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张冲低头看了一圈,“我这个粗人,没什么精细玩意。回头我去趟七宝斋,听说他们从南疆新进了一批玉石。”
陆玉瑶背转过身子,继续采摘富贵牡丹,“罢了,那些寻常俗物,我自小见的多了,不稀罕。”
张冲绕到她跟前,讨好似的献宝,“那你倒是说说,喜欢什么,我就是倾尽所有也给你弄来。”
“傻瓜。”陆玉瑶弹指点了点他的额头,忽然看向他腰间,“送我你这把小匕首,我防身用。”
“啊?”张冲不解,反问道,“这匕首锋利,你不是有鞭子了吗,还要这东西作甚?”
“你真是爱唠叨,要给便给,不给就直说。”见她脸色变冷,张冲连忙解下匕首,摸着上面刚打造的嵌孔,有些不舍。
“我还想着,杀一个人便嵌一颗宝石,这还空落落的,你一个姑娘家,怎的竟爱这些打打杀杀的玩意。”
陆玉瑶接过匕首,爱不释手的捧在面前,撇嘴虚瞟了他一眼。
“这话难道你不该跟鸾玉去讲?比起她来,我算得了什么?放心,我会替你好好照顾这把匕首的。”
树下的石桌上摆了一壶酒,两个杯盏,洋洋洒洒的花瓣落到桌面,鸟鸣清幽,池中流水潺潺,张冲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陆玉瑶。
“你表姐被赐婚了。”
陆玉瑶眼皮微微抬了抬,漫不经心回了句,“是吗?谁这么倒霉?”
“燕王殿下。”
陆玉瑶猛地抬起头,忽然难以置信的笑了笑,手指捏着杯盏,声音带了一丝颤抖,“三哥?”
短暂的沉默之后,陆玉瑶举起杯盏,对着张冲碰了过去,“那我还需好好准备贺礼了。”
......
东宫惶惶,日日不安。
有几个婢女平白无故的失踪后,凤仪殿那位正主请了世外高人,在殿内各个角落驱邪避祟,就连平素里熏得香,都一律按照高人指点,更换了种类。
陆玉明扒着窗棱,两只眼珠子穿过孔洞,到处看,有婢女从旁经过,被他猛地一喊,当即吓得魂魄去了三成。
房内侍候很少,有两个在外厅,胆战心惊,一刻也不敢闭眼。
传闻消失的婢女其实都被陆玉明杀了,没人敢问。
陆玉明看够了,累了,就蹲在软塌上,屈膝抱头,然后捡起案上的糕点塞进嘴里,吃了不多会儿,便跟发神经一样,右手胡乱扑空打着,然后两腿一蹲肩膀一缩,又哭又笑,最后便是狂喊乱窜。
几个侍卫都没他力气大。
所有人都知道,太子早晚要被废了。
自打陆玉明被抬回东宫那日起,晋帝便再也没有来过。原本陆玉明主持的事宜,也悉数交给燕王去做。
就连平素里寡淡不涉朝政的齐王,也接手了登州重建的重担,去填补当年顾宝坤作下的业障。
太子陆玉明手中的势力,几乎被架空了。
“还在疯吗?”高皇后眼底泛着淤青,手里捏着两张符纸,旁边的婢女接过,熟练的贴早门上,又躬身回道。
“娘娘,刚疯完,今日好像又严重了一些。”
“这符纸没起作用吗?”高皇后念叨了两句,接着推开门,没成想,当头一个黑漆漆的东西撞了过来,碰到她腹部,直接一个猛力顶了出去。
连续几个翻滚,摩擦着脸颊手背,高皇后如同一个筛子,最后被一颗梨树拦下。
发簪凌乱,衣裳撕开了几道口子,手掌后背好像都被擦破了皮,热燥燥的疼痛。
陆玉明弓着腰,满脸喜色,两手一叉,眼看就要往外跑,高皇后哪还顾得了疼,手指一伸,厉声叫道。
“按住他,绑回屋里。”
几个侍卫,既不敢伤了陆玉明,又怕他疯啃乱咬,下手轻,故而费了好大一阵子,才好歹把他捆起来,抱到房里。
那一下冲撞力道不小,高皇后靠在榻上,半边小腹又疼又肿,侍卫婢女都遣到了院子里,由皇后身边的嬷嬷统一训话。
陆玉明挑开窗纸,眼睛一派清明,哪里还有方才的疯癫样子。
“母后,你没事吧。”
他瞥一眼桌上的茶水,走上前去,半蹲着给高皇后按/揉伤处,虽然头发蓬乱,面孔脏污,可眼睛确实无比冷静。
“母后无妨,只是要你一同装疯,苦了你了,少陵。”
高皇后抚摸着陆玉明的头发,神色惨淡,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扭过头,轻轻拭去眼角的泪。
“母后,是我糊涂,才酿成今日的苦果。瑶儿不会枉死,我一定为她报仇。”
“你舅舅真真叫我失望,不光害了瑶儿,在你出事之后,非但不帮扶,竟然急不可耐的抱上燕王,高晚之那点狐媚心思,本宫早就知道。
从前央求本宫,说要帮她寻门好亲事,本宫一直记着,如今看来,是看不上我们了。”
