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落在深海——风浅
时间:2019-10-23 09:15:26

  他好像只有在提到专业知识的时候才会语句流畅,毫无社交障碍。
  此时此刻,他的眼里流淌着奇异的光,就像一副安静的黑白画被渐渐被渲染成了彩色,仿佛只有这一刻,他才是真正地活在这个世上。
  鹿晓在这样的光下局促无比,低声道:“这样做的希望不大吧,还伤眼睛呀。”
  郁清岭道:“眼睛存在的意义,是看见真理存在的可能性。”
  “……”
  换言之,就是如果能看到真相,就算瞎了也无所谓吧。
  鹿晓无端想起商锦梨的形容,郁清岭这类人,一生唯一在意的就是科研,聪明得不像地球人,冷血得六亲不认。
  “你们科学家和商人……是不是都这么冷血?”鹿晓轻声问他。
  因为根本不参与这个世界的情感维系,所以他才能提出一份“恋爱实验协议”,只是为了监测身体的激素分泌与情感存在的必然联系。他跟秦寂的自闭症患者疗养中心,根本就是拿情感当做维生素在操作。
  郁清岭罕见地没有回答问句。
  他眼里的光泽已经熄灭,幽深的眼眸锁定鹿晓的眼睛。
  他的眸色比普通人要淡,浅褐色中透出一点灰,让他更像是某一种安静蛰伏的动物,而不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也许是那样的目光太过专注,被他盯久了,会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对、对不起……”鹿晓在他的目光下秒怂。
  然而直到午餐之前,郁清岭都没有再开口。
  -
  他这是生气了吗?
  鹿晓不确定。她忐忑地用着电脑,用余光偷看对面的上司。
  郁清岭正不断地在敲击着键盘,往电脑中输入数据。普通人敲击键盘一般是有节奏的,每一个词组停顿零点几秒,每一次发呆走神停顿几秒钟,每一次摸鱼停顿半小时……而郁清岭,他所有的敲击几乎是匀速的,就像机器一样,不需要思考时间,甚至不用词组间隙。
  鹿晓怀疑他是不是在假装敲键盘,于是趁着上洗手间的时候路过他的身后,大刺刺窥屏。
  结果,她发现郁清岭在输入的甚至不是文字,而是往EXCEL内部输入一组组的实验数据。没有登记表格,没有手写记录,他似乎只是凭借着大脑内储存的信息,毫无间隙地往其中填写数字。
  这该不会是他这十来天以来,在小黑屋测定完毕的所有数据吧?
  鹿晓目瞪口呆地扶了扶下巴。
  听说那天所有的初试者都到1101做了视觉暗适应实验……初试有多少人?200?300?
  他记得每一个人的实验数据吗?
  ……
  鹿晓忘记了自己在偷看,呆呆站在他身后。
  郁清岭正全神贯注输入,从鹿晓的视线能见他白皙逛街的下巴,还有瘦削气场的十指。他的眼睫极长,皮肤透着不健康的白,专注的时候,甚至连扎眼的次数都几乎维持在二三十秒一次。
  鹿晓甚至怀疑,如果不是为了护理眼睫不得干眼症,他几乎可以不眨眼吧……
  “鹿晓。”忽然,郁清岭回过了头。
  鹿晓吓得连连后退,腰肢猛然撞上窗台,疼得眼泪都快横流。
  “我只是路过洗手间!”
  郁清岭仰头安静地看着鹿晓,似乎是不解。
  鹿晓叹气:“对不起……我不该说您冷血。”鹿晓想了想,老实道歉,“我不懂你们那些复杂的科学道理,就是觉得您和秦寂的实验项目把人类的感情量化然后人为操控,对人类和情感都不尊重。”
  与其说是不认同科学,倒不如说,她是因为秦寂拒绝她感情所以迁怒。
  不论如何,她都不该站在感性的角度去指责一个科学家冷血。
  “不是。”郁清岭低道。
  “什么不是?”鹿晓疑惑。
  郁清岭似乎很困扰,无从和她交流。
  鹿晓忽然灵光一闪,反应了过来,试探问:“不是冷血?”
  郁清岭微微点头。
  ……他果然是在回答上午的问题=口=!
  所以这几个小时以来,他输入了将近十页EXCEL实验报告,导出了电脑里的素有数据,以及顺便在思考她提出的一句气话,然后告诉她,不是所有的科学家都冷血?
  鹿晓觉得匪夷所思,简直是啼笑皆非。
  “我还以为你在生我的气,所以不理我。”鹿晓松了一口气,小声说。
  郁清岭眨了眨眼:“提出问题,是科学态度,不生气。”
  鹿晓:“……”
  郁清岭此刻迎着光,灰色的眼眸澄净得像是玻璃。
  他是真的没有生气。
  鹿晓忽然意识到,郁清岭他把她的气话当成了真心求解的问题,完全没有感知到那只是她的情绪。
  难道真的就像他自己描述的那样,他也是一个自闭症患者?
