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寅眠听懂了桑萸没说完的话。
但他无法回答。
因为顾老爷子的病情远没有他说的那般糟糕。
沉默里,桑萸僵硬地转过头,她想她明白顾寅眠的意思了。
生命的期限没有谁能够拥有准确答案,但从顾寅眠急着结婚这一点来看,只怕爷爷的身体……
桑萸忍住心里的难受:“那你找到合适的结婚对象了吗?”
顾寅眠端起水杯抿了抿:“没有。”
桑萸勉强挤出一丝笑:“等你找到,就马上结婚?”再生个孩子吗?
许久,桑萸都没有等来回答,其实她理解顾寅眠的做法,人这一生无法避免生老病死,活着的人除了尽量满足亲人的心愿,又有什么更好的慰藉方式呢?至少不能给彼此留下更多的遗憾!所以她……
她祝愿顾寅眠能顺利找到合适的对象,最好那个对象也是他喜欢满意的人。
不然,她真的会替他难过。
“哥哥,虽然我明白你的用意,”桑萸抬起头,被泪水洗过的眼瞳漆黑透彻,“但请你也不要勉强自己好吗?你想完成爷爷的心愿,但我不想你受委屈,你一直都在照顾我们,所以我希望你选择的那个对象至少能好好照顾你,不然……”
不然你这一辈子是不是太累了?大家都是你的包袱,真的太沉了。
顾寅眠慢慢抬起头。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对她的那种喜欢没能随着距离与时间而湮灭。
有些人有些爱,从来都不会稍纵即逝,他喜欢她,一看到就会喜欢,再多尘封的心意都会重新被唤醒。
“桑萸。”眼底犹豫被笃定取代,顾寅眠看起来是淡然又漫不经心的样子,他笑了笑,语气很轻,“抱歉,找个合适的结婚对象似乎并没有我想的那么容易。”
“是吗?”桑萸支吾着回,“怎么会很简单呢!不过我相信哥哥你。嗯,你要加油!”
她都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桑萸有些难堪,想找个借口离开这里。
起身的刹那,顾寅眠却踱步到她面前,男人高大身躯遮住晶莹的光,大片属于他的阴影落在她眉眼之间:“所以,桑萸,你要不要帮帮我?”
浓郁的男性气息扑面而来,他嗓音充满了磁性,桑萸楞愣地仰起头:“帮?怎么帮?”
他们的距离陡然拉近。
实在是太近了,以至于桑萸根本看不清他的长相。她的心仿佛被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眸吸了进去,身体忽然滋生出一种不断往下坠的失重感。
顾寅眠的目光停留在她眼睛,他低沉的声色仿佛沾染了夜的浓郁,每个发音都是蛊惑引诱的味道:“你,要不要同我结婚?”
身体失重的速度陡然快了百倍千倍。
桑萸不断向下坠,像是沉沉跌入海底的鲸,又像是扑落在悬崖的鹰。
嗡——
耳畔蜜蜂振翅的频率好高,把一切外界的声响都掩盖过去。
所以她是出现幻听了吗?
桑萸快要窒息了。
结婚?他们不是兄妹吗?
但他们并不是亲的兄妹。
可顾寅眠为什么要找她?难道他喜欢她?
不不不,冷静点,他不是说要她帮忙吗?
帮忙结婚?结婚也能帮忙的吗?
心像是随飓风在波涛水面起伏的浮萍,桑萸面色发白。
她忘了错开视线,于是他们还在默默地地四目相对着。
应该要说点什么,可她应该说什么?
心扑通扑通都要跳出来了,舌头如同打了结,桑萸脑子里一片混沌,就连身体都已经失去了控制。
顾寅眠观察着桑萸,眼底闪过几丝失望与狼狈。
他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她的反应,也算符合他的预期。
难掩自嘲地扯扯唇,尽管心乱如麻,顾寅眠仍能本能地把准备好的说辞表述出来:“桑萸,你熟悉我的性格。你知道,我很难去亲近接纳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
他好听的声音继续道:“我没有时间与精力去了解别人。而我们朝夕相处,称得上互相了解,这很好不是吗?”
“我们认识那么多年,适应彼此的生活节奏,婚后我们可以继续保持这样的相处模式。我也可以向你保证,我会努力变成一个你想要的丈夫,只要你的要求我能做到,我都会尽量去改变。所以,你愿意吗?”
等等——
桑萸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因为熟悉,所以适合结婚吗?
桑萸拼命让脑子转动起来,她需要思考。
这太匪夷所思了。
维持着表面兄妹关系的他们真的能顺利切换成夫妻吗?
夫妻的相处模式和兄妹怎么会一样呢?
