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月坊的后院,蓝烟坐在假山上的凉亭里,俯瞰满园的雪景。纯白的雪,覆在冬季已经枯黄的树枝和草地上,仿佛要将最后一点生机都敛去。
小倌儿走到她身后,说道:“宫里的那位娘娘,想来是按捺不住了。她想让皇上立她的儿子做太子。”
“皇帝就一个儿子,她急什么?”蓝烟看着手里的帕子,“他们都说狗皇帝如何聪明,可这么久了,他还没发现自己的对手到底是谁,还盯着裴延那边不放。我们对付他,当真要那么费心思?”
“是么?”凉亭外面传来一个声音。
蓝烟一惊,直直地站了起来,看向外面。昏暗的小道上,立着一个黑色的影子,而那道影子背后还有数道影子,如同鬼魅一般。
“什么人!”小倌喝道。这群人是怎么进来的?为何一点动静都没有?
那人走到光线亮些的地方来,一身玄色绣龙纹的披风,面容冷峻。
“你!”蓝烟大骇,直直地往后退了两步,手抓着凭栏。
裴章挥了下手,外面的锦衣卫冲进来,将蓝烟和小倌儿都按住。
他在看到蓝烟第一眼的时候,就认出了她。尽管她用面纱遮住了容颜,但她的那双眼睛,曾被永王盛赞宛如笼着一弯明月。只是那皎洁的明月,如今像是被乌云遮住,毫无光芒,犹如一潭死水。
“很意外么?”裴章坐下来,“朕一直在想,到底是谁在背后帮裴延。竟然能从朕的眼皮底下将人救走,还可以把宫中的情形打探得一清二楚,必然是个故人。却没想到是你。”
蓝烟死死地咬住嘴唇,她原以为裴章不会发现这里,而且上次锦衣卫查过歌月坊了,理应放松警惕才是。没想到还是被他发现了。现在他堂而皇之地出现,证明这里的护卫,应该已经发挥不了作用。
“你当然想不到,因为你以为我早就死了!”蓝烟一把扯开面纱,奋力凑到裴章的面前,“你好好看看我这张脸!我现在满身伤痛,夜夜噩梦,都是拜你所赐!今天落在你手里,我无话可说。但我恨不得亲手杀了你!”
裴章面不改色,淡然地说道:“你以为是朕下的令?”
“不是你还有谁!”蓝烟吼道。日夜都想杀的仇人近在咫尺,可是她却受制于人,杀不了他。
“不是朕。朕若要杀你们,在京中便可动手。”裴章拂了拂衣袖,“判你们流放,就是想放你们一条生路。朕是看在你情深义重的份上,才没想杀他。”
蓝烟仰头大笑:“少在这里假惺惺了!你杀的人还少吗?你那几个兄长,哪个的死与你无关?你居然跟我说,你要放王爷一条生路。你只是杀的人太多,怕堵不住悠悠众口,这才暗地里下手!”
裴章不与她做口舌之争,只问道:“你背后的人,是谁?”
“一人做事一人当!什么背后的人,我听不明白。”蓝烟扭过头,一副拒不合作的态度。
“凭你,挣不出今日的局面。”裴章的手靠在栏杆上,闲闲地望着假山下的景色,“朕认识的人里,有这本事的,没几个。”
蓝烟心里“咯噔”一声。他猜出来了?
“你不说也无妨,朕封了这里,再把你带走,不信那人不出现。”裴章站起来,径自往凉亭外面走,“让人把这里再查一遍,看看有没有地下的密室或者通道。”
他的话音刚落,被抓着的那个小倌一口咬向按着他的那个锦衣卫的手背。锦衣卫吃痛,松了手。小倌看起来柔柔弱弱,所以锦衣卫没把他放在眼里。只见他迅速地从腰间拔出一个东西,拔开之后,一颗绿色的光球“嗖”地飞向天空。
锦衣卫要抓住他,他却灵活地闪躲,然后撞开押着蓝烟的两个人,一把抓住她的手,直接从山上跳了下去。这假山的高度不算高,下面是一潭水。
只听“噗通”的落水声,几个锦衣卫面面相觑,立刻要下山去追。
“不用去了,这水道必是连着外面。你们不会水,会的水性也没有他们好。回宫吧。”裴章说道。他还是大意了,没有注意到那个柔柔弱弱的小倌儿,竟是个练家子。
到底是谁呢?可惜差一点就知道答案了。
“皇上!皇上!”假山下面传来大内官焦急的声音,“您快回去看看吧,小皇子,小皇子他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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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裴章快速地返回内宫中,蒹葭宫早就乱做一团。
太医院的几位御医围在摇床前,神色焦急地议论着。皇子在摇篮中不停啼哭,面色紫红,似乎十分难受。徐蘅坐在旁边,眼眶湿润,抬头说道:“几位御医,你们倒是想想办法啊!”