  -
  午后,鹿晓在郁清岭的示意下,跟着他离开办公室,去地下车库。
  “我们去哪里?”郁清岭走路的速度偏快,鹿晓踩着高跟鞋跟不上,只能踉踉跄跄地追着他的步伐。
  “实验基地。”
  “这里不是实验室吗?”鹿晓气喘吁吁。
  “这里是,实验室。”
  ……所以实验基地和实验室不是一个概念。
  鹿晓深刻认识到自己已有的知识体系在SGC完全是浮云,她跟着郁清岭在地下车库内穿梭,然后停留在一辆白色的CLS前。
  郁清岭并没有立刻掏出车钥匙解锁,而是绕着车转了一圈,才坐进了驾驶座。
  鹿晓已经坐在副驾驶座上,眼睁睁看着郁清岭在座上左顾右盼,试探性开启车上的所有功能按钮。
  “郁教授,您……在做什么?”
  郁清岭停下动作,认真道:“启动前检查。”
  “……要检查得这么仔细吗?”
  “要。”
  “……也不用那么仔细吧?”音响有什么关系?
  “要。”郁清岭认真道。
  鹿晓大概也猜得到理论上车辆启动前应该检查车内设施,可是实际上谁会检查那么仔细?至于检查到音响系统为止吗……如果车上的是秦寂,除非方向盘不见了,否则他根本不会觉得有问题吧=口=?
  郁清岭的表情很专注,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到位,仿佛在做这个世界上做重要的事情。等到终于完成一整套动作,他轻舒了一口气,踩下了油门启动车辆。
  他的行为刻板而又笨拙。
  鹿晓静静地看着他的动作,心上翻涌起一阵难以言说的微妙感。
  就在刚刚,她偷偷用搜索引擎查了记忆中听见的名词,亚斯伯格。它是自闭症的一个小分支。这一个分支的自闭症患者日常交流与独立生活并不成问题,相反他们的智商会以惊人的数值到达常人无法抵达的境界,但是同样的也伴随一些问题,比如一些重复的刻板行为、轻微的社交障碍,以及无法掌握与理解别人的情绪。
  它被称为学者综合征。
  历史上很大比例的天才艺术家与学者都属于亚斯伯格患者,这样的人在科学领域,一般会成为人类之脑。
  可是归根结底,他们其实还是生活在孤岛的自闭症患者。
  -
  郁清岭带鹿晓去的是一个自闭症特殊学校,曦光小学。
  这是鹿晓第一次看见真正意义上的自闭症患者,正好是休息时间,许多孩子在阳光下休息玩耍,有人用在沙坑里堆砌城堡,有人用小树枝在地上画着九宫格,也有人在哭闹,或者是在树下盯着小蚂蚁。
  初看之下,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比喧哗的幼儿园还有更秩序一点。只是当鹿晓从他们身旁穿行而过,没有一个孩子抬起头。
  鹿晓有种错觉,自己是不是变成了一个透明人?她在孩子之间穿行,一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小女孩。
  “抱歉!”鹿晓扶起那个小女孩,女孩却忽然缩成了一团,执拗地不肯抬头。
  “是撞疼了吗?”鹿晓慌了,想要检查女孩的膝盖。
  女孩大幅度地挣扎起来,喉咙底发出一声声尖锐变音的“啊”声。她的手臂僵硬无比,力气却奇大,用力一甩,手腕撞上了鹿晓的下巴,撞出一道红印来。
  “小心——”鹿晓站不稳,更担心孩子失去平衡再摔倒。
  “啊——”小女孩忽然用头撞击鹿晓的腹部,尖锐的指甲抠住鹿晓的手腕,整个小脸都涨得通红。
  “放手。”
  忽然,郁清岭的声音响起。
  鹿晓很少听见他这样急促的声音,她回过头看见郁清岭站在十几米开外,没有靠近。
  只这一分神的功夫,小女孩已经抓破了鹿晓的手臂。她看见了红印,眼里忽然冒出惊恐,松开了手,开始用拳头砸自己的头。一下,两下,越砸越快。
  天哪!鹿晓宁可她还在抓自己的手臂,她慌乱地握住小女孩的手臂阻止她自虐,回头向郁清岭求助:“郁教授!”
  “放开她!”
  郁清岭的声音急促了起来。
  ——放开小女孩?还是让小女孩放开手?
  “可是她会伤到自己!”
