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瞬,方才还是白茫漫无边际,此刻视线豁然开阔——
阳光明媚,照入下边一方村舍:静闻叽叽鸟语,风送幽幽花香,溪泉潺潺,树林冉冉,真个是世外桃源般的景象。
村舍房屋从山腰建至山谷,井然有序、鳞次栉比。人们在屋外忙的忙,笑谈的笑谈,几分惬意舒心。
若仔细瞧去,便能见到他们大多数人的眉心皆有一个白色漩涡状图腾暗记。那便是女巫族独有特征,有且只有继承了女巫法力之人才有此印记。
老祖刻不容缓,径直飞向山头上的石屋。
村中的族人一瞬便感应到有外人闯入,纷纷警觉,起身抬头望去,聚目端看,只见一团黑雾在空中疾速掠过,直朝山头飞去。
“这人......好似几万年前来找族长的那位?”有人问道。
有人点头附和道:“感觉不出半分杀意,应当就是曾与火神一同前来的族长的那位旧友。”
几番交流,确定此人乃族长的客人,个个收了警觉,复又恢复方才的欢声惬意。
*
老祖在山头落下,前方三间石屋并排而建,石屋四周开满了艳红色的朱槿,放眼望去,红艳似火满山头。
老祖一瞬闪至石屋前,正声道了个名字:“扶
潼。”
周旁安静只闻徐徐清风,忽而,风势一荡,漫山朱槿随风摇摆。
恰时,石屋中一人徐步而出,待至屋外,见到来人,眼中讶异,低身行礼:“见过族王。”声色沧桑。
被唤作扶潼的女子正是如今女巫族的族长。
满头的银发编成粗辫盘于发顶,面容衰老,虽是垂暮之色,却无半分老态龙钟之感,身形硬朗,步伐稳健,目光炯炯有神。
女巫一族族姓本为‘伏’,隐世后改为‘扶’。二十万年前,扶潼尚只是伏魅座下小小仙童,亦是其真传弟子,曾与老祖有过三面之缘。
六万年前,因老祖开启时空镜,导致另一半魂魄失控,戾气难控,融合不当,数次昏厥不醒,险些丧失神智。
帝轩便带他来过一趟阳虚山,扶潼以幻术暂且控制住老祖另一半的魂魄,这才唤醒了老祖神智,避免了不可收拾的局面。
扶潼视线落在老祖怀里女子身上,大致猜测出他今日突然拜访的缘由,不做费时的寒暄,即刻将他请进屋内。
*
屋内,老祖将楠艾放在竹榻上,开门见山道:“她中了幻术,时不时会丢失些记忆,倘若我没猜错,她丢失的记忆当是幻术所暗示指定的,应该是与我之间的某些记忆。”
扶潼了然地点头,问:“可还有其他症状?”
老祖道:“有一个疑点,我并不确定。可有让人移情别恋的幻术?譬如,将对我的感情悉数转移至他人身上,忘却之前的情愫,爱上他人。”
扶潼目色闪过一丝讶然,随即回道:“有,浮梦术。”
“浮梦术?”他并未听过此等幻术。
扶潼做了一番解释:“次术可在无察觉的潜意识中施展,对其进行深度暗示,将心中所想所思之人,完完全全替换为另一人。同时,失去部分会引发意识混乱的记忆,即为原先的感情记忆,最终达到移情他人的目的。”
老祖面色一沉,真是个诡异之术!问道:“可能解除?”
“可以解除,不过......”扶潼顿了一瞬,问:“族王能否告知,是谁施了这幻术?”
老祖蹙眉将她睇了一眼,毕竟帝溪作为伏魅之女,曾是女巫族的公主,不确定是否要与她讲明。
见他投来疑问的神色,扶潼说道:“该术乃伏魅当初应帝纪要求所创,而此术第一个被施展的对象,便是其孩儿——帝轩。所以,该术当初也被伏魅明令禁止族内之人施展。不知除了我族族人,还有谁擅用此术。”
帝轩竟被亲生母亲自施展过浮梦术?还是应帝纪的要求?老祖心中惊诧万分,可眼下顾及不得帝轩的过往,暂且敛下疑惑。
由此,他更笃信自己所猜不假——楠艾所中幻术定是帝溪所施。
老祖反问:“既是伏魅独创的幻术,除了阳虚山的女巫族,你又怎想不到还有谁有这能力?”