太医院最擅小儿科的御医说道:“娘娘,小皇子这病来势汹汹,前所未见,我等不敢擅自下药。娘娘先告诉臣等症状,才好做判断。”
“元儿乖,元儿听话。”徐蘅俯身把孩子抱起来,将他抱在怀里哄着,心如刀割,“早上还好好的,奶娘带他到花园里转了转。到中午睡了会儿,下午开始大哭不止,怎么哄都没用,也不吃东西,也不是身上脏了。”
御医互相看了一眼,心中有不好的预感。其实对于这么小的婴孩来说,未知名的病因有很多。许多孩子都是突然间就夭折了,连御医也毫无办法。
“臣刚才查看了小皇子浑身上下,并没发现任何异状。无法解析出病因,则无法下药,还请娘娘恕罪。”
几个御医都跪了下来请罪。
小皇子又啼哭起来,徐蘅只能站起来抱着他,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做。
“皇上驾到!”大内官在外面叫了一声。
众人连忙下跪,徐蘅像看到了救星一样,奔到裴章面前:“皇上,您救救我们的儿子。”
裴章看了眼徐蘅怀里的孩子,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问跪在地上的御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御医就将小皇子的情况跟他说了。
裴章听完眉头皱起:“连你们没有办法?”
御医们齐齐摇了摇头。这个时候,跪在最后面一个年纪看起来很轻的御医说道:“皇上,臣听闻原来靖远侯有喉疾,连院正都没有办法,后来被民间的神医给治好了。不知能否张皇榜悬赏呢?重赏之下,或许能找到会医治小皇子的神医。”
其它御医虽不赞同他的意见,私心觉得这是砸了自己的招牌,但如今对小皇子的病束手无策,一个弄不好,连命都会搭上,也不敢反对。
“不行!你要让全天下都知道小皇子得病了吗?”大内官立刻斥道。
“皇上,御医说得对。元儿的病情要紧,请您张皇榜吧?”徐蘅恳求道。
裴章犹豫了一下,孩子不停地啼哭,撕心裂肺,好像在经受很大的痛哭。他口不能言,只会哭,看起来格外惹人心疼。
“你让朕想一想。”裴章说完这句话,就带着大内官出去了。
徐蘅倒退一步,仿佛不相信自己听到的。她看着那个离去的冷漠背影,再看了看怀中的孩子,用力抓着襁褓,咬紧嘴唇。
她的心一寸寸凉下去,好像终于明白为何当初嘉惠后宁愿病死在长信宫,也不向皇帝乞求半分怜悯。人的心就像一片地,精心养护,方能长出茂盛的花树。当心荒芜了,寸草不生,自然也不会再期盼所谓的光明。
皇帝不救,她自己也要救这个孩子。不惜任何代价。
裴章走出蒹葭宫,下台阶的时候,一个踉跄,险些没有站稳。大内官连忙扶住他,小声问道:“皇上,您没事吧?”
裴章摇了摇头。他也担心孩子的病,这毕竟是他唯一的孩子,但却不能用御医所说张皇榜的方式。先前他无后,朝中极不安稳,朝臣各怀鬼胎,不是想往后宫塞人,就是要他在宗室里头选一个过继到膝下。沈潆为此遭了许多非难,他也不得不一个个地把女人纳进后宫。皇帝没有子嗣,不利于江山的稳固。所以皇子得病的消息,绝对不能公之于众。尤其在这样内忧外患的时刻。
他对大内官说道:“去把冯淼叫来。”
没过多久,冯淼就赶到了明德宫。裴章坐在暖阁里的炕上,手撑着额头,面如土灰。御医再三交代他要静养,可事情永远处理不完,剩下的时间那么短,他几乎没办法停下来。
冯淼跪下行礼,只听皇帝说道:“你把一半的人都派出去,遍访民间擅治小儿疑难杂症的大夫,把他们都请到宫里来,越快越好。记住,不许声张,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冯淼抬头道:“据臣所知,民间那些神医圣手的脾气都很古怪,怕是等闲请不到宫里来。”
他这话说得也有道理,如果那些人能被高官厚禄收买,应该就在太医院而不是民间了。
“只要有真本事,绑也要绑来。”裴章沉着脸说道。
冯淼得令,从宫里退出去。
裴章躺在龙床上一夜,辗转反侧。他心中记挂小皇子的病情,想要再去蒹葭宫看看。未及他起身,就又出了事。蒹葭宫那边的人来禀报,庄妃和小皇子都不见了,连带她身边的女官都找不着了。
昨夜太医院的御医留在蒹葭宫看护了一夜,清晨的时候有了睡意,就打了盹儿。奶娘以为有御医守着,也没听见小皇子哭闹,就没进去查看。等到下一个御医来换值的时候,才发现摇篮空空如也。
“询问宫门的禁卫了么?几个大活人,不可能凭空消失。”裴章厉声问道。
