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有心,我便是死了又能怎样。”
李旦忍住腰间的伤痛,挑起一抹笑来。心里头的苦涩渐渐泛浓,面前这人已经变了,从她看自己的眼睛中,熠熠星光全然不存。
“我来晋国,是想告诉你一件旧事,关于定远王。”
跟预料的异样,鸾玉如愿跟他出了灵源寺,两人并肩相携,山下备了两匹马,郑渊和几个化装成普通百姓的士兵站在一起,马匹很是温顺,低头啃咬新冒出来的草皮。
郑渊提前解开缰绳,看见鸾玉的时候面上微微笑了下,躬身递了过去,“殿下,后山已经查探过,可以走了。”
李旦扶着那匹枣红色骏马,紧紧勒着缰绳,“太子陆玉明早晚被废,燕王和高相盯得紧,晋帝心思缜密,这场战争如果能悄无声息化解最好,如若不能,少不了一场腥风血雨。
我已着人处理好,公主府里有人做你的替身,不会引起两国纷争。”
鸾玉回头看了眼灵源寺,随后翻身上马,动作迅捷,也没多问。
苍翠山林中,英姿飒爽的几人相继呼啸而去。
灵源寺门口的石狮子后面,陆玉容捏着一把素白的伞,自言自语道,“这几日怕是有雨,浓云笼了许久,没带伞,可不是要淋湿了。”
林中影子消失不见,容妃俯身握住陆玉容的手,“敏之,不是你的,便不能强求,她走了未尝不是好事。”
陆玉容抬起头,嘴角带了笑意,那笑容让容妃一怔,“母亲,她会回来的。”
与礼部熟悉祭祀仪式的陆玉安,一眼瞥见胡茂紧张忐忑的神色,当下便甩了新袍,走上前去。
“如何?”
胡茂讷讷,“走了。”
心里好像碰倒了盏茶,又热又湿,碎片扎进肉里,偏偏陆玉安不服输,握紧拳头跟胡茂解释。
“她是去送行的。”
送行,自欺欺人,明明连如意如烟都没知会,从后山跑的。
那两人姿容胜雪,高洁天成,远远看去,就是一对佳偶。
前面便是戮林镇,骑马越过戮林镇,再往前走势一片浩瀚的河流,顺流直下,漂上几天,便能看见梁国的边界了。
郑渊等人去跟船家商议,李旦下马喝了盏茶,又不知从哪找出两块糕点,托在掌心,拿到鸾玉跟前。
“路上吃食委屈些,等回了梁国,我叫小厨房做你最爱吃的。换船之后,路上便会安稳了,没有盘检,比起陆路快几天。”
鸾玉抬起眸子,忽然笑笑。
“我不走。”
“你说什么?”李旦一愣,手中的糕点跟着晃了一下,波涛汹涌的水流很是湍急,郑渊提前安排了客船,重金之下,船家连眉头没皱。
“我知道,如果我不跟你来,你不会安心离开,所以,我来送送你。李旦,保重。”
郑渊几人等在船上,一边焦急的看着李旦,一边远观周围地势。
“定远王当年如何战死,王妃怎样含恨追随而去,你都不想知道了?”
李旦声音有些暗哑,他控制住想要握紧鸾玉的手,深深倒吸了口气。
当年还是定远侯的鸾初年,在即将凯旋的时候,忽然被敌寇斩杀,尸身运回京城,夫人玉飞寒饮鸩追随,所有真相悉数掩埋,只留下她跟鸾弘,还有风雨飘摇中寻求安稳的定远王府。
鸾玉知道此事与肃王,梁帝有关,一来她此番回梁国没有任何作用,二来她想借助自己的手,查明当年真相,说到底,是不想再与李旦相处过密。
“他就那么好,好到让你忘了大局?!”
李旦终于失控,天上落了几颗雨点,噼里啪啦的雨珠子越下越大,打到他脸上,发上,湿透了意气风发的那人。
“我跟你认识十六年,自小在一处读书习字,我知道你每一个喜好,你所爱的,我一样偏爱。你所厌恶的,我弃若敝履。
敏敏,他有什么好,让你短短数月倾心偏袒?”
原来他都知道,鸾玉叹了口气。
“这与时间长短无关,李旦,我们走的路,都不能回头,就像我,你不可能随随便便用个替身掩盖过去。
假的终究是假的,你不要沉迷于执念,很多时候你所喜欢的我,都是你的想象而已。”
“你不过就是想给我找个借口,不牢你操心。”
晕红的脸上渐渐恢复如常,气血上涌之后,整个脑袋都有些翁鸣。
“我不勉强你,但是我还想告诉你的是,鸾弘没有听我的话,他跟肃王之子陈雍,在父皇面前请旨,要去剿灭西夷叛乱,再有三日大军就要出发了。”
李旦转身,大步一跃,跳上客船。郑渊没有应声,船家等了片刻,便解了锁链,竹篙撑出,船身太重,荡着水波,离了岸。
那人在雨中看着,细密的雨丝浮起层层烟雾,李旦提起的心悬在这雾气之上,他背对着那人,嘴里却在不断的念叨什么。
船身微动,鸾玉已经落到甲板上,她扶着把手,望向岸边那匹枣红色的骏马,李旦走上前,从旁人手里接过外衣,罩在她身上,又举起一把桃花伞,遮住头顶密密麻麻的雨点。
“把它当做一场梦,眼不见,心不烦。”
鸾玉脱下来那件外衣,推到李旦胳膊上,神情沮丧。
“我去睡一会儿。”
“你不必担心,我已托人跟如意如烟带信...”