扶潼一听,不免惋叹,想来伏魅当初担忧不假,帝溪公主执念深,此生必有一劫。
而帝溪的执念就在于金乌族王。见族王对今日抱来的女子尤为重视,想来感情绝不一般。帝溪对族王用情过深,已成妄念妄想,对族王珍视的女子使用浮梦术,确然不意外。
扶潼没再多问,每人都有各自的劫,却不是她能操心的。
她坐在竹榻边,指尖点于眉心,口中默咒,再睁眼,眸瞳如罩白雾,即成幻眼。
她再指尖触及楠艾眉心,念咒中,楠艾缓缓睁开眼,却是空茫无神,呆滞无光。
随着咒语引导,楠艾转动身子,直呆呆地望入扶潼幻眼中。
站在一旁的老祖目光凝在她脸上,一颗心提在嗓子眼,紧张地屏息静待。
扶潼问道:“你心中所恋所思之人是谁?”
楠艾静默稍刻,才缓缓启口:“昱琅君。”
扶潼道:“将他身形容貌在脑中想象出来。”
渐渐,扶潼幻眼所见即为楠艾脑中所想:一人白裳如雪,青丝半绾,清秀的面容挂着一抹温润浅笑。同老祖截然不同的风格特征,如此更易给予暗示,这便是浮梦术行之有效的关键所在。
扶潼缓缓引导她:“将他的模样从你脑中彻彻底底抹去,化作一片空白,什么也不要想,心中空空荡荡。”
待幻眼中的昱琅完全消失,扶潼再问道:“回想过往记忆,幻出你心中所恋所思之人。”
楠艾脑中正在慢慢凝聚一人,此人模样也在扶潼幻眼中形成,她点头了然,说道:“告诉我,此人是谁?”
楠艾毫不迟疑地开口:“老祖。”
老祖目光一颤,眸眼睁了睁,竟因激动而氤氲了水雾。
第五十七章
幻术解除后的几日,楠艾依旧陷入时而醒来时而昏睡的状况,老祖不免忧心忡忡。
扶潼劝他莫要过于担忧,浮梦术解除后,因受术者记忆会断断续续恢复,潜意识适应感情的转变和缺失记忆的突然寻回,需要一个过程。过几日,待记忆完全恢复,便可彻底醒来。
老祖默听她言,心中忧虑却半分未减,只要楠艾一日没有彻底醒来,他便提心吊胆多一日。
是以,他片刻未歇地坐在竹榻旁守了六天六夜。
直至第七日,天光熹微,屋外传来聒聒鸟叫声,唤醒一日清晨。
楠艾便在晨曦洒入山林时,悠悠转醒。双眼半掀,似醒非醒,仿若宿醉,她头疼得蹙眉。
倏然,温热指尖触在她眉头,轻缓揉着,伴随而来的是温柔的话音。
“力道可是合适?会疼吗?”
怎会疼呢?那手指缓缓将疲惫和不适给揉散开来,舒服极了!
她脑中混沌,并未多思,舒服地喟叹,下意识就道:“不疼,稍微大些力,额头也有些涨疼。”
她话音刚落,又多了一只手,轻轻揉着她额头。
享受按摩的楠艾逐渐清醒了些,神思也恢复清明,终于察觉到些微不寻常,猛地睁开眼。
就见老祖满眼宠溺的看着自己,一边耐心地帮她按着眉心和额角的穴位。
楠艾愣愣望着他,似不确信地眨眨眼,这下更傻眼,老祖不仅露出宠溺神色,嘴角还扬着一抹浅淡却好看的微笑。
“我究竟是醒的,还是做梦呢?”她自言自语呢喃着:“老祖怎么会笑得这么温柔。”
瞧她这懵懵然的呆愣模样,老祖忍俊不禁,伸手掐了一下她脸蛋:“做梦吗?”