大内官又赶紧派了人去询问,说天未亮的时候,的确有蒹葭宫的宫女拿着腰牌出宫,说是去庄妃的娘家拿点东西。禁卫看到是蒹葭宫的人,就放行了。想来庄妃和皇子都在那辆马车上,可他们要去何处?小皇子还病着,庄妃不可能拿他的性命开玩笑。
“庄妃抱着小皇子肯定走不远,定是在皇城附近。或者有人故意引他们出去,叫锦衣卫查。”裴章拍了下桌子说道。
锦衣卫在京城里,号称天罗地网,很快就查到了庄妃的行踪。庄妃抱着皇子坐马车出宫,宫外似有人接应,在城里绕了半圈,最后驶进了皇城根下,住着最多权贵的地方。根据判断,那辆马车应该停在安定侯府附近,因为里头传出孩子的哭声,才被人注意到。
“你说他们进了安定侯府?”裴章以为自己听错。
冯淼已经去暗访名医了,来禀报的人是他的副手,模样十分老实,从前甚少在皇帝面前露脸,声音很紧张:“那附近只有安定侯府一家,没有别的去处。臣等查问了在街坊外面开面点和包子铺的人,他们都说看着马车从那条街进去,因为天色很早,还听见孩子的哭声,所以才有印象。后来马车再出来时,就没再听见孩子的哭声,他们还觉得奇怪。安定侯府大门紧闭,我们的人已经把它包围了,只是不敢直接冲进去,所以微臣来请示皇上,下一步该如何做。”
“好个安定侯府!”裴章用力地拍了下桌上的白玉麒麟镇纸,发出“啪”的响声,殿内众人全都低头,噤若寒蝉。
安定侯府即原来的安国公府,即使换了门匾,那绵延的院墙和院里依稀可见的亭台楼阁,仍然彰显了主人家的气派和地位。裴章从马车上下来,抬头看了眼“安定侯府”几个字。这是他亲手写下的,可惜他们并没有领会其中的深意。
他曾想过,抓了安定侯府和沈家的人,威胁沈潆回到自己身边。他知道她的性子,绝不愿意连累无辜,可是这么做,实在有损他作为一国之君的脸面。所以他让徐器守在开平卫,等到裴延被逼得没办法,总会领着西北军起事,到时候他要堂堂正正地胜了裴延,再把沈潆抓回来。
如今是安定侯府的人挑事在先,不能怪他不念旧情了。
他走上石阶,大内官命身边的内侍上去敲门,可敲了半天,也没人来开门。大内官看到皇帝的神色,准备命人强行把门撞开。
这当儿,朱红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门后却没有人迎出来。
大内官觉得有点邪门,挡在裴章的面前,命身边的锦衣卫和内侍先进去。
院子里空荡荡的,一路走来,没看到半个人。明明是大白天,却因为过于空旷,而有种阴森森的感觉。裴章双手推开明间的门扇,走了进去。屋里的窗户都紧闭着,只漏进几缕光亮,空气中的粉尘漂浮,到处都不像是有人在的模样。
“奇了怪了,这安定侯府的人都去哪儿了?”大内官忍不住说道。他又命人到里间和后院去查看。
裴章坐在明间里等,去搜查各处的人纷纷回来禀报,这偌大的府邸竟然是空的,到处都没有人。
锦衣卫的人这下脸色可不好看了,难道他们辛苦探听的情报有误?难怪围着宅子这么久,都看不到一个人进出。他们暗暗观察皇帝的脸色,却见皇帝站起来,吩咐众人原地等着,自己走出去了。
大内官原本想跟,也被皇帝阻止了。
裴章已经有许久没有来过这里,可当初第一次登门时的情景仿佛还是昨日发生的一样清晰。他凭着记忆走到了后院,这里有个很大的莲池,这个时节,满池衰败,只有枯叶浮在水面上。有条弯弯曲曲的石廊,伸到莲池的中心。
在这里,能看到曾经安国公府的那座高楼,不过是伸手的距离。当年一曲箜篌,技惊四座。可他比任何人都早知道,在高楼上的人不是她。因为早在她扬名之前,他就曾听过她跟高氏的箜篌,他也能听出她们二人之间的区别。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可惜,后来她再也没碰过箜篌。
裴章走到石廊的最前端,仿佛还能看见那个穿着藕色裙裳的少女跑过来,皱着眉头看向自己。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他连她当时脸上细微的表情和说的话都记得。跟他在一起,她放弃了许多,改变了许多,不复当年天真无畏的模样。
想来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便是这样的感觉。他忽然意识到,就算这里仍然是当年的安国公府,但已经改叫安定侯府。那个最开始拒绝他,后来又跟他渡过艰难岁月的妻子,再也不会对他假以辞色。
身后忽然有脚步声,裴章心中“咯噔”一声,转过身去。等他看清楚站在身后的人时,心中大骇,往后退了一步,勉强才站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