她甚至未来得及出手防御,腹上猝然受下掌力,倒飞几十丈,摔落在地。
长发散落,狼狈不堪。
她撑着双臂,腹间胸口剧痛顿时传来。皱眉咬牙,忍下翻涌在喉间的气血,艰难站起身。
他这掌不轻,肋骨悉数断裂,五脏六腑约莫也是破裂半数。
裙中的双腿打着颤,本是摇摇欲坠,她却傲着脊骨不动不摇。再如何痛也比不过心口滴血般的痛楚!
“你竟胆敢滥用幻术窥探她的心思!”厉声如雷,震得山林谷间轰隆作响。
老祖飞至她上方,严正警告:“往后我若得知你再对她随意使用幻术,就不是今日一掌这般简单!望你自省自觉!”
*
良久,风掠过,遮月的云尽数散去。
帝溪显露在月色下的脸惨白无比,她再忍不住,弯身吐出大口血来,原本的绯色裙裳染得更妖艳。
她双臂环于腹部,大笑出声,似哭的笑声听着悲凉,在夜下森森瘆人。
片刻后,帝溪抬眼远眺他离开的方向,朦胧泪眼迸出愤恨,须臾又交织着得意:她早已忘却了对你的感情,你越想得到她,越得不到啊!
丛林间,闻声而来的帝轩隐在暗处,长长叹一口气:劝也劝过,骂也骂过,他已无能为力。只盼她早些懂得放过自己,莫再执迷不悟。
***
老祖一路沉着面色回到归墟。
他本一度怀疑帝溪的话,毕竟楠艾接触的男子并不多,她一直都在归墟生活,生活中也只同洛霜姐弟相处居多。
这一路上,他将归墟的所有男子都忖疑了个遍,甚至还想到了那棵楠树。最终得出结论:楠艾并未曾对谁有任何暧昧举止亦或上心的举动。
固然该理智地判断,但帝溪的话犹如根刺,插在他喉咙,咽不下,吐不出,极不痛快!
倘若楠艾真有意中人......
这般揣测,老祖惊得呼吸一窒,心跳更是失序般的乱,有些慌了......
他断难接受这等事,哪怕只是想象有那么一个人而已。
***
回到山谷,老祖正要径飞屋中,屋外某处恰传来熟悉的交谈声。
他在雾上定睛望去,只见下方楠树上,楠艾侧坐在树枝上,两腿悬空晃着,手掌撑在两旁,正与楠树说着话。
临近破晓,她竟还未入屋就寝?
老祖本要散雾落下,却听他们正聊起去天庭的事。便暂在上方默听。
楠树道:“是因我曾同你说好奇那天外天,鼓励你去天庭看看,所以你才很向往?”
楠艾仰头看向明月星河,摇摇头:“不尽然如此。最初是因为爷爷,我只一心想完成您的心愿。但久而久之,读得许多天界的书籍,却才真正生出了几分憧憬。”
她盈盈悦笑:“我也曾幻想当个小仙官,初初幼稚地想着挺风光,而后觉着,神仙能以其力量去做力所能及之事,哪怕如书中所言的土地神和山神之类的低阶仙官,那也是一番成就。”
楠树听言,欣慰笑了笑,丫头长大了许多啊!
而听此的老祖若有所思看着她,说着这事时,她眼中晶亮晶亮的,仿佛攒了满目的烁亮星辰。
她并不是一时兴致才想去天庭,原来早已藏在心里许久。她有自己的想法和期愿,却一直未提,因为他吗?
不免自问,是否该暂时放她离开?让她先去做想要做的事。
“你舍得离开归墟吗?”楠树忽然问道。
楠艾眸光一暗,垂下头来,看着晃摆的两条腿,道了句不对题的回答:“老祖不高兴。”
老祖显然未料这个回复,怔了一瞬。她很在意他的看法,但是内心却想过离开......他忽不知该高兴多些还是无奈多些。
“好啦!等老祖回来,我再同他谈谈,兴许能商量个更好的解决办法。”
想到老祖因自己想去天庭的事而气得久日未归,她心里就憋闷得难受。直接转了个话题:“爷爷,我想问你个事。”
“何事?”
楠艾道:“若对一人,相见时心间怦然,不见时脑中隐隐浮现。该是何?是喜欢吗?”
楠树一愣,倏而哈哈笑得欢,看来丫头终于看清自己的心意。
他答道:“相见时怦然心动,是你情愫已生,不见时隐隐浮现,实为相思。丫头有喜欢的人了啊!”
楠艾抿唇羞笑。
老祖怔然立在雾中,她这娇羞含笑的模样,他见过,就在巫山那夜,她说有话要同他谈。那时他以为她眼中的羞涩含情是因开了窍,会对他倾诉心思。却事与愿违,她最终什么也没说。
此时她言语间,的确是开了窍,晓得了男女情意......