“一群逆贼,等我登基,要他们都去死。”阴鸷的目光里,高皇后的脸变得有些颓败,陆玉明攥紧拳头,忽然一拳捣到案上。
外面训话声音顿住,不多久又响了起来。
“母后,我身边那个婢女,是舅舅的人,她想杀我。”
陆玉明绷紧嘴唇,这几日神经一直处于过分紧张的状态,加上装疯卖傻,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真的疯了。
高澈派来眼线盯着他,也是为了防止高皇后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毕竟陆玉瑶之死,与他有脱不了的干系。
权力之间,总有相互克制的时候,哪怕是亲兄妹,也不例外。
“且留着她给你舅舅送信,让他们得意一阵子。少陵,五日后便是我们动手的时候,高晚之和燕王议婚,你父皇和你舅舅都会赴宴,宫里的膳房我找好了人,到时候全都闷倒。
给你父皇的药,我会自己动手,夫妻一场,送他一程也在情理之中。”
陆玉明低下头,看了看自己下身,忽然叹了口气,“母后,现下我跟个阉人一样,将来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啊。”
高皇后冷哼,“傻孩子,你的皇子就必须是你的孩子吗,权力握在手里,这才是最关键的。”
“儿臣唯母后之命是从!”
......
泾河下游,水流平坦,船舶渐渐靠了岸,郑渊等人先行一步,找了农家,给人银子,李旦跟鸾玉一前一后跟了过去。
袅袅青烟在蒙蒙雨色中,轻轻浅浅的浮向半空,烧火做饭的农妇打眼看了下他们,便笑着问道。
“这么俊的媳妇,我还是头一回看见。”
李旦转过脸,并未否认,倒是鸾玉,特意与他隔开些距离,独自站在一旁,百无聊赖的拨弄草丛里攀爬的蜗牛。
“你衣裳还没干,船上没有女装,你暂且穿我的衣裳吧。”李旦挥挥手,有人准备进船拿衣服,鸾玉起身,冷眉。
“不用,已经干透了。”
发热的时候,裹了被子躺着,出过细密的汗,不到半夜便彻底凉透了,冰冰凉凉的,却让她分外清醒。
鸾玉一直掐算着日子,距离鸾弘出征还有两天。他太过冒失,全然不顾自己的劝阻,这本该是两年后的事情,却意外的在此时发生。
所有计划都被打乱了。
陈炎初究竟怀了何种目的,与梁帝有无干系,鸾玉现下无从所知。
“不用担心,鸾弘如今已经很懂事,不会出岔子。”李旦言语里没有多少慌乱,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你为何不劝他?”
鸾玉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按照鸾弘的资历,朝廷派兵,再怎么轮也轮不到他这个愣头青。
“其实我觉得,鸾弘去历练一下,未尝不可。若是有了战功在身,将来在朝上也能委以重任,定远王府兴盛指日可待。”
“李旦,我只要他好好活着,不要什么战功。”
鸾玉突如其来的怒斥,让李旦兀的一愣。
“敏敏,你说什么?”
潜意识里有种很强烈的想法,李旦觉得,鸾玉应当知道了什么。
又或许,当初重生的,不只是他一人。
“我说,鸾弘不能上战场,他会死,会没命。”
李旦心里咯噔一声,禁不住上前握住她的双手,满脸通红激动。
“那么,你也知道自己会死?”
第65章
鸾玉抽出手,看着那张因为激动而变得红润的脸颊,他眸中的星火如同年少般灿烂,升起的光辉照的她有些发愣。
“李旦,你怎么了?”
李旦清了清嗓子,那处已经变得干涸沙哑,久别重逢的喜悦,让他暂且忘记了不快。
“我会被陆玉安斩杀,死不瞑目。而你会被姚燕云代替,烈火焚身。至于鸾弘,他将战死疆场,还有陆玉安....”
“你都知道,为何还不阻止鸾弘。”很是平静的一句话,与李旦的激动截然不同,她眼神含了凉意,咄咄逼人的责问李旦的无动于衷与袖手旁观。
那人也渐渐冷静下来,跟着笑了笑,扭过头,青烟依旧,农妇正在劈柴。
“你也知道自己会死,为何不跟我走。”
许是见鸾玉真的动了怒,李旦又说道,“你放心好了,此行我派了两员大将跟随鸾弘,而肃王之子陈雍,没有机会动手脚。
鸾弘会有军功,这是属于定远王府的荣耀。”
他什么都知道,却又自作主张的让鸾弘以军功光耀门楣,然后又用鸾弘将自己引回梁国。
李旦究竟想要做什么?
