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同他们没有缘分。
可身为人母,卫灵溪从未信过这些。她看了看卫昭的脸,透过他的眉目,仿佛又看到了昔日那抹灵动而活泼的影子。“神医说昭儿会醒过来的。母后,你想必还不知道,替昭儿看病的,是黄泉谷的神医,还是王叔亲自请回来的。”
小周氏顿了顿,她显然也是少数几个知道卫度没有死的人。夫君使了卑劣的手段从裕隆世子手中夺走王位一事,她虽不清楚其中细枝末节,却也听闻个大概,尤其是作为枕边人,她曾目睹了丈夫夜半梦魇时喊出的名字,卫度。执念如此之深,不是爱极,就是恨极。
没想到卫度受了如此背叛,还能念着昭儿之病。
“他比你父亲小了许多岁,你小时候,他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少年,偏对你很是喜爱,常常抱你玩耍。灵溪,是咱们对不住他。”想到曾是天之骄子的裕隆世子,小周氏不免生出许多感叹来。
卫灵溪并不应答,面色始终木然。
小周氏见她这幅样子,气不过也骂不得,只环视一周,道:“我那女婿何在?当初娶你的时候说的好听,如今娃娃出了事连个人影也看不到。”
卫灵溪死水一般的神色终于生了波澜。她伸手压住小周氏的肩头,紫袍袖口却在微微发抖:“母后,我找不到他了。”
小周氏见她眼角泛红,神情一肃,她的女儿向来是个铁打的,没心没肺不说,也从来没在自己这个做娘的面前露出过伤心之色,哪怕是小时候被父王责打,回到她身边也只是龇牙咧嘴一番,痛骂几句就了事。
如今这幅真心实意伤心的模样,令她狠狠一抽,心底的感觉也由惊慌转为悲痛。
“莫哭,莫哭,找不到便不找了。天下男人何其多,大不了再替娃娃找个后爹,啊?”小周氏离开的早,并不知道卫灵溪已经同柳文倾成了亲。
卫灵溪攀着小周氏瘦弱的肩膀,隐忍的吸了口气,逼回眼中的泪意。
“昭儿要喝药了,母后先去偏殿休息吧。”
“娘不需要休息,我看真正要休息的是......”小周氏触及她的眼神,突兀地收声,哑声道:“罢了,我一会儿再来看你。”
走出屋外,迎面碰上前来送药的谢时雨。
小周氏叫住她。
谢时雨不知她的身份,只微微颔首,停住步伐。
“陛下如今虚弱消瘦,你们做下人的多用点心,留神照顾着,她喜欢食甜的,尤爱水晶蒸包,叫厨房的去做,即刻送到屋里来。”
看来是将她当成了值守的小宫女。
谢时雨也不解释,点点头,向里间行去。
“唉,等等。”
谢时雨驻足回眸。
“算了,我自己去吧,她最是挑剔,不是福锦记的手艺就不买账。”
说着又匆匆走了。
谢时雨目送她离开,待素衣消失在庭院拐角处,才转过了身。这位中年美妇人眉宇间同女王陛下有些神似,心中便也猜测到了三分。
待小周氏做了蒸包送进来时,女王陛下已经睡着了。
到底是亲人在侧,接连数日都难以成眠的卫灵溪也放下了心防,睡了过去。
小周氏将手中托盘放下,叹了口气。
她此行是为了劝卫灵溪重开早朝,人心惶惶之际,一国之君却不理政事,如此下去,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士族门阀势力又会卷土重来,多年心血也将付之一炬。可看到卫灵溪这个样子,她又实在不忍开口。到底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她不疼,还有谁能疼呢?难道靠那个女婿?
转念又想起了宣钦,小周氏眉头一皱,问道:“你们王夫呢?”卫灵溪说的找不到了是什么意思?
谢时雨自然以为她说的是柳文倾,便照实答道:“王夫一直候在西宫外面。”没有传召,他始终没能进来。
小周氏蹙眉:“叫他进来见我......”低头看见安睡的母子二人,又改变了主意:“还是我去见他吧。”
......
七月流火,入了八月,天气一日日转凉,幔帐高卷,庭院里吹来风,凉爽宜人。
小周氏跨过门槛,余光飞快逡巡一圈,却没有见到意想中的人。
西宫院外栽了一棵古树,枝干盘旋虬曲,张开的树冠覆盖满座庭院,罩下一片浓密的阴影。柳文倾就静静立在这片树荫里,他一眼看到了四处张望的小周氏。
人是他从青州请来的,连进宫的车马也是他亲自驾的,小周氏对他也只是有个脸熟。走出树荫,小周氏见了他,自然上前问道:“你们王夫呢,不是守在外面么?”