他迫不及待想冲下去问她,那个令她怦然心动的人是谁!脚下的雾也躁动起来。
只听楠树喜道:“老祖若是知晓,定会开心得很。”
“老祖?”楠艾不解:“他为何会开心?”
楠树更不解:“老祖若知晓你喜欢他,为何不开心?”
“啊?”楠艾愣了愣,恍然明白爷爷的意思,忙连连摆手:“爷爷莫要乱说,我一向将老祖视作长辈,怎会生出这等心思啊!使不得使不得!”
楠树错愕不已,丫头喜欢的难道另有他人?“那你所言指的谁?”
楠艾微微一笑:“三殿下,昱琅。”
三殿下......
昱琅......
老祖狠怔,仿佛罩顶劈了个裂山雷,浑身地麻。又如兜头灌下寒冰水,通体地凉。
她中意三殿下?!
任凭方才一路猜测忖度,他也决计不会想到是那个人!昱琅和楠艾统共只见过三次,如何能料想楠艾对他生了情?
她竟将心思藏得如此深?是从第几次见面种下了情根?难道是第二次昱琅握她手帮她诊断时?还是说昱琅初次来归墟,将救楠树的仙泉给她,她便心存感激地将此恩情惦记在心底,逐渐萌生了情愫?
越细想,他心绪愈加不稳,胸间似有焚身般的炙火,蚀心般的酸涩。
握紧的双掌因力道难控而发颤,麻乱不堪的脑中,却有句话清晰果断地闪现出来——她去天庭定是为了昱琅!
“她抛却了对我们的承诺,欲离开归墟,也是为了昱琅。”一道冷冽声音霎时响在耳边。
从体内窜出的黑雾在他面前汇凝成一张脸——他自己的模样,神色更为阴戾。
老祖未做理会,面无表情垂睇下方,冷漠的面容却掩盖不住眼底卷涌的怒意。
“你看,她言笑嫣然的模样,却是在憧憬着昱琅,即便你离开许久,她何曾惦念过半日?那日山洞的承诺,于她而言,不过就是为了让我们稳住情绪的哄话,你却信以为真?”
老祖冷声嘲讽:“难道你没信?难道不是你动了心,才乖乖听她的话融回我体内?”
那人一顿,忽勾起抹意味不明的笑,眼中却是寒凉如冰:“她可以无情无义背叛诺言,你又何必情真意切。既然想留住她,不如就将她好好留在身边,兑现当初的承诺。”
老祖寂然未应,视线复落回楠艾身上。
恰至拂晓,天边墨色渐渐隐褪,晨光从海平线下跃出,穿林入谷。
那光洒在楠艾白皙的脸庞,只见她微阖眼,迎着熹微暖光,舒服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嘴角扬起淡淡的笑。
老祖的眸光在她甜美如花的笑靥中渐沉渐暗,射入的晨光也抹不开眼中的半寸晦涩。
她若离开,这一颦一笑,皆为他人。
他想,女娃给他取的名字大抵同他还是有些出入的。他不是拂墨,无法拂去天际的墨色,他就是墨,将这晨曦尽数遮掩。
*
楠艾正闭目陶醉于清晨的惬意。忽听到楠树一阵惊呼,又觉四下寒风透体,她警惕睁开眼,凝目望去,顿时惊得哑然结舌。
团团黑雾弥漫在山谷上空,缓缓蔓延开来,如乌云迷空,暗雾垂地。
须臾间,就将天边的阳光悉数阻隔在外,山谷被笼罩得透不进一丝光亮。只有山体晶石发出的幽幽蓝光,好似一瞬回到深海底,却比那时光线暗沉无多。
老祖回来了?!
楠艾顾不得多想,正惊喜激动得要跃下树。猛地愣住,目光颤了颤。
只见下方,黑雾漫过之处,寸草不生,树木枯萎。
楠艾却才察觉到异常,黑雾为老祖仙力所化,要作何全凭老祖意识,他怎会将自己山谷里的树木花草给灭光?
眼见黑雾就要袭来,楠艾赶忙罩上结界护住楠树,一边朝黑雾中喊道:“老祖!你是怎的了?快将雾收了,爷爷他顶不住的!”
话落,下方黑雾蔓延速度变缓,却未停下,老祖也未现身应答。
楠艾怯音低唤:“老祖?”
蓦地,那雾直冲楠艾而去,破除结界,瞬间将她缠裹,拽向木屋。
楠艾惊呼声起,刹那被黑雾吞没。
“丫头!!”楠树慌忙从土壤中拔出根须,欲缠住她身子。却被一股蛮横力道猛地打回来,摔落在树身下。
“若是插手,归墟容不得你!”老祖的厉喝响起。
楠树惊诧万分,老祖一向护着楠艾,今日回来怎突然变了性子?
