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要听实话,妾身说了,您却生气了?”话到这份上,沈潆也豁出去了,手更用力地抓着那坚实的手臂,“实不相瞒,妾身一直以来从没想过进高门大户,更没想过跟谁争抢男人。只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妾身实在害怕,侯爷的心高高在上,不会属于妾身。”
她的嘴唇抖动,眼角微红,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尽管裴延领教过她的狡猾,知道她的话不能全信,不然自己就像个傻子一样地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但看她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又实在狠不下心。
他合衣躺在了她的身侧。那句白首不相离多少触动了他,能携一人终老,何其有幸。要遇上这么个人,也许得修行千年。
沈潆等了会儿,不确定裴延会作何反应。勃然大怒或是拂袖而去都有可能。
等他躺下来,似乎不打算走了,也不打算再做什么,才暗暗松了口气。这人的感觉实在太敏锐,自己很难骗过他。刚才有一瞬,她以为自己死定了,就像在刑场,监斩官已经扔了行刑的牌子一样。
她觉得冷,爬下去,到床上取了两床被子,轻轻地盖在他的身上。一时拿不准是要躺到他的身边,还是回自己床上去睡。纠结了会儿,见他好像已经睡着了,还是回床上去了。
刚开始她还强打精神,观察罗汉床上的动静,无法全然放心。后来实在太累,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没过多久,裴延便睁开眼睛。他没走,是想让她安心。无论如何狡猾多思,只是个十几岁的丫头片子,那般手足无措的样子,好像自己欺负了她。他这人是最见不得欺负弱小的,因为自己就是从弱小爬上来的。
还是进门时看到的那个样子好,她表情松弛,谈笑自如,剥开栗子抛进嘴巴里,吃得很香。像只翘起尾巴,洋洋得意的小狐狸。到他面前,反而拘谨了。
裴延枕着自己的手臂,看向床的方向。床帐放下来遮住整张床,像是包裹严实的蝉蛹。屋里黑漆漆的,其实什么都看不清。这丫头戒心重,因为养在深闺,胆子小,倒也说得通。可说她胆子小,偏偏又什么话都敢说,一副不怕死的样子。
在别的高门,敢这么顶撞男人,早就罚了。偏偏他这人有反骨,还觉得挺有趣的。她说话时,什么典故和文章,张口就来。幸亏他儿时跟着谢太傅读过几年书,否则真招架不住。
女人真是比打战还难。
裴延身上很热,两床被子盖着,实在太厚,他揭开坐了起来。刚才装睡,也是为了熄灭心头的火。男人到这一步能停下的,需得心志强大。纵然他在战场上禁受住很多次的诱惑,今夜也是好不容易才忍住。
窗外树枝摇晃,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裴延听到窗台下一个鬼鬼祟祟的声音,起身走了出去。
外面青峰蹲在窗下,抓耳挠腮。如果可以,他宁愿自己没有起夜,没看见那只该死的鸽子,忽视了上面徐器的落款。他知道侯爷给徐器写了封信,用最快的飞脚传信出去。太原府离京师不算远,应该是那边有回音了。
可偏偏侯爷今夜来了这里,他怕有急事耽搁不得,只能硬着头皮来试试。
屋里静悄悄的,侯爷应该在温柔乡里歇下了。上次他已经坏了侯爷的好事,不敢造次,正打算默默地回去。转身的时候,看到后面站着一个黑影,差点吓得魂魄出窍,猛拍自己心口。
裴延双手抱在胸前,俯视着他,怕吵到屋里的人,用眼神示意他跟自己走。
等到了外面的花园,不等裴延动作,青峰主动交代:“爷,信,太原来的信!”
