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清岭站在风里犹豫了几秒钟,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好,你跟我回家。”他轻声道。
“要说‘请进’。”鹿晓回到门口,郑重其事教育。
“请进。”郁清岭说。
屋子里的光温暖如初阳,鹿晓没有多犹豫,直接抢在郁清岭的前面钻了进去,顿时舒适得想要原地打滚。
终于暖和了啊!!
郁清岭站在门口,看见扑在客厅沙发上打滚的小姑娘,忽然有些彷徨。
……家里,没有茶啊-
就这样,鹿晓与郁清岭的友情正式定了个纪念日——圣诞破冰节!
洛医生对这一切还不知晓,他为郁清岭制定了一份完整的融冰计划:目前他们是书信往来的阶段,并且是通过塞门缝里完成交换过程的,未来可以以直接面对面的形式递交,然后等郁清岭能够与他的小朋友进行有声语言的沟通之后,再进行下一阶段的深度接触——总有一天,他们可以同处一室,成为朋友。
洛医生对自己循序渐进的计划很满意。
圣诞节当天的,他带着他的计划书上了门,向郁清岭热情介绍了交朋友的好处:比如可以增进语言能力,比如可以活跃思维等等,力图引起郁清岭充分的好奇心与持久的关注度。
郁清岭的一直沉默地坐在沙发上听着,既没有反驳,也没有抬头。
任重道远,困难重重啊。
洛云平忍不住叹息。
当他刚刚讲到“人类社交的必要性”一个环节的时候,门外忽然响起了汽车的声音,紧接着外面响起噼里啪啦的脚步声。一个矮小的影子趴在窗台上闪了闪脑袋,然后径直闯进了屋子!
“……鹿晓?”洛云平吓了一跳。
她不是应该塞信就走吗?怎么直接进来了?!
洛云平飞快望向郁清岭,他担忧他会因为刺激而产生情绪上的波动,没想到郁清岭非但没有露出惊吓的表情,反而眼底流淌过一丝跳跃的光。
“洛医生早上好!”小姑娘清脆的声音。
洛云平感觉自己仍然在云雾里。
他眼睁睁看着鹿晓熟门熟路地绕过了玄关与客厅的隔断,抱着一个盒子冲到了沙发前,把盒子往郁清岭怀里一塞:“给你的圣诞礼物!”小姑娘笑得甜甜的,下一秒她小狗似的低头在地毯上搜寻着什么,最后在沙发另一端找到了目标物,“找到了!果然忘记在你这里了呀。”
那是一副手套,被遗漏在了沙发的拐角处。
院门外,汽车发出急促的嘀嘀声,像是在提醒。
鹿晓的神情顿时又匆忙起来,边喊边往外跑:“我上学去了哦!晚上给你写信啊!”
洛云平:“……”
小姑娘风一样地来又风一样地去了。
洛医生呆呆看着她消失的方向,良久,他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讷讷问郁清岭:“她……昨天晚上进过屋子?”
郁清岭点头,注意力仍旧在院外头。
洛医生:“你们一起做了什么?”
院外的车飞驰而去,郁清岭抽回目光,认真回答:“喝饮料,看电视,叠纸鹤与飞机。”
洛医生:“……”
他仓惶地看了一眼,果然客厅的茶几上还留着一个小盒子,盒子里放着几个精准的叠纸工艺品,除了纸鹤和飞机,还有几朵百合花,看起来就像是一家人刚刚度过幼教时光……
太可怕了……
有那么一瞬间,洛医生分明听见了自己三观碎裂的声音。
他感觉老天爷对自己开了个玩笑,手上的“分阶段融冰计划书”就是那个最大的笑话证据。他发烫似的扔了那份计划书,干咳一声道:“咳,你体质不好,孩童精力旺盛,你不要勉强……”
“嗯。”郁清岭轻缓应。
……都会“嗯”了啊……
洛云平老父亲的心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颤抖,他不是只会说“我同意”和“我认可”吗?
想当初他作为他的主治医生,花了整整一个月才能和他这样心平气和地坐在沙发上讨论啊!
……-
比起洛云平的心情复杂,鹿晓的心情的可谓是超级——开心——
圣诞节后的每一天,她都过得十分愉悦:午后的时间初中部的姐姐一起排练话剧,吃过晚餐就去圣诞屋找郁清岭玩,鹿晓从来没有觉得日子像现在这样充实过。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爸爸妈妈一直在出差,除了发烧那一天,好像都没有打通过他们的电话。
为什么打不通电话呢?