“哎呀!”楠艾呲着牙揉了揉被捏疼的脸,瞬间清醒。
她哀怨地睇了眼面不改色的老祖,方才还觉得他温柔,瞬间就恢复本状,果然方才是自己迷糊的假象,还是梦里的老祖又温柔又听话,将他扑倒便真的一动不动任由她摆布。
楠艾忽然像被罩头劈了个雷....僵住。
她方才清晰地记得,在归墟殿后的海棠树下,那件事并不是真实发生的,而是个梦,她还能忆起那梦里的美好和漾在心头的丝丝喜悦。
她记得在妖界的八纵岭地洞中,她满怀着对老祖的疼惜,想要尽力抚平他愤怒和仇恨,信誓旦旦地承诺,会一直陪在他身边,陪他一同复仇,与他开始新的生活。
而当这个承诺许下之时,她就已交付了自己的真心。
还有书房那晚,老祖告诉她人界绾发的寓意,也正是那时,她察觉出自己心意,羞得几夜辗转难眠。她同洛霜求助,最终决定去西海复仇后与老祖表明情意。
就在巫山那夜,她从梦魇中醒来后,老祖眼中流转的缱绻柔色,在她心间汇成融融暖意。她险些就要说出来,却在中途被帝轩打断。
以至于......她中了幻术,将一切忘记。莫名喜欢上了昱琅,狠心离开归墟,离开老祖身边。
过往一切,悉数涌入她脑中,全部记起来!
“怎的了?”老祖见她愣得一动不动,两眼大睁好似受惊。他又是担忧,怕她有什么后遗症?毕竟扶潼也说暂且留在阳虚山观察些日子为妥。
楠艾晃过神来,两眼直直望着他,好似要将他看个够才罢休。清透的眸子氤氲出泪雾,越蓄越多,就要从眼梢坠落。
她猛地撑起身,扑向正坐在榻旁的老祖怀里,两只手臂紧紧抱住他,他身躯宽大,她抱不满,便用力揪住他身后的衣裳。仿佛怕他离开一般,攥得紧,抱得牢。
“我记起来了......全部,全部!”仿佛重新拾回了失却的宝贵一切,无法言状的激动令她泣不成声。
楠艾语无伦次地在他怀中抽泣:“我当真悔恨,巫山那晚我如果勇敢说出来,同老祖表达出我的心思,一切会不会不是这样?不会让你默默等我一千多年?我们定然也不会分开如此久!险些......我险些就要失去老祖!我有些害怕,回想起来,很怕啊!”
这般说着,她心有余悸地在他怀里轻颤,恐慌的情绪无法即刻纾解,无助不安,像棵风雨中摇摆的小树苗。
感受到她的惶恐不安,听得她一声声懊悔的哭诉,还有落在他胸前的泪,灼烫得似要烧穿他心口。他心疼不已,面容更是绷得紧,眼中水光浮现,一眨便无痕。
老祖将她抱坐起来,放在自己腿上。楠艾自然而然蜷缩在他身前,仍旧紧紧攥住他衣裳。
他平缓顺着她背轻拍,尽量让她安心,待她平复许多,他低声在她耳边安抚道:“莫再怕了,你从未失去过我,只是我们之间走了些许弯路,被迫蹉跎些时日。往后我牵着你,便不会再走丢了。”
楠艾在他怀中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愧意难填:“可我忘了那一切,甚至将承诺也看得无足轻重。我还喜欢了别人,倘若我真与昱琅君完婚,我......”
想着她就后怕不已,如果昱琅同姬钰没有发生那些事,而她同昱琅顺利成婚,婚后若是想起了一切,恐怕两个人她都对不住!痛苦一辈子!
