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志的月白色长袍,沉静的步伐,一片狼藉里,他是唯一一个不受火舌和兵戈干扰的人,闲庭散步,云淡风轻。离得太远,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但齐萱猜,他一定是带着和煦温暖的笑容。
一滴泪自齐萱眼角滑落,跌入血泊中,晕染开一圈涟漪。
嘶吼声,打斗声,火光燃烧的噼啪声,好像还有谁在她的耳边一遍又一遍叫她的名字,都不那么清晰了。
她好累了,要睡了。
素白的手自微生离掌中滑落,坠入血泊中,溅起几滴鲜血,落在微生离的脸上。风声吹过,似乎还能听到齐萱唤她傻子哥哥时娇软的音调。
可她不傻,她骗了齐萱很多年。
“她已经死了。”谢时雨看着齐萱胸口处开的大洞,在那样重的伤势下,还撑了一会儿,这个小姑娘比她想象中更坚强。
“节哀。”右手拍上微生离的肩膀,除了这两个字,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微生离只是怔怔地望着倒在血泊中的齐萱,对她的声音毫无反应。
谢时雨不忍再看,转身回头的一刹那,惊变骤然而起。
原本躺在地上的红蕊夫人发了疯一般扑向微生离,高扬着手中匕首,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这尖叫声好似什么信号,原本寡不敌众、且战且退的黑衣人突然放弃了眼前的敌人,不要命地朝微生离扑来,手中兵器一股脑儿地全抛了过来。
“阿离!快退!”
微生离本可以轻易避开,但她的第一反应却是护住面前齐萱的尸身。谢时雨大惊,想要去拉她,一柄短刀却险险地擦过了她的脸颊。紧接着腰间一紧,她被一股大力拉扯着,几个起落,已经远离了混乱的现场。
成群的黑衣人封死了微生离的退路,红蕊夫人面容狰狞,持着匕首向微生离刺去,离心脏不过一寸之处,她的身子却一僵,“哇”的张口喷出一口鲜血,手中匕首无力地滑落。一支漆黑的箭矢正中她的胸口,箭矢的前端刻有一朵洁白的莲花。
红蕊夫人缓缓回头,给了她致命一击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夫君,宛城城主微生珏。
走在他身旁的,却是齐萱临死前都念念不忘的男人,江静石。江静石飞奔到微生离面前,神情紧张,双手颤抖着拥住她,像是找到了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
微生离只是抱着齐萱,将她已经冰凉的身子缓缓推到江静石的怀里。你爱的男人来了,你快睁开眼睛看看他啊。
比江静石稍慢一步的微生珏缓缓放下弓,冰冷着容颜,一步一步走到红蕊面前。
“……为什么?”那张昔日美艳的容颜上只剩下一片绝望。
微生珏扯了扯唇间,笑容森然,含着不尽的冷漠和讥诮:“毒妇,罪有应得。”
毒妇。原来她在他心里,只得到这么一个称呼。
“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吗?”这句话问出口后,微生珏的面上就露出了显而易见的鄙夷之色,看着她的眼神像看着什么污秽。
“凭你也配。”
入骨的冷漠和鄙夷顺着她被刺穿的胸口,流进她的心脏,让她喘不过气来。红蕊笑了一声,仰面倒了下去。微生珏那厚底的靴子踏过她的身子,毫不留恋地走了。
她静静地躺在血泊里,华丽的衣裙像一朵盛放的花蕊,孤单又绝望的开在她死去的这一天里。其实她的名字不叫红蕊,她有一个好听的乳名,叫木棉。除了她的娘亲,只有一个人叫过这个名字。
“木棉花?只要这样美丽的名字才配得上越国的公主。”十六岁的微生珏如是说道。
她姓孙,孙木棉,被关在冷宫里的见不得光的公主殿下。在十四岁那年爱上了一个误闯冷宫的少年。然而直到她死了,也没听到那个少年,再喊一遍她的名字。
……
直到很多年后,城主府的下人们还能记得,那个燃烧着熊熊大火的夜晚,权倾一时的红蕊夫人和她的女儿齐萱,永远的离开了人世。
那夜过后,微生离生了一场病,不算太严重,受了点轻伤,守着齐萱的尸体吹了一夜冷风,发了几日高烧,但在谢时雨的精心照料下,已经有所好转。
微生珏当即宣布,等微生离痊愈之后,便将城主之位传给他。
十日之后,微生离在继承城主之位的那天,当着微生一族所有长辈的面,说出了自己的女子身份。微生珏当场气的吐血,指着微生离的鼻子大骂一通,却被突然闯进仪式的不明人士拿住,押送回了寝楼。族中持反对意见的长辈们被微生离的雷霆手段震慑的不敢出,一场继位仪式在众人不甘不愿的眼神中结束了。