桑萸觉得她的脑子好像要爆炸了。
嗡鸣声愈演愈烈,她痛苦地用手捂住耳朵。
“桑萸。”温暖掌心忽然贴近她耳朵,顾寅眠把她捂住耳朵的手轻轻放下来,他眸色复杂地看着她,“我不强迫你,好好考虑下。”
“只要你愿意,今后我会以一个男人的角度对你负责。”
“别有压力,我和陈浩初没什么区别,如果你能接受他,不如接受我,我比他更适合,不是吗?”
“……”
第25章
为期一周的连绵阴雨终于结束, 当地气温攀升至三十七八度, 大都市仿佛成了一尊巨大的熔炉, 处处涌动着灼人的热浪。
艺苗画室。
桑萸给孩子们上完油画课,顶着大中午的太阳打车赶到医院。
她脸颊被晒得红彤彤的,像是熟透了的番茄。
顾廷尉忙不迭给她榨了杯西瓜汁,嗔道:“你这孩子, 都说不用每天赶来医院,这里不是还有我在照顾爷爷吗?”
顾襄伯更是心疼,激动着急之下,话就说得愈加不利索。
桑萸笑着上前给顾襄伯顺背,安抚道:“爷爷,您别担心。我从画室来医院反而比回家快半刻钟!等下午天气凉爽了我再回家,反而能少遭罪呢!”
顾襄伯这才释然地握住桑萸手, 磕磕绊绊说:“好,等、等寅眠下班开车接、接你回、回家。”
桑萸上扬的嘴角僵住。
那晚她和顾寅眠的对话仿佛犹在耳畔, 莫名的叫人心烦意乱。
掩饰好情绪,桑萸坐到病榻边, 给顾襄伯朗读今天的报刊。
下午两人聊些最近的有趣新闻,期间桑萸还专门和顾老爷子做了些益智的小游戏。网上说,积极利用大脑能防止精神退化和记忆丧失,也有助于老爷子恢复身体意识。
桑萸想尽自己的绵薄之力, 帮助顾襄伯更好地调整身体。
傍晚六点,顾寅眠来探望顾襄伯,顺带接桑萸回家。
他们同住屋檐下, 想避也是避不了的。
此时天仍大亮着,白日的帷幕没有落下的痕迹。
空气灼热,人们顶着一张张不耐的脸,脚步似乎都因为高温而变得匆忙无力了。
车内温度调得适宜,气氛却很冰冷。
桑萸扭着脖子望向窗外,在尴尬的空气里保持沉默。
他们一路都没有说话。
回家正好开饭。
桑萸心不在焉地吃着晚餐,听桌上其他人攀谈。
苏小灿今日穿着丁香红的丝绒连衣裙,漆黑的头发挽在脑后,优雅且浪漫。
问过爷爷情况,苏小灿开口说:“寅眠,我和棠梨今天去了徐老幼孙的百日宴!然后碰到了久未蒙面的你盛阿姨,从她口中听了些她女儿的近况。”
顾棠梨了然于心,连忙抛给顾寅眠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一般这种开场白,后面跟着的都是……
顾寅眠没什么反应。
似乎并不乐意接受顾棠梨的提醒。
好人没好报是吧?
顾棠梨摆出一脸看好戏的兴奋表情,还朝桑萸挑眉,邀请她共同吃瓜。
他们这厢暗潮汹涌,那厢苏小灿仍毫无所觉,她脸上挂着烂漫的笑容:“寅眠你记得那位盛阿姨吗?多年前她女儿百日宴的时候我们一家都去了,寅眠你还抱过她女儿呢,你当时说小妹妹长得很可爱,还有没有点印象?”
顾寅眠面无表情,语气低沉:“没有。”
“也是,你那时还小,肯定不记得了。”
接下来全是套路,苏小灿把盛阿姨家女儿的情况详细道出。最后她高兴地拍板说:“寅眠,下次你请盛阿姨女儿吃顿饭,两人叙叙旧。你盛阿姨的女儿今年刚研究生毕业,听说准备去大学做讲师,女孩子这样的工作不错,安稳!”
顾寅眠嘴角轻勾道:“我同她统共就百日宴见过一次,有什么旧可叙?”
苏小灿愣了下。
顾寅眠抬起一双深邃的眼睛:“妈,我没想到满世界游历的您竟然会用安稳来定义工作的好坏。”
顾寅眠的语气很平静。
不疾不徐,亦没有多余的起伏。
若语调再稍微拔高些似乎便是满满的嘲讽。
顾棠梨朝桑萸眨眼睛。
好像在说,不愧是大哥,终于能让老妈也尝尝被怼得哑口无言的滋味了。
桑萸听得有些怔怔然。
顾寅眠心情是不太好吗?他平日说话虽有毒舌的时候,却与今天是有些区别的。
苏小灿也没想到长子对她竟然一点都不客气,她委屈地瞪着顾寅眠,见儿子不买账,她只好破罐子破摔:“你这臭小子,明知道我是叫你去相亲,跟妈妈装蒜是吧?之前你爷爷为你安排了不少相亲,我看过其中几个姑娘的照片,明明很优秀。所以你这小子究竟是什么意思?说实话,我们家我最担心的就是你,你呀,严肃寡言又毫无情趣,妈妈真担心你连恋爱都不会谈,你以为光长得帅就行了呀!你若不主动,人家女孩儿凭什么死心塌跟着你?”