裴延伸手,青峰就把鸽子腿上拿下来的黄纸递给他。
很薄的一方纸,上面字迹歪歪扭扭,显然写字的人没什么文化。只有四个字:“尽力而为”。
裴延将纸揉碎,答案在意料之中。他答应与徐器合作,但也不能吃亏,得让徐器出出血。眼下徐器的处境可比他难多了。徐器跟着皇帝多年,自然深知皇帝的性情。这次搞不定山西,必定引得龙颜大怒,还不知是什么下场。
想当初徐器在锦衣卫中,跟安国公里应外合,硬是险中求胜,扶着裴章上了皇位。裴章甫一登基,这两位最大的功臣,虽得到了荣封,可兵权也没了。安国公挂了个超一品的闲职,徐器则从锦衣卫中调走。
这几年,京城的守卫与临近行省的军队不断地换防,锦衣卫指挥使也是换了又换。裴章谁也不信,包括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
这种情况下,安国公已死,徐器自然感觉到危险。他在朝中经营数年,在京城里比裴延有根基,行事也放得开手脚。
裴延知道裴章近来频频招翰林学士问政,是想提拔新的内阁大学士。内阁由大学士组成,分为两种。一种是翰林院提拔上来的饱学之士,但仅有观政和问政的职能,没有实权,皇帝也好掌控。另一种是将六部尚书或侍郎加封为内阁大学士,这些人有实权,进入内阁之后就会钳制皇帝的施政,因此裴章更青睐于前一种。
裴章是个想要有所作为的皇帝,在水利,漕运,盐铁和民生等方面都想有建树,对外还想稳定边陲,开疆拓土。据说他每日睡不到两个时辰,天不亮就要起床处理政事,也算朝乾夕惕,殚精极虑。但国家经历过九王夺嫡之乱,朝臣替换近半,元气大损。这种情况,唯有变革才是出路。
如今的阁老有些是先帝时期便任命的,资历很深,根基极稳,施政只求稳妥,不赞同冒进。他们常对裴章的政令提出反对的意见,裴章束手束脚,想要短时间内全数换掉他们,又十分困难,只能徐徐图之。
这次裴延向徐器所求的,一是摆脱小沈氏,二是让翰林侍讲高泰,进入内阁。
他跟高泰并没什么交情,只知道对方是个清官,为人正派,也算饱读之士,当内阁大学士顺理成章。但徐器不是笨蛋,对他举荐之人必定多加留意,会以为是他留在皇城里的眼线,搞不好还会设法提防。
裴延的确想要安插自己的人进内阁,他在西北经营多年,纵然在当地能呼风唤雨,但回了京城,还是两眼一抹黑,处处被裴章掣肘。他选高泰作为明面上的棋子,暗地里落下的那颗才不会引人注目。
而且高泰是谢云朗的岳丈,有他在内阁,谢云朗也算多了份保障。裴延始终欠了谢家一份恩情,虽然谢太傅从没说过要他还。
现在就等着看,徐器如何助自己达成所愿。
这章继续发红包,三更在十点到十一点之间。等更完一起发哈~么么哒。
第25章
皇城里头提倡节俭,从皇帝到皇后,逢年过节,有些宴会是能免则免。这两年,嘉惠后卧病,皇城大内更是很久没有办过大宴了。