柳文倾身边仆人奇道:“王夫不就站在夫人面前嘛。”
小周氏眉头紧皱,细密的皱纹聚集在一起,成了一道拧不开的结。
“我儿什么时候变的心?宣家小子这么快就失宠了么?”
方才出声应答的仆人沉默了。
柳文倾向她深深鞠了一礼,恭敬道:“臣与陛下举行婚礼时,夫人尚在青州,未及时告知,还请您谅解。”
女儿成亲这么大的事,她竟然不知道。哪怕是闲居青州佛门,也应该派人来通知她一声才是,没有高堂在上的婚礼,像什么样子。
小周氏沉着声,问他:“是你派人来青州接我的?”
柳文倾低眉颔首。
“出了事才想起我来。”小周氏冷哼一声,“宣钦呢?”
“宣......钦?”柳文倾重复着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神色一下子变得古怪起来。
小周氏轻轻嗯了一声。
柳文倾抖了抖唇,像是难以承受她的话似的:“......哪个钦?”
小周氏看了他陡然变白的脸色,感到些许不对劲来。
“钦慕的钦。”
他猛地抬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似乎小周氏嘴里吐出的四个字直接宣判了他的死刑,柳文倾眼圈赤红,宽阔的脊背颤了颤,惨然一笑:“原来如此。”
记忆回到那一年,少女拧着眉头看他。
你叫什么?
柳文钦。
哪个钦?
钦慕的钦。
为什么不是文章天下“倾”的“倾”?
你若是改名,我便帮你一个大忙。
......
只不过是因为一个名字,便引来她的出手相助。原来她叫他改名,不是他以为的想帮自己踏上仕途,而是因为不喜欢他有着和她心上人一样的名字。钦慕的钦,这个字,她希望只属于一个人。
如此霸道的,不讲道理的,玄火的小王姬。
原来,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你......怎么了?”
见他越来越不对劲,小周氏忙问道。
柳文倾遮住眼,不想流露出任何软弱的神色,即便如此,小周氏依然透过他的指尖窥到那苍白的脸,血色褪尽。
柳文倾抬起头,一字一句,椎心泣血:“宣钦,他已经死了。”
天空一只仓庚飞过,发出兴奋的啼声。
小周氏心脏狠狠一跳,额角渗出冷汗,“你说什么?”
柳文倾垂下手,微微翘起唇角,眼角眉梢,俱是冷意。
“他死了,我亲眼所见。”
小周氏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她伸手揉了揉胸口,才继续道:“给我细细说来。”
世子失踪的那天晚上,所有人都找不到卫昭的时候,宣钦满身是血的抱着孩子从长信宫里出来。
他遇见的第一个人便是柳文倾。
也是最后一个人。
宣钦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失血过多,力竭而亡。
柳文倾远远地瞧见他山岳般的身形倒了下来,即便如此,他怀中牢牢护着的卫昭,依旧毫发无伤地躺在他已经纹丝不动的胸口之上。
或许是感受到了什么,一直没有动静的世子殿下突然嚎哭了起来。
哭声哀绝,在静寂的寒夜里久久不散。
柳文倾俯身去抱卫昭,一点一点解开死死缠绕在宣钦胸口上的血衣。
有什么轻薄的东西从胸口处落下来。
是一块淡青色的巾帕,四个角俱缝了几朵小小的杜英花。
柳文倾慢慢捡起,上面以血写着一行小字。
照顾好卫昭,不要告诉她,我已经死了。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柳文倾不知道宣钦在最后一刻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写下的这一句话。
但既然是他看到了,就要替他守住秘密。
宣钦死了,他将卫昭安全地送回西宫,卫灵溪一辈子也不会知道。
这就足够了。
第89章
“师父——”
卫灵溪自梦中醒来。身边躺着卫昭,殿外是寂然月色,檐下悬着一盏孤灯,跳跃的烛焰在床帐上投下她的影子。周围静悄悄的,并没有其他人在。
她翻身下床,桌上蕊初留下的一壶茶早已凉透。她抄起茶壶一口气饮下,胸口一凉,窒闷的感觉渐渐消散。她不明白近日为何频频梦到宣钦。
自他失踪那日起,便时常入自己的梦来。她隐隐不安,觉得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梦里,关于他的一切,卫灵溪其实不大能清楚的记得,隐约朦胧,他的脸像被厚厚的雾霭遮住,看不清五官和神色。
她一声声的喊他,他却始终没有回应,这不是记忆里宣钦的样子。即便是他最生气的时候,也不会冷漠以对,她的师父,看起来漫不经心,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呢。
可梦里的他却如此冷漠,自己忍不住想要靠近,伸手时却连他的一片衣角也触碰不到。