礼服厚重,头饰繁琐,规矩一套接着一套,为了春尾祭祀,陆玉安被拘在礼部学了许久,很是啰嗦。
裴远行倒是亲力亲为,自打从工部调任到礼部任尚书以来,大小事宜不敢掉以轻心,尤其刚接手那段时日,顾宝坤留下的烂摊子,铺的很大,稍有不慎便会被搅弄进去,这笔旧账算了一个月才理清。
“好了好了,差不多就行了。”
陆玉安今日很是烦躁,尤其胡茂迟迟没来回信,几个时辰之前跟自己说,那人走了,现下可倒好,连个屁都不放了。
“胡茂,胡茂!”
他拔高音量,对着门口叫了几嗓子,裴远行淡然说道,“克己复礼,为仁。殿下,冷静。”
冷静个屁,他就想知道,鸾玉究竟有没有跟着李旦私奔。
对,就是私奔。
胡茂没看准脚下,被绊的猛一个踉跄,一头扎到陆玉安面前。
“殿下,何事?”
“公主现下在哪?”
胡茂抬眼看向门外,“前去跟踪的暗卫还没来信,你放心,公主不会走的,她就是去送行的。”
“放屁!”
陆玉安手上青筋暴露,一把抓起瓷碗砸在地上。
这不是您自己说的吗,胡茂噤声,求救似的看着裴远行。
“殿下,稍安...”
“别说话,我怕自己杀人。”说罢,随手解了发冠,脱去冗杂的衣服,提起长剑刚走到门口,两个侍卫急匆匆赶来,砰的跪倒在地。
“回殿下,那人以障眼法骗过我们,如今已然不知去向。”
砰的一声闷响,陆玉安一脚踹在门板上,“备马,去泾河拦截。”
第62章
躺在船上,虽然闭着眼睛,可脑子里一片混沌,再睁开眼,已经是酉时了。
虽已接近春末夏初,可乌云笼罩下,天色已然昏暗。
鸾玉坐起身来,发了一会儿愣,开着的半扇窗子,时不时飘进来几缕雨丝,冰冰凉凉,却叫她无端担心起来。
河水湍急,经过那处险隘之后,渐渐变得缓和许多,呜咽的水声下,万物寂凉。雨丝淅淅沥沥的飘着,与河面交织成一片没有边际的昏暗,鸾玉趴在窗棱上,失神的望着外面。
河上除了这一艘客船,再也不见其余踪迹。
遥不可及的岸边,忽然隐约显现几匹白马,马背上的人似乎在寻找什么,那几人全都身着素衣,望了半晌,又相继策马往下游奔去。
“敏敏,喝碗粥吧。”一袭凉风破窗而入,李旦的手指修长,握在碗边,看起来神情无恙。
“你穿的少,又挨着窗子,小心生病。”
“哦,谢谢。”
鸾玉接过碗,吹了吹热气,一口饮尽,李旦忽然伸出手指,想替她把发丝抿到耳后。鸾玉本能的偏过头去,那手垂在半空,兀自尴尬的举着。
“方才岸边有人骑马,下了这样大的雨,应当是有急事。”
李旦嗯了一声,将窗户合上,“你若是太累,便再睡一会儿,船上颠簸,过一阵子还有激流。”
李旦出去之后,鸾玉又轻轻打开窗子,细微的一条缝隙,原本已经离开的马队忽然调转了方向,朝着他们的船只停了下来。
雨丝浓密,雾气缭绕,只能看清模糊的白色,一片片的糊成一团。虽然看不清他们的模样,可鸾玉总觉得心跳如雷,莫名抱了希冀。
她甚至能觉察到那森严的视线,似乎朝着她的脸,直直的射了过来。
猛地关上窗子,鸾玉拍打着胸口的跳动,缓缓合上眼睛。
是他吧。
哗哗的大雨迎头泼下,饶是带着斗笠,依旧兜不住破空而入的细密。白衣人策马停在岸边,望着远处顺流而下的船只,静而不语。
“走吧。”
陆玉安扬起鞭子,轻轻抽了一下马匹,那马忽然对着雾气缭绕的河面剧烈的嘶鸣起来,陆玉安勒紧了缰绳,可它好似没有知觉,两只蹄子高高翘起,如同疯魔。
“殿下,那边树林子窜出来一匹枣红色的马,也是朝着河面狂叫。”胡茂扬手一指,众人纷纷看了过去,上好的马鞍,还镶嵌着朱红色宝石,驾骑者非富即贵。估计是人走的急,没有顾上带它。
陆玉安蹙起眉头,向着浩渺河面凝重的看了过去。
“殿下,明日便是春末祭祀,你不能再淋雨了,万事当以大局为重。今夜还需对一遍流程,安国寺的护卫是林统领亲自挑选布置,不会出错。
高相他们已经按捺不住,陈国公之子死状蹊跷,眼下陈国公是招揽还是坐视不理,我们没有得出对策。总而言之,殿下,留给我们的时间非常短暂紧密,需回去好生准备。”