鹿晓实在是愤懑。
那时郁清岭刚刚替他的小朋友解答完一道数学题,看着她又走神,伸出指尖戳了戳她的笔。
“这里,错了。”郁老师不高兴。
“……哦。”鹿晓灰溜溜地收回了心思,把注意力集中到作业本上。
近来她还意外发现了一个郁清岭的新用法,他当起家教来可比秦寂高明多了,秦寂那个笨蛋辅导小学三年级的奥数题已经略显吃力了,而郁清岭就不同,他简直比奥数老师还厉害!
对于她结交的新朋友,秦洋夫妇原本还有些担忧,还曾经上门拜访过一次。再后来,有了洛医生的担保,对于鹿晓天天粘着郁清岭的行为他们可谓是彻底放心了。等到他们偶然看见郁清岭的厚厚一叠个人履历,当场就差点直接掏钱请他做家教。
当天秦寂翘课晚归,被揍得尤其惨。
第79章 致最初的相遇9
09. 复苏
元旦到来那一天, 所有的积雪都已经消融干净。
恒辉的初中部与高中部例行会在元旦放三天假期, 晚会就安排在三天假期前的白天,地点是初中部的礼堂。秦寂的班级排练了一个改编版的《小红帽》,鹿晓扮演的是幼年期的小红帽。
虽说只是一个校内的活动, 但是校方却投入了巨大的精力与时间。鹿晓化完妆,在舞台的后头偷看了一眼礼台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顿时吓得有些腿软。
这也太多人了吧?
整个秋山区的人都来看热闹了吗?
“别怕。”导演兼班长摸着鹿晓的头安抚,“你的台词已经背得很好了呢,一定可以发挥出色的!”
“嗯。”鹿晓小声道,身体还是绷得直直的。
班长笑起来:“小鹿的爸妈来了吗?”
鹿晓一怔,犹豫了一会儿才缓缓点头。
班长并没有发现鹿晓的异样,节目马上就要开始, 她还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去部署。不一会儿,班长就走开去了别处, 楼下呆滞的鹿晓站在原地,看着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
爸爸妈妈……来了吗?
鹿晓抱着台词本,蹲在舞台的角落里仔细回想。她记得自己给他们打过电话,告知他们元旦的表演, 可是……好像哪里有不对劲的地方?他们真的答应要来吗?如果他们来了……会坐在哪里呢?
鹿晓掀开一点点帷幕, 偷看礼台上的人群。
她试图去看清那些人的脸,第一排,第二排, 第三排……越往后越模糊, 到后面人影连着人影, 鲜红色的场地与波澜的礼花连接成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了。
“晓晓?晓晓?你怎么蹲在这里?”
遥远的呼唤声把鹿晓的思绪拽回了原地。鹿晓茫茫然站起身来,终于看清了眼前声音的主人:“小魏阿姨?”
“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魏云原本应该坐在观众席,可是她实在放不下心来,就到后台来找鹿晓。果不其然,她找遍了后台也没有看见鹿晓的影子,最后在帷幕前的角落里找到了鹿晓。当时小姑娘正抱着头很痛苦的样子,看得魏云的心都提了起来。
“小魏阿姨。”鹿晓的声音轻缓又迟钝。
“嗯?”魏云蹲下身来,抚摸鹿晓的额头。
鹿晓的小声问:“我爸爸妈妈,跟你们一起来了吗?”
魏云一怔,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动到了脑海里。她看着鹿晓纯净无暇的眼睛,一时间所有的话语都哽咽在喉咙口:“他们……”她开不了口说谎话,更不忍心说真话。
鹿晓的眼里闪动着焦躁的光芒。
她等了一会儿,不见回应,脸上的神态开始不安。片刻后,她掏出手机熟练地拨了一遍电话号码按下接听键——电话的那一端传来机械的声音: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爸爸妈妈,是不是还没有回家?”鹿晓望着魏云的眼睛,小声问,“是不是……飞机延误了呀?”
她的表情像是站在悬崖边,小心翼翼,惴惴不安。
魏云在慌忙中站起了身,她匆忙转过身去,只因为不想鹿晓看见自己夺眶而出的眼泪。
就在僵持之际,班长导演的声音响起:
“各组注意了注意了!第一场准备开始——!”-
《小红帽》的音乐在帷幕前响了起来。
鹿晓作为第一场出场的演员,被班长拉着手塞到了帷幕前。
她狼狈地进入了表演状态,沿着排练过无数次的走位一字一句地说出早就背得滚花烂熟的台词。走路都跌跌撞撞的,就像一只误入了树林的小鸭子。
现场明明很惨烈,然而底下的观众却兴奋了起来。
——竟然真的是个小孩子诶!哪里挖来的?超可爱!