大片水泽从指间溢出,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能露出伤心的一面,哪怕是面对母后小周氏,她也是强忍着不哭,因为她是这个国家的王,没有轻易哭泣的权利。
一直没有上朝,除了卫昭没有清醒,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她不想带着那张名为女王的假面继续生活,在没有后盾,心里空落落的时候,她连做戏都不愿意。
宣钦一直以来都是她坚实的后盾,数度厮杀在前朝之时,只要一想到千秋殿里的宣钦,她就格外安心,哪怕再糟糕又怎么样,总有人替自己收拾烂摊子。
她最喜欢的事就是在欣赏完朝堂上的老家伙们因为她而说不出话时露出的懊丧神色,比这更开心的却是下朝之后她跑到千秋殿里,一一将他们的反应告诉宣钦,听他或夸或损的嘲弄自己一番。
因为如此,哪怕他们并不曾分分秒秒在一起,每一日度过的时光依旧是如此令她饱含期待的。
喜欢上宣钦,并不是一件难事。
或许比他们在成婚前达成共识更早,她就已经喜欢上自己的师父了。所以向来无心风月的她才会在母后提议之时一下子同意下来,才会不经思考地去打擂台比武招亲,才会在宣钦提议整垮宣家登上大位之时,毫不犹豫的应承下来。
那个微雨的午后,他轻飘飘许下的承诺,她一直记得。
她也记得他说,或许等我活够了,再求一死吧。
小麦黄,桑葚熟,又是一年秋。人世间如此繁华,诸多留恋,宣钦怎么会活够呢。
所以卫灵溪坚信,宣钦没有死,他终究还会回到自己身边的。
......
翌日,谢时雨替卫昭把了把脉,脉象中正平和,软而稍数,是寻常之象。她终于宣布了一个众人翘首以盼的好消息。
“世子殿下不日将醒。”
小周氏松了口气,宣钦拼上性命也要护住的卫昭,终于是护住了。如果连卫昭也不在了,难以想象她的女儿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日午时,卫昭便清醒了。除了久未饮食带来的虚弱之感,并无其他不适。并且谢时雨惊喜地发现,卫昭的心疾似在慢慢好转,这次昏迷因祸得福,从出生起便一直困扰着他的不治之症终于要痊愈了。
梁浅抬起袖子抹了抹眼泪,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否极泰来,小殿下定能一世无忧,再无病痛。”
谢时雨拍了拍她的手,道:“这是好事,师姐怎么还这样伤心。”
梁浅伤心的却是她们应该要离开了。
与卫昭相处了这些日子,虽然刚开始只当他是个顽皮捣蛋的孩子,日久天长,当看到向来意气风发的小人因为病痛折磨而失掉朝气时,梁浅的心里只剩下了心疼。哪怕不是因为叶度,梁浅也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孩子。再加上卫昭还是她行医以来遇上过的年纪最小的病人。她对卫昭的疼爱可不是一点半点。
乍然分离,她的不舍和伤心在谢时雨面前一下子就爆发出来了。
谢时雨只得安慰她:“回去马上就能见到小师叔了,你还难过吗?”
梁浅吸了吸鼻子,抬起头,坚定地道:“不难过了,明日就出发吧。”
谢时雨:“......”
当谢时雨姐妹俩忙着收拾行装离开时,玄火国的女王陛下卫灵溪终于重开了早朝。
所有人都在第一时间感受到了女王陛下的变化。她以雷霆手段迅速镇压了许陈两氏刚要冒头的气焰,风格一改往日的迂回含蓄,凌厉而猛烈,直逼的许陈两家元气大伤。失去了宣家和庾家的帮助,再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了。
至此,辉煌了玄火三朝的士族门阀势力终于离开了历史的舞台。朝政军务大权重新归于王室,以柳文倾为代表的寒族势力也渐渐崛起。女王锐意改革,不以役作之故,害民耕织之时,削心约志,从事乎无为。
新政颁布,赋役甚寡,万民富乐,不再如从前被士族剥削时的饥寒交迫,百姓拥戴,亲君如父母,玄火上下再也不复先王在位时的暮气沉沉。
这一日,卫灵溪下了朝,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全身松泛地躺在黄花梨木椅上,殿外传来侍者通报,说是郎中令柳大人求见。
虽是累极,卫灵溪还是强撑起来,摆一摆手,示意侍者将人带进来。
方才朝堂上所见,柳文倾就有些心不在焉,眼神始终虚浮,约莫是有了什么心事,堂上不便开口,卫灵溪淡淡望他一眼,道:“爱卿有何事寻孤?”
柳文倾直视她,神色有些僵硬,一言未发,忽然伏地而拜。
卫灵溪不明其意,斟酌了一会儿,看着跪拜着的人,问:“爱卿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