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说寡妇再嫁是为了年老有儿女奉养,死后享受香火,那么寡妇可以收养孤儿。育婴堂的负担——也就是政府负担减少了,寡妇也有人奉养,两全其美。
接着再说乡间妇人之苦,早晚劳作,生儿育女,还要动辄被打骂,比大户人家的奴婢还不如,她们难道不是我大周子民么?
再以梨溪山为例,因为女道众多,需要管家娘子、中人、店娘子等等,所以没有溺女婴的现象,这说明,其实女子一样可以奉养父母,和男子一样是可靠的税收来源。
她又举曹娥的例子,曹娥一个月给父母五两养老银子,而她哥哥得到家中九成的田地产业,一个月只给父母一吊钱。
瑶光想到哪儿写到哪儿,洋洋洒洒,还提出有职业的女子可以自由结社,如同江南那些绣娘织女一样,但并不一定要拘于同行业。
“不管会不会总得把卷子填满不能大题空着不写”是瑶光从小到大受的教诲,所以她胡写八写,反正是把卷子填满了。然后再检查一遍,啧,还发现自己写了好几个错别字。算了,不改了。谁叫繁体字笔画太多,挤成一团了。
瑶光举手,倒扣卷子就算交卷了,裹紧鸭绒衣扬长而去。
出了考场,竹叶和吴嬷嬷正捧着手炉暖壶和其他考生的亲眷家人等着呢,竹叶一见她,大吃一惊,“娘子,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薛娘子还没出来呢!”
吴嬷嬷一瞧就知道这是没戏啦,二话不说,先从暖壶里倒一杯热腾腾的奶茶给瑶光。
瑶光喝了茶,稍微暖和了点,再抱上手炉,“冻死我了!回家去。”
她可不知道,她那份卷子一交上去,立即被封好了放在一个牛皮信筒中,由一位侯在偏殿的特使送去了宫中。
是的。狗皇帝知道瑶光要考道初试了!
其实他倒没特意关注她,是端王想在皇帝面前给韩瑶光刷个好感才提了一句。
端王是随口一提,皇帝却上心了。他挺好奇这个到太清宫藏书楼只会借话本(本)的人能考成什么样。才入道门几个月内就去应考,莫非……她是天才?
于是皇帝就随口吩咐了一句“把韩玄玑道初试的卷子封了拿来我看”,回头便把这事忘了。
等出了渤海侯叛乱的事,皇帝哪还想得起这事。
到了这天晚间,皇帝看到案头放了个锦衣卫密使奏报专用的朱漆牛皮信筒,还疑惑是什么呢,打开一看,才想起韩瑶光去道初试这回事。
他扫了卷子两眼,差点没气笑了。
这个韩瑶光!
但细细读完韩瑶光写的“论乡间逼嫁寡妇疏”后,皇帝收了先前的恼怒,觉得她那些前人没有的见解并非哗众取宠,确实有些意思。
历朝历代建立初始都鼓励寡妇再嫁,主要原因是战乱连年,人口下降,政府税收减少,但如果像韩瑶光所说那样,允许有职业技能或是一定财产的寡妇自立门户,那么至少赋税真的能够增加。不然,只是单纯鼓励寡妇再嫁,即便生出新人口,也要等到长到十五岁才有用。
以江南几个全国纳税大州府为例,蚕桑丝织业发达,仅湖州府一地,登记在册的织女绣女就有十五万人,分别属于近百家大大小小绣品社、织工社,她们所缴纳赋税占湖州一年赋税四成还多。
皇帝又看了一遍韩瑶光的卷子,叫来李德胜,“听说近来京中几部茶楼酒肆中常说的书都是从梨溪山上传来的?你可知道?”