鹿晓在众目睽睽之下紧张得手足无措,尤其是她刚刚说完一段台词后,底下忽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鹿晓年纪小,被这忽如其来的掌声吓蒙了,于是呆呆地站在台上。
“小鹿!继续啊!”班长在帷幕后面喊。
鹿晓总算是回过神,艰难地,磕磕巴巴把属于自己的台词讲完。
底下观众喜笑颜开,没有人会去真正地跟一个孩子计较,尤其是这样一个跨年的日子里。光是看看孩子的小圆脸就已经够欢乐了不是么?
鹿晓渐渐放松,开始有余力去分辨观众席上的每一张脸。
她看见了秦洋与魏云,他们就坐在第一排。所有的参演人员的家长拿到的都是VIP内场券,集中在前三排——她记起来了——她给爸爸妈妈留下的票就在第二排的5、6两座!
可是……
鹿晓清晰地看见坐在第二排5、6座的是秦洋和魏云。
那爸爸妈妈呢?
鹿晓觉得台上的灯光太过晃眼,她的视野里整个世界都有些扭曲了。也不知道是谁在调试音响的时候按错了按钮,巨大的电流声忽然间就响了起来,钻进了她的脑海里。
……爸爸妈妈来到礼堂了吗?
……他们收到邀请函了吗?
……他们,到底有没有收到电话?
鹿晓惊恐地发现,自己记不清那些过往。所有的记忆都像是隔着一层海绵。那些原本笃定的事情变得不太真切起来,舞台和灯光似乎在摇晃,周围还有数不清的嘈杂,纷纷攘攘地要钻进她的脑海里……
“晓晓!”
“小鹿!”
鹿晓最后的记忆是一片白。
而那些鲜红色的记忆,却如同鬼魅一样降落-
那一天的元旦汇演以混乱告终,鹿晓被送到了秋山医院的急诊科。在经历急诊科的大夫一系列地检查之后,她被转入了普通病房。
鹿晓在急症室里就已经醒了过来,她哭闹,尖叫,像是要把这些时间以来压抑的情绪一块儿释放出来。
没有伤口,脑CT正常,所有生命指征与血象都像是她完全健康。急症科医生束手无策,只好转入了住院部,并通知心理科主治医生洛云平。
洛医生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好在郁宅会诊,听见电话那一段的燥乱,他也跟着焦躁起来。
“鹿晓生理上没有问题的话,你们先别紧张。我马上过来。”洛云平对着电话那端道。
他知道此时此刻他必须马上赶到秋山医院,因为之前他担心的事情很有可能成真了——鹿晓的记忆与情绪压抑了太久,并且挑了一个最不恰当的时间满盘复苏。
这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太过残忍了。
洛云平匆匆准备离开,却在门口被一个人影拦住了去路。本该在楼上休息的郁清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他身后,牢牢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我想去。”郁清岭道。
洛云平微怔。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明确地表达自身以外的欲求,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况下就好了。
洛云平叹息:“你不能去。”他对着郁清岭不满的眼睛,低声解释,“医院里会有很多人,比你想象中要多的人群,你的身体和心理都未必能够接受那种嘈杂环境。”
“我想去。”郁清岭检查。
洛云平道:“清岭,你不应该去。你向来是最理智的不是么?”
郁清岭死死盯着洛云平。
洛云平坚决地摇头,推开郁清岭的手出了门。他是一个医生,当病人甲与病人乙可以相互促进治疗的时候他非常乐意让他们接触,但是这不代表他会失去理智作出错误的选择:郁清岭现在跟去医院并不会是最佳的方案。
“你在家里乖乖等。”
洛云平抛下郁清岭驱车下了山。
郁清岭站在门口,眼睁睁看着那辆车子消失在盘山公路的尽头,狠狠地皱起了眉头。
“……不可以。”他低头喃喃了一句。这是他经过理智后的判断。
洛医生说得对,他现在过去并不是最佳方案。
郁清岭望着盘山公路蜿蜒消失的方向,只花了短暂的几秒钟,就踏出了第一步。
……-
洛云平赶到秋山医院时,鹿晓已经镇定了下来。
听说她在两个小时无休止的哭闹之后,又在住院部的走廊上来来回回找了半天爸爸妈妈,最后魏云与秦洋实在是无奈,把鹿氏夫妇的遗产让渡文件拿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