苏小灿的长篇大论念得顾棠梨都有些受不了。
她帮腔道:“妈,大哥行情很好的,这世道就是很多女人只看脸啊!”
“你这孩子少掺和。”苏小灿为女儿不跟她站在统一战线而怄气,“哼,小心你大哥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又语重心长对顾寅眠说,“寅眠啊,咱们又不是催你结婚,大家就是怕你把自己绷得太紧,谈个恋爱能让你状态放轻松些,大好年华你不要只想着工作呀。再说了,爷爷现在还在医院,你要是带个女朋友去看他,他得多开心啊!说不定病都好得更快了。”
“妈,道德绑架就算了哈。”顾棠梨积极为顾寅眠鸣不平。
苏小灿被噎住,她不甘心地寻求同盟:“桑桑你说呢?”
努力降低存在感的桑萸面色尴尬。
如果没有发生那晚的事,她或许还能置身事外发表意见,但此刻……
古怪的氛围里,顾寅眠没有征兆地放下碗筷,起身离席。
“诶!”苏小灿目光追寻儿子的背影,撒娇说,“寅眠你是小朋友吗?还同妈妈生气?”
又来这招?顾寅眠眉眼间多了几分无奈。
他驻足,深棕色的眼瞳注视着家里的三位女性。
那样的眼神总显得格外疏离清冷。
“寅眠啊,”苏小灿立即笑弯眉眼,打定耍赖的主意,“妈妈这不是担心你嘛,你……”
“我有喜欢的人。”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如惊涛骇浪,震惊了所有人。
包括桑萸。
苏小灿呆若木鸡,一脸的不可置信。
顾棠梨同样震撼,她磕磕巴巴问:“大、大哥,你没骗人?”
顾寅眠若有似无睨了眼僵住的桑萸,嗓音寡淡:“我为什么要骗人?”
“天!”苏小灿双手捧住脸,兴奋道,“快快快,快带那姑娘回家我们看看!”
“不行。”
“为什么不行?咱们就是请她吃顿便饭而已!不会吓跑人家的。”
顾寅眠眉心蹙了下,淡然道,“我们还没确定关系。”
众人:“……”
顾棠梨险些呛着,拍着胸脯试探地问:“她不喜欢你?”
顾寅眠没作声。
如此神态,反倒像是默认。
苏小灿顾棠梨母女两目目相觑,表情都很精彩。
自家儿子自家哥哥,尽管嘴里嫌弃,实际上她们却很为顾寅眠感到自豪骄傲。
顾棠梨第一个不乐意了,她拍桌而起:“哪家的姑娘?居然这么没有眼光?她凭什么不喜欢你呀?”
苏小灿真情实感地附和:“就是就是,我家寅眠最好了。”
额头沁出薄薄的汗,桑萸如坐针毡。
棠棠与伯母越激动愤懑,她就越发的紧张不安。
顾寅眠说的是她吗?
桑萸觉得好像是,可她又怕自作多情,会错了他的意。
他们之间,明明不是这种关系。
顾棠梨还在生气:“我真的搞不懂诶,大哥你怎么会让自己沦落到这种地步?”
苏小灿轻拍女儿手背:“你哥哥虽然才貌双全,但性格是硬伤,你觉得你大哥会追人吗?肯定是方法不对。”
顾棠梨想想也是,她嫌弃地看了眼顾寅眠,不得不承认事实:“好吧,大哥你那性格确实叫人吃不消,人家要找的是男朋友,又不是管天管地的爸爸,人家肯定是嫌你太烦了。”
“是吗?”手插裤兜的顾寅眠扯唇笑了下。
那笑意泛着凉,顾棠梨瑟缩着肩,忙躲到桑萸身后。
桑萸就这么猝不及防撞上顾寅眠冷淡的眼神,她仓促地错开眸光,一颗心像是狂风下的树梢,被刮得颤颤巍巍。
顾寅眠收回目光,神色归于沉寂。
旋即沉默地转身上楼。
“诶诶寅眠你先别走啊!”苏小灿殷切地望着自家儿子背影,扬长音调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我们可以帮你出主意的嘛,你先给咱们说说具体情况好不好?或者说把那姑娘的照片给我们看看,寅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