如今国丧刚过几个月,冬至日,大内官端了木台黑底描金漆的食案到了皇帝面前。案上摆着酱料盘,有酱菜,姜丝还有醋。旁边放置一个装着素饺子的珐琅大碗。说是素饺子,御膳房也花了心思,主料是干菜,有马齿笕,木耳,辅以蘑菇,笋丝,豆腐干和鸡蛋。
大内官递上一双镶金的象牙筷子,裴章执着筷子,神思恍惚了一下。
从前厉王府里,除夕都是吃素饺。那时厉王府的下人不多,他的嘴又挑,沈潆便亲自下厨包饺子,每年变着花样,各种馅儿逗他开心。他最爱吃她包的素饺子,皮薄馅厚,煮出来一个个胖嘟嘟的,好像福娃娃。入宫的头几年,她还是偷偷给他包饺子,冬至或是除夕夜里,命玉屏私下送过来给他。大内官很不赞成,觉得这样不安全,但裴章置若罔闻,吃得津津有味。
后来,就再没有饺子吃了。
裴章夹了个饺子放进嘴里,咬了一口就放下了。终究没有人能煮出他喜欢的那个味道了。
“赐到各宫吧。”他拿起茶杯漱口,吐进唾盂里,再用布擦了擦手。
大内官应是,到殿外招了个内侍过来,吩咐御膳房将饺子送到各宫去。大内官抬脚正要回去,在宫门看守的内侍过来禀报:“琼华宫的叶婕妤病得厉害,一直叫皇上的名字,说有些关于显皇后的事想说。御医估摸着熬不过年关了。”
这位叶婕妤是选秀入宫的,出自保定府的平民家庭,相貌平平,不得盛宠,但绣活做得极好。嘉惠后在的时候跟她走得近,她便常绣一些香帕汗巾之类的相赠。
大内官将内侍的话转达给裴章,裴章思忖片刻,起身道:“去琼华宫看看。”
琼华宫其实跟冷宫差不多,在内廷的角落里,住着几个不受宠的美人和婕妤。她们大都是平民出身,家族在朝中毫无势力背景,不过是皇帝为了践行太.祖“后妃率由儒族单门入俪宸极”的遗训。
天子驾临,琼华宫众人慌乱起来,陆续从各个暖阁或是厢房跑出来跪在地上,很快便跪了一地。裴章面无表情地问道:“叶婕妤住在哪里?”
无人敢回答。她们久未见天颜,慑于天威,瑟瑟发抖。
一个妇人战战兢兢地说道:“后面,东,东边的暖阁。妾身带您去。”
裴章不置可否,大内官道:“前面带路。”
那妇人从地上爬起来,腿一软,又跪到地上,重新爬起来,蹒跚地在前面带路。
不怪她们如此畏惧。天子治内甚严,登基时治过一个私相授受的宫女,叫众人前去围观。那刑法之惨烈,至今想起还叫人毛骨悚然。若不是嘉惠后求情,那宫女估计连个全尸都不会留。
对于她们而言,与其企望那遥不可及的荣华富贵,倒不如好好地活着,度完余生。
东暖阁内四壁都贴着棉布,好似会漏风。地上铺着毡毯,但是残破了几处,还有些药渣,似乎无人打扫。裴章站在门口皱了皱眉,大内官连忙叫内侍铺了新的毯子,他才踏上去。
叶婕妤躺在床上,床边只有一个宫女伺候。宫女发现有人进来,回过头,也不知对方是什么身份,总之先跪下再说。
大内官把她赶出去,叫人去正殿搬了张杌子来给皇帝坐。
裴章坐下,叶婕妤吃力地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的人,仿佛不敢相信,颤颤巍巍地要起来。裴章说道:“躺着吧。你有话要跟朕说?”