老祖帮她擦着泪:“这一切本就不是你的错,何故自责?事情已然发生,又何须再追悔?你我有姻缘,昱琅同你的婚事注定不会成,无需再把愧意加注到自己身上。”
他捧着她脸,定目凝望:“你不是同我许诺了生生世世吗?我们还有长久岁月,这些无关紧要的磕碰绊石又怎落得下半点影响?”
老祖将一切说得云淡风轻,可楠艾早已从楠树爷爷那得知他这千年来如何熬过的,此时话语中的轻巧不过是在尽力安慰她,悉数隐藏他曾经历的苦涩和无奈。
思此,她心中的酸楚更是如浪头一层层地拍来,几乎淹没自己。她如何能得到他毫无保留的付出?纯粹而深重。
不愿老祖再担忧,楠艾拼命忍住漫上眼眶的泪意,靠在他怀里,轻轻道:“对的,我们有生生世世的时间。”
从今往后,我便赖定你了,赶也赶不走。
***
天光微亮,朝露醒晨。
忽而清风一拂,满山的朱槿花宛若浸染了宝石红般的海浪,飘摇起伏。
楠艾坐在花丛中,后背倚靠在老祖胸前,眺望远处愈渐透亮的云海,直至金珠穿云放芒,霞光泻林入谷,映射她眼中。
楠艾微微眯眼,晨曦在她眼中糅成晶碎的光,她笑着说:“虽然这么说有些不礼貌,可我还是最爱归墟的日出。”
老祖双臂将她拥紧了些,目光却是落在她恬静的脸庞,胜过他阅览的世间美景。
他道:“过些日子就回归墟,或者,你有其他想去看看的地方?”
其他地方?楠艾认真想了想,在天庭的千年,她同澧兰去过的地方倒是不少,不过也都仅限于天界和人界。
“唔......”她沉吟道:“魔界我尚未去过呢!之前澧兰成婚时,魔界的小公主步莨有邀请我去,之后我倒是把这事给忘了,要不我们去魔界转转?”
却听得老祖极淡的笑音,说道:“你与魔界公主该不会就是澧兰新婚那晚结下的情谊吧?”
楠艾一听,小脸刹那染了红。
澧兰新婚那夜,她提早偷偷溜进新婚屋内的柜子里,听柜门取经验嘛!
哪知魔界小公主早早就蹲在柜子里头,她甚为诧异,一问才知,小公主同北霁帝君成婚多年,却一直未行夫妻之实。
北霁帝君是天界出了名的温润儒雅,性子随和,虽不是清心寡欲的人,但是个实打实的正人君子。她想,帝君估摸见小公主年龄身形尚小,便暂不忍行那事吧?
楠艾对小公主委实几分同情,拍拍她肩,鼓励道:“今晚你可是来对了,待会儿你且好好听,认真看,将今晚所学用于同帝君将来的实战中,利于夫妻和谐!”
她这个毫无经验的半斤八两说得振振有词、头头是道,而魔界小公主听得是两眼放灵光,重重点头。
两人就在柜子里结下了不浅的情谊!
虽说两人什么都还没见着听到,就被法华尊者逮个正着。最后北霁帝君和老祖一前一后进来,皆是面无表情地将她们两人给拎了出去。
那晚老祖沉着脸训她:“这么好奇夫妻之事,改日我去人界买几本详解夫妻之道的图册供你在书房好好研究?”
被抓个现形的楠艾,往后只要老祖一提这事,就羞得很。
忽然,老祖气息绕在她耳畔,轻语调侃:“如今还好奇吗?不如我再身体力行教你?”
楠艾耳朵瞬间烧了个彻红,忙摇头:“不好奇!一点都不好奇了!”
这平日里冷清淡漠的人,说起羞话竟手到擒来!她越发觉得老祖是不是体内住着不只两个魂魄?
见她低着脑袋,羞得面红耳赤,老祖满足地笑了笑。却也不再逗她,一瞬收了笑意,说道:“我要去一趟巫山,你暂且留在这,让扶潼观察些时日才能放心。”
楠艾愣了愣,转身抬头,在他乍冷的目光中揣测出了他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