李德胜躬身道:“皇上,坊间最近确实有几部书甚受追捧,首当其冲便是《桐花女泣血传》,还有什么《三剑客》和《兰西英雄传》,《桐花女》此书据传是灵慧祠老观主所做,《三剑客》和《英雄传》则是韩玄玑道长整理韩国公子遗物时偶然发现的异国话本子,其中颇有些残缺疏漏之处,但因故事中风俗人情与我大周颇为不同,世人以为奇,故而争着去听个新鲜。老奴没听过这些书,倒是崔旺和王拂来这些个小崽子们休沐时都偷跑去听了,还有人将书带进宫里来的。”
皇帝“哦”了一声。
李德胜继续道:“韩玄玑道长请了两个说书女先儿,在翠溪镇开了间名为‘碧水江汀’的茶楼,但不叫茶楼,叫做‘论坛’。”
皇帝好奇,“论坛?为何叫这么个名字?”
李德胜道:“论坛分为两层,二楼只接待女宾,一楼只接待男宾。男女进出各有其门,男宾处以深色纱幔隔出雅间,使人不得见到其中之人面目,寻常茶楼说书,常有听客发生争执,继而相互谩骂,约架打闹,但在碧水江汀,凡有争论皆需写了条子由堂倌递到楼上,中场休息时女先儿们会择而念之,辩论者再回以字条驳斥。这样,争吵者究竟是谁众人都不知。”
皇帝听了一笑,“这大约也只有她能想出这些古怪点子。还有什么?”
李德胜道:“近日冷了,韩道长命人在院子中建了一座‘天圆地方炉’,烤一种大如面盆的发面饼子,上面放着各色菜蔬鸡柳腊肠和奶酪……”
皇帝微微皱眉,“天圆地方炉?”他立即想起藏书楼中的事,再次起疑,这个人,究竟是真的失忆了,还是……装的?
韩瑶光这个时候正跟薛娘子吃涮锅庆祝。薛娘子和瑶光不同考场,考得不错,“还得多谢你准备的鸭绒衣,不然,真是要冻个半死。”
瑶光挺得意的,“等我过阵子给你织一双半掌手套,那东西才好呢!哎呀,师姐正适合用这个啊!她现在还天天跑太清宫整理文献经书呢。”
已经立冬了,山上更冷了些,树上的叶子仿佛一夜间被北风吹走了,全成了秃瓢,各个道观、翠溪镇上的店铺茶楼全烧起了火炕地龙。
这时,瑶光的羊毛作坊也准备了充足的羊毛线。
要说,沈婆子真是个人才。自从她当了小作坊的管事,一切管得井井有条。
结冰之后,工坊就不再漂染毛线了,开始进行精加工。
瑶光先选了两个业务骨干,姚二丫和另一个小丫头,先教她们学平针,用没漂白染色的毛线试手,练着织围巾,然后大家围着炉子做在一起练习。
手熟之后,就能织彩色围巾啦!还有绒线帽。
瑶光先给小竹织了个配色相当喜庆的帽子,耳朵加长,留些毛线扎个小辫子,头顶再加一个绒毛球,小豆包戴上之后萌到极点。
沈婆子给瑶光出主意,为何不拿些毛线到碧水江汀呢?二楼女客们也可以像她们这样围炉听书织毛线啊!