这是太子幽居之后,陆玉安头一次代替陆玉明主持祭祀大事,这是一种象征,权力转移的象征。
陆玉安紧紧握住拇指上的玉扳指,猛的一下扣在胸口。
鸾玉像是感知到什么,噌的一声从床上起身,推门而入的李旦吓了一跳,不知所措的问道。
“你怎么了?做噩梦了。”
鸾玉匆忙穿上鞋子,不顾李旦的询问,推开门,提着裙子快步往外冲去。
风雨登时灌进脖颈,鸾玉面不改色,探着头扶着围栏,这会儿的雨太大,河面泛起的雾气隔开了他们与河岸的关联,什么都看不到了。
鸾玉不断地探身往前望,李旦一把抓住她胳膊,大叫道。“你不要命了,河水这样急,你若是掉下去,能游回梁国吗?”
“能不能将船靠岸,我去看看。”鸾玉犹豫着,回头与李旦好生商量。
“你疯了..他怎么可能追过来,明日的祭典,他志在必得,多少人的眼睛盯着,祭典过后,晋帝必然会对他予以重任,东宫之位,怕是很快易主了。”
狂风骤起,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船只横在河面上,郑渊几人与船家一同稳住方向,混乱的人群里,鸾玉像个孩子似的,茫然四顾,耳边哗哗的雨声,嘈杂而又浑厚,哪里有他的影子。
她这样想着,心里愈发沮丧起来,忽然,船身一晃,她把手圈起靠在嘴边,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叫道。
“你等我!”
凌空一道闪电,紧接着便是轰隆隆的雷声,船家破开嗓子,与他们招呼道。
“快进船舱,雨太大了,小心别滚进水里!”
马蹄不断的在原地打转,马鼻发出阵阵粗喘,陆玉安挥手示意他们噤声,忽然他扭过头,一脸茫然的问道。
“你们听见了吗?”
大雨倾盆,除了漫无边际的雨声,雷声,他们什么都没听见。
“殿下,你说什么?”
胡茂扯着嗓子,大声喊道。
陆玉安没有答他,只是蹙着眉心,继续去听,雨越下越大,空中的响雷一个接着一个,耳朵里嗡嗡的动静,听不出旁的了。
极目望去,那一片白雾当中,所有一切都隐于暴雨之下,什么都看不见了。
嗓子喊哑了,浑身被雨淋得湿透透的,鸾玉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头顶举起一把伞,李旦揽住她的肩膀,急躁的安抚。
“快进去,再淋雨,你会病倒的。鸾弘还等着你,你这样受罪,伤的是谁?”
鸾玉望着河面不再开口,半晌扭过头,一脸平静道。
“我只是跟他说句话,让他等我回来。”
说罢,一扭头,淡定的回了船里头,李旦握着伞柄的手紧紧地,能听到骨头的咯吱声。
夜里,鸾玉果然开始浑身发热,手脚无力,虚虚的躺在床上。鼻孔里呼出的热气熏得那张脸愈发难受,李旦熬了许多姜汤,药汁,又给她摆在床头。
鼻子堵塞,鸾玉的脸涨得通红,瓮声瓮气的背过身去。
“谢谢。”
许久没听见脚步声,鸾玉扭过身子,不妨被那人迎面扑倒。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李旦,双颊连同耳朵都是红的,眼睛里晕了湿气,紧抿的嘴唇咬出了血,两只手大力钳制住鸾玉的胳膊,居高临下,面上一派强硬。
“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问的咬牙切齿,如同面对着仇人一般。
鸾玉挣扎了一下,却无济于事,她张着嘴巴,勉强能喘动气,“你下来,冷静好了,我跟你说。”
“冷静?我冷静的还不够吗,敏敏,你真的不公平,太残忍!”
李旦俯下身子,朝着那张嘴凶猛的低了下去。
鸾玉偏开头,反抗的力气跟着变大,“别让我讨厌你。”
闻言,李旦果然顿住,一丝苦笑漫过嘴角,眼里的湿润变成了泪珠,啪嗒一声落到鸾玉面上,湿湿凉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