微生离成了微生一族有史以来,第一个以女子之身当担当族长的人。成为族长以后,她下的第一条命令就是,废除女子不得在族内担任要职的规矩,废除族人出生后必须到宗族内闭关学习的规矩,也废除了庶子不得继承族长之位的规矩。
微生一族在她的统领下,子嗣绵延,女子不再受人歧视,不必担心会被亲生父母杀死或抛弃。凡是有才能的族人,无论男女,不分嫡庶,都有机会成为族长。微生一族也重新登上了越国顶级门阀的位置。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时间回到微生离成为族长的三个月后。谢时雨最后一次为她调理身子。经过几个月的药浴,按摩,她饱受摧残的身体终于回到正常发育的轨迹,沙哑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平坦的胸部也微微隆起。补血补肾之后,阴寒的体质也在逐渐好转。到了谢时雨功成身退的时候了。
“谢姑娘真的明天就要走了吗?”微生离趴在药桶边缘,有些不舍的发问。
谢时雨一边收拾着行囊,一边回道:“出谷历练已过半年,我师傅该想我了。”又偏过头来,道:“你呢?有什么打算?微生一族的发展已经步上正轨,你已经兑现了当初的承诺。”以一己之身,撑起微生一族的天。
微生离想了想,道:“我当然不可能当一辈子的族长。前半生的心愿已了,后半生,我还欠一个人的情。”
那个人是谁,不言而喻。
谢时雨说:“你们打算成亲吗?你现在的身体已经可以孕育子嗣了。”
微生离红了红脸,动辄就把孕育子嗣挂在嘴边的小姑娘,真的只有十四岁吗?
“世子继位,他忙着辅佐新王,我也有我的事情要忙。”说起来,她和江静石,好像自她继承城主之位那一日起,就没有见面了。已经有三个月了。“而且,我身为一城之主,就算要成亲,也不能嫁到男方家去。”
“你的意思是,等你不当族长了,就嫁给江静石?”
微生离顿了顿,“那个时候我已经很老了吧。江家等不了这么久的。”
谢时雨奇道:“你是嫁给江静石,又不是嫁给江家。管他们做什么?”
微生离低垂着眼睫,道:“谢姑娘不明白,他是江府长孙,又是越国权倾朝野的御史大人,他的婚姻不能由己,其实我也是……”微生离喟叹无声,于水汽朦胧里缓缓闭上了眼睛:“总会有办法的。”
两个月之后,谢时雨终于明白她口中的办法是什么了。
那时候,她已经离开宛城,在赶往黄泉谷的路上了。路过一间客栈时,偶然听到人聊天,才得知年轻有为的宛城女城主微生离因为操劳过度,已经逝世了。她的幼弟微生流在族中长辈的扶持下,登上族长之位。短短半年之内,宛城竟换了两位城主。
谢时雨听后不过淡淡一笑,置若罔闻。
……
越国边境处的一座戏院里,一对年轻的夫妻坐在台下看戏。
那满脸笑容的丈夫柔声对着一旁的妻子道:“他们唱的没你好。”
“我又不会唱戏。”身材高挑的妻子一边磕着瓜子,一边津津有味的看着台上一角。
丈夫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年轻英俊的武生挥舞着长刀,在三张高桌上随意翻滚,于空中拔刀,跪腿时压刀亮相,姿势优美且从容不迫。丈夫的脸色便有些不好。
“你别看了,你比他厉害多了。”
妻子目不转睛地道:“动作是一般,但人家脸蛋生的好呀。”
丈夫黑了黑脸,语气有些生硬:“哪有人看戏是只看脸的?”
妻子转过头,笑眯眯地贴近丈夫的耳朵:“你呀。当年你不就是在戏台上一眼看中了我吗?”
丈夫滞了一瞬,“谁说我只看脸的。”他明明看了全部的,全部的她,从头到脚,一瞬都不曾错过。
看着妻子满含笑意的眼睛,丈夫无奈地妥协了:“好吧,我对你一见钟情,再见倾心,泥足深陷,不可自拔,可以了吧?”
妻子略带嫌弃地拉开了点距离:“第一次见面我才多大?原来那个时候你就喜欢上我了,江静石,你不会是有恋童……呜——”
丈夫捧起妻子的脸,以吻封缄,堵住她那张喋喋不休的小嘴。
不知什么时候,戏台上的人都退下了,戏院里的客人也都散去了。偌大的院子里,一男一女忘情地拥吻着,唇舌相交,辗转厮磨。
良久,江静石搂着微微喘息的微生离,道:“你可后悔放弃城主之位随我浪迹天涯?”
“后悔是有一点。”搂着她的怀抱骤然收紧,微生离在他耳边狡黠轻笑:“不过,此时此刻,我最想要的,是你。”
你是比我理想还多一点的,最高的渴望。
作者有话要说: 六一儿童节快乐!
作为礼物,我再拼死码一章啊啊啊!!!