  “鹿晓,放手!”郁清岭的胸口剧烈起伏地,却迟迟没有靠近。
  鹿晓与他的目光僵持了几秒,终于下定决心松开了手。下一秒,小女孩又缩成了一团,却没有再捶打自己了。
  鹿晓瞬间反应了过来,她飞快地跑出去十几步到郁清岭身旁,再回头看小女孩——小女孩已经颤颤巍巍地抬起了头,继续用伤痕累累的手玩起了沙雕城堡。
  “她……”鹿晓不知道该说什么,小女孩的威胁来源于她?
  寂静的操场因为小女孩忽如其来的尖叫已经闹成了一团,无数孩子在奔跑,还有人在尖叫,一直在树下观察蚂蚁的小男孩忽然哆嗦着站起身来,向前踉跄了几步。
  鹿晓这一次不敢冒冒失失去接触他了。
  小男孩的皮肤白到透明,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鬓发间流淌下脸颊。他急促地喘息着,忽然狠狠地砸在了地上,四肢抽搐起来——
  这是连锁反应吗?
  鹿晓的心脏快要跃出喉咙,她忍不住想要上前,有一个身影却比她更快。
  郁清岭绕过她冲进了操场,抱起了那个孩子向前奔跑。
  作者有话要说:
  PS:今天等下晚上7点还有一章
  *
  PPS:关于文章涉及到的普通自闭症患儿的症状,一部分是来源于百度百科描述,另一部分是来源于我的修改。
  我在搜索资料的时候,考虑到文章的可读性,所以适当进行了一些美化修饰。假设孩子们都从小被发现,并及时进行干预治疗,假设孩子们自闭程度并不严重,且达到了相当好的治疗效果。但其实我们的生活中的自闭症患儿可能情况会更糟糕一些。
  在我们科学并不发达的年代里,把自闭症和智力障碍(弱智)曾经混以为一谈,其实这是不科学的,也因此耽误了很多自闭症患者。近些年随着医疗科技和受教育程度的提高,人们已经越来越认识到这样一个群体,他们永远在沉没的边缘,需要我们及时的干预和沟通治疗,希望随着医疗科技的进步,科学家们终究能找到改善和治疗的方法。
  PS:作者并不是科班,请专业人士见谅。
 
 
第9章 星星的孩子
  草地上的哭声与喧闹声连成一片,郁清岭白色的身影在阳光下泛起刺眼的光华。鹿晓来不及多考虑,只能匆忙地跟在郁清岭的身后奔跑着穿过学校的操场。
  她一路跟着他跑到一幢遥远的楼里,上到三楼,推开了最内间的门。
  房间里有两个护士打扮的女生正聚在一起聊天,看见郁清岭诧异互望:“郁教授?”
  “于医生!”郁清岭厉声道。
  内间的医生听见声响跑出来,看了一眼郁清岭手里的孩子,道:“快放到病房去!”
  郁清岭绕开护士,冲进了离间病房,鹿晓紧随其后跟上,眼睁睁看着郁清岭把孩子放在了病床上,自己扶着墙剧烈喘息。
  鹿晓没有多少精力观察郁清岭,她所有的注意力被病床上的孩子吸引。他并没有失去意识,眼睛还留着一条缝,整个身体还在不断地抽搐着,四肢发抖,瞳眸不断地往上翻,喉咙底发出细碎的咯咯声。
  这是……癫痫吗?
  鹿晓之前在学校里见过这种模样,可是又不完全像。小男孩颤抖是手正抱着头颅,看起来像是被剧烈头痛困扰着,他不断张嘴,似是想干呕又呕不出来。
  “医……医生!Valproate!”郁清岭喘息。
  “别着急。”于医生低声安抚,“小熙只是受了刺激,并不是真的发病,只要普通的镇定剂就可以了,不需要丙基戊酸钠。”于医生的目光落在郁清岭的身上,担忧道,“倒是你,你不适合激烈的情绪变化,感觉还好吗?”
  郁清岭吃力点头。
  于医生给发抖的小男孩注射了一支针剂,回过头望向鹿晓:“清岭还是第一次带人来,你是SGC的员工吗?”他问鹿晓,眼里噙着诧异的光。
  “是。”鹿晓点头。
  知道小男孩没事后,她的注意力都在郁清岭身上。
  他全身已经被汗水濡湿,乌黑的发丝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孱弱得像个病人。虽然背着小男孩过来很吃力,可是他也喘太久了吧?
  “方便的话,能不能请你握着小熙的手。”于医生盯着鹿晓道。
  “握手?”鹿晓有过之前的经验,不敢轻易上前了。
  于医生看她胆怯的模样,了然道:“你放心,每个孩子都是不同的个体,对外界刺激的反应不一样的。你是个女孩子,相对更容易让他接受,你过来,试试看。”
  于医生让开位置。
  鹿晓犹豫着走到病床前,握住了男孩的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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