瑶光本来是想织出成品卖。现在一想,只要规定织完了一件成品,必须在碧水江汀展示,然后才能买更多毛线,就不必担心有人囤积毛线了,宣传也做了。更重要的是,只属于碧水江汀的冬季氛围就有了。
最近她画画的时间不得不减少了,因为自制的颜料中得用许多胶质混合色粉,太冷了实在不好做,颜料混合好了,很快又凝固了。一旦凝固,这些她自己费劲研磨出的颜料就报废了。
瑶光索性给自己放个假,画了许多线稿和素描,专心练书法,再织织毛衣,捣鼓捣鼓鸭绒衣鸭绒被,羽毛枕头靠垫什么的。
第一场雪不知什么时候会来,到时候她就能披挂起全副武装跟薛娘子张师姐等人上山看冰挂了。
上次经端王提醒,瑶光多加了条规定,打烊凡有想到楼上参观壁画的男宾就将自己的号牌交给管事婆子,在雅间坐着,轮到时就有堂倌来请。
瑶光希望这样能帮她快速在京中扩大些名气,这样来年开春她就能多招些学徒,不管是到齐云道院画壁画,还是画别的什么都有打下手的了,不至于现在研磨个颜料也得自己动手,因此特意嘱咐孟婆子等人透透话风。不过,连续十几日,看壁画的人倒是挺多,也都大为惊艳,却始终没人理会这茬。
其实想也知道这挺难的。
学画的女人本来就少。如墨宝斋、雪砚堂之类颇有名气的书画店、装裱店自然不缺学徒,可人家有售后保障,学成之后包分配啊,你韩瑶光能保障什么?而那些立志要考画院的人,哪里可能纡尊降贵来给人当学徒。她当初想得太美了。
这一日傍晚,碧水江汀打烊后,瑶光照旧跑去问问有没有人想拜师的,答案如常,她也不怎么沮丧。反正丧着丧着就习惯了。
“不过——”孟婆子有些犹疑,“今日有位客人递牌子时问,能不能让他看看那天圆地方炉。我怕他是想要窥探其他客人是谁,便将他留在最后一位。”
瑶光赞道:“干得好。他在哪个雅间?我去瞧瞧。”
孟婆子一说牌号,瑶光寻过去,在纱屏前行个礼,“不知是哪位想要看‘天圆地方炉’?”
里面那人怔了怔,“韩道友?请进。”
瑶光一听,这声音好熟!
第106章 白发
瑶光看看眼前面容清臞的男子愣了一会儿才笑道:“差点没认出来。定寻道友,你剪胡子了!”
定寻同学,换发型……哦不是,换胡子型了。
他原先那把能跟钟馗打平手的大蓬蓬胡子现在刮掉了一多半,唇上留着些短须下颌留着不足两寸长的长髯。这么一来,原来被大胡子遮住的两腮都露出来了。
瑶光心想,想到定寻道友原来长这样子。这络腮大胡子一剃居然是个骨秀神清的帅哥。他依旧穿着银灰色袍子,戴着莲花冠只是罩了件鹤氅,越发显得道骨仙风了很有几分韩栋演的王重阳那种感觉。
定寻笑道,“是啊。这次总算没有叫我大叔了。”他说完,不自在地轻咳了一下,似乎觉着自己失言了。
瑶光倒没觉得他话有什么不妥,笑着拱了拱手“不敢不敢。”
她不由多打量了定寻几眼真的还挺惊讶的虽说那时候在藏书阁就觉得长这么一双眼睛和这么个鼻子的人怎么着年轻的时候也得是个帅哥但没想到人家本来就是个年轻帅哥,最多也就三十出头,帅得以她严苛的艺术家审美都挑不出来任何毛病。就是肤色有些苍白看来定寻是个古代宅男啊,要么天天宅在屋子里,要么就是皮肤被胡子常年盖着,物理防晒了。
原来想要看天圆地方炉的就是他。
瑶光向定寻身边一看,见陪着他的还是那两位黑铁塔,倒不见那肥白的老伯,微笑做个手势,“请吧。”
她将他们引至院子中间,信口胡诌,“前些时候秋雨连绵,整理曾祖旧物时发现了些残书旧稿,其中有一页画的就是这么个炉子的建造之法。”
也对。除了一直在追寻没有骨架的半球穹顶是如何建造的定寻,谁的关注点会在这个炉子上呢?