楠树怯了一步,只得眼睁睁看着楠艾被拽去屋中,忧心忡忡却束手无策。可即便他将根须缠上,也救不下她,老祖岂是他能对抗的。
山谷聚集的黑雾逐渐收拢,最终盘绕在三层木屋外,封得密不透风。
晨光倾洒山林,谷间恢复亮堂,却落不进被黑雾层层笼罩的木屋中。
第三十九章
“老祖!你出来吧!我求你了!”楠艾喊得声音都哑了,两眼布满血丝,无精打采地坐在屋内椅子上。
她提起茶壶,晃了晃,壶里已空,一倒,落不下半滴。
她颓然一叹,仰头可怜巴巴喊着:“水都没了,我会渴死的!老祖放我出去打些水来吧!”
半晌也没有回应,楠艾垂着肩头放弃。她修成了仙体,数月不饮水不吃食也不成问题,老祖又怎会被她这话给糊弄。
老祖前几日回来,突然发怒,莫名其妙地将她关入屋中已逾六七日。暗不透光,静不闻声,终日只有一盏烛灯在屋内映出孑然身影,还有四处飘散的黑雾。
都快憋闷出病了!
她能感觉老祖就在这屋中,屋内各处丝丝缕缕复缠盘绕的黑雾皆是他。可无论她如何叫唤,他都置若罔闻,不作回应。
被关入屋之时,老祖虽未现身,但说过一句话,说她需兑现承诺,那声音冷得发寒,此时回想都不禁胆颤,就像是另一个老祖在同她说话。
她知道老祖所言为何,却不知他对这个承诺有如此深的执念,竟要将她禁锢起来,逼迫她守着诺言。
她拼命解释自己记得那日说过的话,只是觉得和去天庭并无冲突。他却认定她是为了要逃出木屋而编的谎话。
任何解释他都不听,他只要一个结果:她必须永远留在归墟,哪儿也不能去。
这样的老祖令她不安,他不该是这样的,他从来不会无端漠视她的请求,更不会无缘无故将她禁足在屋内。
楠艾越发怀疑,是另一个老祖让他失了理智?
“你执着于天庭的原因是何?三殿下?”老祖的声音陡然响起,凉得似三月春寒。
正疑思的楠艾闻声惊得站起,四下环视,却分辨不出他在哪里,忙摇头,大声否认:“不是!”
“撒谎!”老祖怒斥,黑雾裹缠的身形刹那现于她面前。
楠艾吓得本能后退两步。他却步步紧逼,迫使她双腿抵在桌沿。
老祖伸手钳住她下巴,幽深双目带着探究,紧紧锁住她目光。
楠艾被他阴沉的面色慑得慌,半年多未见,本因他回来而雀跃欢喜的心情顿时一扫而光。究竟出了什么问题?自打天庭回来,她同老祖关系越来越糟,是源自于她想去天庭吗?
楠艾压下战战兢兢的心,一字一句咬得清晰:“我不曾对老祖说谎!从来也没有。”
老祖端视片刻,松开她下巴,两指指尖轻触她额头:“我说过不会对你用读心术,但你顽劣不听话。所以你是打算自行坦白,亦或我亲自套取你真实的想法?若我用了读心术,你所想与告知我的大相径庭,我提前告诉你后果:此生,你只能待在这间屋中!可是想好了?”
楠艾下意识对他指尖触额的动作十分抵触,猛地拍开他的手,纵身跳开。
这个动作帝溪曾对她用过,一做就会失去意识,好似会将什么从脑中抹去,一片空白,令她惊悸不安。
“呵!”他一声冷哼:“你以为逃开我就无法读取你的心思吗?”说着他指尖雾丝缓缓探出。
楠艾惶惶摇头,一边后退一边恳求道:“老祖,我未曾骗过你,我当真不是因为三殿下才想去天庭。在我认识他之前,就已经想过这事。不要读我的心思好吗?你说过永远不会对我使用读心术,你说那是当初在天刑殿对罪人用的法术,我不是罪人!”
老祖指尖雾丝未停,且以一种极为煎熬的速度缓慢靠近楠艾。
他语带讽刺:“既然你对自己说过的话可以弃之如敝履,我又何必信守承诺?”
“我从未弃之如敝履!”楠艾急得吼道:“我只是......”只是忽然记不得。
这话她咽在口中没敢说,若说出来定然会激怒老祖。
楠艾又慌又急,眼中盈泪,对于如何劝服此时的老祖是毫无头绪。见那雾丝分散成无数发丝般的细线,犹如触手,就要贴上她身子。
她惊吓得幻出饮血剑,凌厉挥剑砍去,想斩乱这些可怕如魔爪般的黑线。可黑线如流水,断又复生,根本斩不尽。
她渐渐砍得毫无章法,不住发泄,心里的委屈顿时一涌而出,眼泪溢出眼眶,雨落一般,在脸颊滑过一道道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