鸾玉猛地站了起来,受惊的蜗牛连忙缩进壳里,黏出一条细白的长线。
如果说李旦拥有前世的记忆,那陆玉安必然在他的复仇计划之中。
“你真的跟齐王合谋了。”
语气是肯定的,鸾玉攥紧了拳头,牙齿咬在下唇,几乎没有思索,她背转过身子,抬头望向归途,那儿有几匹马,闲散的低头食草。
她得回去。
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可亲眼看到的时候,李旦发现自己除了笑,再不能做其他举动。
“为了陆玉安,你不管鸾弘了?”
闻言,鸾玉猛地顿住,克制,再克制。
细密的雨丝交织成一片无边无际的大网,将她整个人困在这处宁静的山村,窸窸窣窣的雨声不断的敲击她的胸口,麻木而又让人窒息。
李旦走到她跟前,把郑渊送来的杂粮粥递到鸾玉面前,静静地说道。
“吃点饭,有力气赶路。”
鸾玉接过碗,一言不发的走到不远处的石头旁,拂起裙摆坐下,粥还温热,她极快的喝完,擦了擦嘴边,河面上风平浪静,那艘船靠了岸,绳子拴在桥底下的柱子上。
这场雨来的快,走的拖延,磨磨蹭蹭带着娇柔的氤氲,将天边的云彩化作一朵朵的愁云,淅淅沥沥的落着。
有李旦在,鸾弘不会有事。
她细细琢磨着,拿着树枝在地上胡乱写着什么,李旦时不时往这看一眼,却不敢上前询问。
本应是激动万分的重逢,历经生死,本应该热泪盈眶,再世为人。
既然鸾弘出征只是为了赢得定远王府的荣誉,想必同行的将领都是妥帖靠谱的,李旦那样玲珑周密的人,绝不会疏忽遗漏,尤其是拿鸾弘的性命去博赌。
如今最危险的,莫过于陆玉安的处境。
太子之位岌岌可危,高皇后隐忍不发;陆玉瑶诈死,对高相恨之入骨;李绅死后,骁骑营群龙无首,若是被有心之人掌控,随时可能爆发一场激烈的对战。
更为关键的是,陈国公丧子,顾宝坤逃狱,虽然看起来都在掌控当中,可总有种不安的预想在她心中不断碰撞,让她无法安心。
前世晋帝被毒死,是在东宫易主传的沸沸扬扬的时候,而现下呢?
所有人都在猜测,陆玉明的太子之位即将拱手他让,当年又是谁将东宫易主的消息传扬出去,导致陆玉明对晋帝用毒,提前登基?
煽动人心的幕后策划者,绝对有着最阴狠可怕的预谋。
鸾玉心头一颤,还能有谁,只有两个可疑之人。
一为高相,若陆玉明与陆玉安起了纷争,他便可以渔翁得利,将自己儿子高广瑞推上太子之位,篡了晋国江山;其二又是因为谁呢?
鸾玉不敢再想,那样一个温润如玉,寡淡平和之人,不该私下有这样阴诡的手段。
她起身,几步来到李旦跟前,迅速从他腰间抽出长剑,指向那人的脖颈。
“李旦,你说过,早已把鸾弘当做自己的亲弟弟,那么,从今往后,劳烦你照看好他。他能活着,自然是好的,若是死了,便当为大梁尽忠了。”
长剑回握,剑鞘发出叮铃脆响,李旦脖颈仍旧留了凉意。
他所钟爱的女子,如今为了旁人,拿剑指着自己。
“敏敏,我说过,你不能走。不管是为了鸾弘,还是为了什么,总而言之,我不允许你走。
我已经推了跟永嘉郡主的婚事,得罪了肃王,违逆了母妃,为的就是光明正大跟你在一起。
前世是我优柔寡断,懦弱无为,上天安排我们跨过前世历经风雨,就是为了弥补所有过错和遗憾。不管前世,还是今生,我李旦心里只有一个你。”
衣袂翩飞,青丝绕成一捋捋的杂乱,贴着脸颊不断的鼓动。
鸾玉凛着双眉,却仍旧不动不移,李旦一步步上前,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似乎呼出一口气都能敏锐的捕捉到。
剑首擦着李旦的下巴划出一道血痕,鸾玉声音冰冷,“别再靠近!”
那人像是没听到一般,尽管刀刃割破了皮肉,可他依旧不紧不慢的往前走着,步履千斤。
“你呢?敏敏,你心里到底有没有给我留一个位置,送你到晋国,我忍了,因为无法救你与水火之中,我自责,日日恐惧。
在大梁的每一个晚上,我都在想,再给我些许时日,我便能将你光明正大的接回来。
我想了那么样久,你却一步步往陆玉安身边靠拢。”
他眼神一暗,猛地一步居高临下捏住鸾玉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