定寻顾不得炉灰,趴在炉台上弯腰探头向半球形的灶顶里看了看,见灶顶果然和太清宫藏书楼一般无二,心中暗暗思索。
上一次在太清宫藏书楼时瑶光还怕有心人会无事生非,说她失忆是装的,现在已经和端王交了底,还顾虑什么。
她当即取出随身携带的速写本和碳条笔,画了几个图,辅以文字,将建造之法写了交给定寻。人家救了她一次,总得有点报答。
定寻珍而重之收好,“多谢。我正用得着呢。我想仿照藏书楼的样制建一个小些的殿堂,却苦于不解其中奥妙,这下总算知道屋顶是如何建的了。”
瑶光又亲自领他们去二楼看壁画。
这时天色已深,孟婆子带着侍女们掌灯,银灯之下,仙女精灵们看起来更为魅惑,两位黑铁塔看得老脸一红,其中一位还羞得几乎想要以手遮脸,看得一个掌灯的小丫头咬唇憋笑。
定寻看了会儿壁画,再回首瞧瞧韩瑶光,讶然道:“魏公村土地庙壁画也是你画的?”
瑶光微笑,“对啊。谭道友也见过魏公村壁画?还是看过画册?”
定寻摇摇头,“我只是听人说魏公村壁画活灵活现,人物呼之欲出,灵动异常,画法与众不同,且色泽浓艳非常。我虽然没见过,但你这壁画风格独树一帜,和传言中魏公村壁画如出一辙,所以我才这么猜测。”
瑶光挺意外的,没想到定寻道友不仅对建筑很感兴趣,对艺术也挺在行啊。也对。建筑与艺术不分家。米开朗琪罗大爷和达芬奇大爷都还建过新式样的楼梯呢。
定寻从一位黑铁塔手中取了一盏灯,自己拿灯仔细去看壁画细节,时不时微微颔首,显然十分赞叹,但当他将手中的灯举高,去看天花板时,轻轻“唔”了一声,有些遗憾,“可惜,这里完工太仓促。”他竖起右手食指,指指天花板,“似乎……是旁人先涂了一层颜料作罢,事后又加盖了云朵?唉,可惜。可惜之至。”
瑶光笑了,“道友目光如炬。我画完四壁之后恰好大病一场,等我病愈,已等不及了,只好仓促了事。我也想过再一点点添补上些细节,只是……”很多时候,创作不能被打断,打断了,就像裁坏的一匹布,再怎么修补,始终少了点灵气。
定寻举着灯,仔细看天花板,左手背在背后慢慢踱着步子,他来回走了两圈,对瑶光笑道:“韩道长若不介意,我有些拙见,或能补足一二。”
“请讲。”
“这里,和这里,”他指着东南两屋角,“或许可以加几片花瓣,你这不是画了花吗?”
瑶光听了先是一怔,然后哈哈大笑,“对啊,那几个点代表的是花瓣。”东南角有一精灵迎着劲风起飞,藏于身后的蝉翼似的透明翅膀扇动,把身后花丛中的花吹散了。她当时画草稿时在本子上加了些小点点代表被风吹起的花瓣草叶,这些小细节在她狂热作画时不用特意去记,可是突然中断后再也想不起来了。
瑶光拿了一盏灯走到墙边,用碳条笔在墙上画了几个记号,喃喃自语,“我还说呢,草稿里那几个点是什么……唉,耽搁了十几天,好多细节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为什么像拉斐尔那样的大师会因为过度劳累猝死?为什么?因为狂热作画的时候不能停下来啊!也停不下来。
孟婆子是见过瑶光疯狂画画的时候的,一看这势头不对,赶紧拦住她,“娘子,天黑了,又冷,明日一早再来吧!”她不由对这个多嘴的定寻好生着恼,悄悄瞥了他一眼。
定寻恰好看到孟婆子不满的一瞥,轻咳一声道,“韩道友,天色已晚,告辞了。”
瑶光这时脑子里闪动的全是失而复得的灵感,还想着现在要怎么修补壁画,都得用到什么颜料,近来天亮的时候大约是几点……听到定寻要走,也不多客套,点点头道,“多谢你提醒。待我画好了,你再来评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