叶婕妤果然病得厉害,嘴唇没有血色,形容消瘦,看着竟比实际年龄老十几岁。裴章这么说,她也没坚持,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好像说不出话。
裴章扭头,示意大内官去弄水。大内官环顾屋中,哪里有水?又叫身边的内侍出去弄。这琼华宫历来跟冷宫差不多,还有病得重,位份又不低的嫔妃移过来住,向来是宫中人人避而远之的地方。他把叶婕妤的病报给皇帝,不知道他今日就要来,否则还能着人打点打点,省得这样手忙脚乱的。
内侍从别的屋子里弄来热水,跪在床前,喂给叶婕妤。
她喝了水,好像舒服多了,重新睁开浑浊的双目看着皇帝。
“妾身好像梦见嘉惠后了。”她喃喃地说道。
裴章的手在袖子里微微一握,脸上波澜不兴。
“嘉惠后说妾身那傲雪寒梅的香囊绣得好,还赏了妾身一篮子岭南的荔枝。她那人其实最和善,对妾身这样位份低的,也颇为照顾。”叶婕妤一口气说道。
那个香囊裴章见过,至今还挂在长信宫的凤床上。沈潆去世,长信宫的一应物件,除了给她陪葬的,其余的他都下令不准动。
“妾身恐怕快不行了。有些事以前不敢说,现在不说,怕无颜去九泉之下见娘娘。庄妃支取金器的事,是妾身身边的宫女无意中听到蒹葭宫的人说的。妾身不该跑去告诉皇后娘娘,惹得她跟您起了冲突,从而加重病情。妾身有罪。”
这件事裴章早就知道,他不过是为了升徐氏的位份找个借口。哪料到她会发那么大的火,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几乎闹到没办法收场。后来才知道,那时她已经发现玉屏的事,新仇旧恨全发泄出来了。
叶婕妤看着皇帝,眼前只有个模糊的影像,也看不到皇帝脸上的表情。
她反正快死了,也没什么顾忌的。就算天子为了袒护庄妃而大怒,横竖不过还是个死。
“还有件事。依稀想起娘娘病中时妾身曾去探望,撞上她为妹妹张罗婚事。玉屏挑了好几个世家子弟,她都不满意,拿着画像,拉着妾身左挑右选,谁想到还来不及定下就……”叶婕妤喘了口气,眼角涌出泪水,“妾身本人微言轻,但那位姑娘的婚事应当是娘娘未了的心愿,无论如何都要告诉皇上。若皇上能看在结发夫妻的份上,对二姑娘多加照顾,娘娘九泉之下也会安心的。”
大内官听到叶婕妤所言,暗暗吃了一惊。再看皇上的脸色,果然变了。
裴章知道叶婕妤跟她素来走得近,她又十分疼爱沈浵,这件事应当不假。他是打算把沈浵许配给裴延的,但裴延不是良配。有妾在先,听说那个妾还颇有几分姿色和手段。谢家别院设宴,裴延为了她又把霍文进给打了。为这事,太后大动肝火,还不知道如何平息。
如果她知道自己把沈浵配给裴延,应该会恼怒的吧?
叶婕妤说完这些话,好像花光了全部力气,侧头昏睡过去。
裴章起身,走出暖阁。琼华宫的一众人还跪在地上,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敢动。他仿佛没看见那些人,独自步入寒风中,也没乘轿撵。
他欠了她,欠了一份感情,欠了一生的承诺。她死了,他还想着利用她的妹妹,控制臣子。
裴章自嘲地笑了笑,果然活该是个孤家寡人。他的心肠如果真的能硬到六亲不认,倒也好了。
皇帝是不应该有软肋的。
他回头看向不远处跟着的大内官,大内官连忙小跑着上来:“皇上有什么吩咐?”
“你派个锦衣卫的人到皇陵去问玉屏,皇后给二姑娘挑了哪几户人家。问清楚了,把他们的家底查得清清楚楚,再报过来。然后,改日把沈光宗给朕叫进宫来。”
大内官注意到,皇上称呼先皇后,一直是“皇后”,而没有先字。这里头门道可就多了。这么做,一来是向玉屏求证叶婕妤所言非虚,二来是真的想给二姑娘认认真真挑个夫婿了。
那靖远侯那边怎么办?
这话大内官不敢问,生怕触了皇帝的逆鳞。
*
冬至一过,年关就很近了。
裴延来过的第二日,沈潆就从偏院搬到了一个叫延春阁的地方。这里不仅有个很大的花园,屋舍也比偏院精致且多了许多房间。主屋有地龙,四壁也有壁暖。府里的下人还搬来四个炭盆,四箩筐的银灰炭,两箱的绫罗绸缎,还有一桌丰盛的食物。
绿萝乐得合不拢嘴,直拍手叫好。
沈潆以为是魏氏的主意。裴延那日是在她屋里睡的,虽然不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可能在外人眼里,他们已经圆房了,府中下人也都变了称谓。她跑去沐晖堂道谢,魏令宜却很意外:“我没下过这样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