第41章
离开越国,谢时雨一路北上,几日之后,很快就到了魏浥越的交界处,一个名叫重吾的小镇。黄泉谷近在眼前,但她没有急着回去,而是选择在重吾的一处客栈里落了脚。
夜半时分,她点着一盏灯,坐在桌边提笔,关于这半年多的历练,她需交一份心得体会给师傅谢蕴。虽然她很怀疑谢蕴会不会看,但小师叔叶度说过,黄泉谷成为天下第一谷的原因不仅仅是医术,谷中弟子无不是集医学、文学、道德、礼仪于一体的多方面发展的适应七国新时代的综合性人才。为了培养弟子的文学素养,每次下山历练都需要上交一份文笔优美、内容丰富、意义深刻的心得体会,而且不能低于三千字。
谢时雨觉得叶度可能有病。她和师兄师姐几个,曾经强烈抗议过这份作业,但三师姐梁浅临阵倒戈,洋洋洒洒写了三千字的情书交了上去,到谢蕴手里,只是看了个字数,就让她过了。于是这三千字的心得体会,谢时雨决定用尽生平所学来谈一谈如何医治叶度。
窗外夜色渐浓,屋内烛火越亮,她坐在桌前一坐就是半个时辰。落下最后一笔时,院子外传来细微的风声,她静静听了一会儿,放下笔,对着噼啪的烛火开了口:“跟了我这么久还不现身吗?”
屋内半晌没有动静。
室内透出的暖黄的烛光里,映出窗棂上男子棱角分明的好看的侧影。
“姑娘是什么时候发现的?”随着一声轻笑,男子身手利落地自窗外翻身而入。
“从我离开宛城的那一天起,就发现了。”谢时雨仰头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神色有些疲惫。这么多天她都等着他主动现身,睡觉时也不曾放松警惕,一向好眠的她竟然也会在每天早晨醒来时,顶着厚重的黑眼圈。
沈恪动了动唇角,“姑娘是如何发现的?”他自问一身隐匿术出神入化,从无失手,没想到跟踪个小姑娘却还暴露了。
谢时雨缓缓道:“我的嗅觉很灵敏,你身上有我留下的药粉味,我一闻便知。”
“原来如此。”声音有些讶异,没想到是这样的原因。
“你一路跟着我所为何事?”谢时雨凝神看他。
“当然是为了解药而来,姑娘不会忘了曾在我身上下的毒吧?”沈恪低着头,似笑非笑地看她。
谢时雨终于想起这一茬来。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毒、药,那不过是她用来吓唬他的手段罢了。但是她不能直接告诉他,万一他听了之后心情不快,杀人泄愤怎么办。
想了想,她道:“解药我可以给你,但是你得保证服下解药后不得伤我。黄泉谷就在前面,若是我出了什么事,师傅和师兄们会……”
“姑娘。”沈恪打断她,语气有些受伤:“咱们好歹共患难了几个月,你竟然这样看待我。我若是有心伤你,宛城那个血夜,就不会出手相救了。”
谢时雨心想,你救我不过是因为解药罢了。她揉了揉有些发昏的脑袋,自袖中掏出一瓶固本培元的丹药,递给他:“这就是解药,一日三枚,服用一周,毒素便可消散。”
沈恪伸手接过,冰凉的指尖无意触碰到她的手腕,谢时雨冷的哆嗦了一下,心想,这人到底在外面站了几个时辰。
看着他将所谓的解药收入囊中,谢时雨催促道:“外头风大,我看你手脚冰凉,记得披件衣裳,几个月没回家,心里一定很着急吧。”
沈恪轻飘飘来了一句:“不急。”
谢时雨看着他,想这人怎么这么油盐不进。“那你家人一定等的急了吧,可别让他们担心了。”
“我平时闹腾的很,家里人好不容易落得个清净,估计是不想我这么快回去。”
谢时雨:“……”
沉默半晌,她才道:“莫非你今晚想要留宿?这里只有一张床。”
沈恪难得呛了一呛,这姑娘有的时候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即便有两张床,他也不会和一个姑娘家共寝一室啊。
“我一会儿就走了,姑娘不必担忧我会......图谋不轨。”沈恪挑了挑眉,换上一副受伤的表情:“姑娘不告而别,连声招呼也没打,在下心里很是受伤,又担心姑娘途中会遭遇不测,现在见到姑娘的面了,我也放心了。”
其实她离开的那日有想过去找他说一声,但是此人行踪飘忽不定,她便是想说也找不到人。在她面前的时候,他都是一副清闲无所事事的模样,见不到他的时候,她才惊觉,这个人出现在她面前的时辰寥寥,往往露了一面后又匆匆消失,根本说不上几句话。
她知道他很忙,跟着她来宛城也另有目的,孙炜是他的人,受他指使盗走了诏书。除此之外,他还做过什么,自己一概不知。在城主府那场流血的争端里,他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自己也不得而知。她所知道只有一点,就是和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保持距离,能远则远。她可不想再被莫名其妙地牵扯到什么事端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