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挺拔的背影最终消失在楼梯尽头。
顾棠梨注视着空荡荡的楼梯,有点幸灾乐祸又有点同情说:“没想到大哥也有今天,虽然我挺替他担心,但还是好想笑怎么办?”
苏小灿说:“你这孩子还有心情笑,没看你大哥哥愁着吗?”
顾棠梨挑眉:“他愁?有吗?我真没看出来。”
苏小灿一脸郑重:“不行,咱们得帮你大哥支支招儿。”
顾棠梨摊手:“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指望大哥做女人的舔狗未免也太难了吧。”
苏小灿:“……”
两人你言我语,频频商量对策。
桑萸不好意思打断她们,魂不守舍听了半小时。等她们聊得尽兴,桑萸木木地上楼回房。
顾寅眠嘴里的那个人真的是她吗?
可为什么要向伯母和棠梨说谎?
他明明不喜欢她。
他让她考虑是否愿意跟他结婚,只是因为彼此合适而已,不是吗?
抱膝坐在飘窗,桑萸思绪一阵阵起伏。
她猜不透顾寅眠的真实想法,她不确定他的提议是否只是一时兴起。
倘若他只是说说而已,那被他这番话搅得纠结无措的她是不是太可笑了?
翌日又是高温。失眠大半夜的桑萸早早起床上班,她穿梭在蒸炉般的都市里,热得脑子都糊成了一滩熔浆。
结束课程,桑萸中午赶去医院,顾家人竟都在。
大家围在病榻边,气氛有点不对劲。
顾老爷子右脸贴着白色纱布,他在人群中心虚地冲桑萸招手,颇有些委屈的样子:“小、小萸,过来坐。”
顾襄伯吐字不清,但听得久了,就能听出大概。
桑萸很清楚,肯定是发生什么事了,所有人的表情都怪怪的。
她乖巧走到榻边问:“爷爷,您的脸怎么了?”
顾棠梨叹了声气,小声解释说:“爷爷上午摔倒了,伤到了脸和腿。”
所幸伤的并不算严重。
当时病房没有人,顾廷尉短暂出去,再回来,便看到顾老爷子摔在地上无法动弹的惨状,他脸颊被摔落的花瓶碎片划破了,膝盖大腿狠狠砸在地面,有三四处淤青。
子孙们对顾老爷子多少都有点责怪愧疚的意思。
愧疚是因为无论如何,房里都该留个人照看他。
责怪也是有理由的,顾襄伯床头有按铃,以便随时呼唤护士和护工,偏偏老爷子要尝试着自己下床。幸好这次伤得不严重,若是脑袋撞上什么坚硬的东西,那就不好说了。
顾老爷子也知道错,他像个孩子般被叮嘱了一通,便埋头不吭声了。
午餐时间,桑萸和顾寅眠留下来照料爷爷,其他人先去外面吃饭。
趁顾寅眠去给老爷子取预订的营养餐,桑萸坐到床边,轻轻握住顾襄伯的手。
老人手臂像半枯萎的树,骨头坚硬,指甲壳儿泛着老黄色。
桑萸忽然就想起了她的亲爷爷,桑宝学。
那时桑萸虽比同龄孩子知事,可到底经历的少,许多事情仍懵懵懂懂着。
稀里糊涂的,她就这么送走了临死都放不下她的爷爷。
这一次,她不想再抱有遗憾。
桑萸轻柔地问:“爷爷,您是害怕以后不能走路了吗?”
顾襄伯低垂着头,花白的头发写满了脆弱。
桑萸如何看不出老人的强撑?她用力握住他手心:“不会的,您不要着急,我们要慢慢来。还有,您要是不愿住在医院,等身体再稳定点,我们回家继续做复健好不好?”
顾襄伯抬头看她,浑浊的眼睛里盛满复杂,像是惭愧又像是不好意思。半晌,他终是点点头,真的像是个委屈的孩子:“他、他们能、能同意吗?”
桑萸嘴角弯起浅笑:“当然啦,我保证!但前提是您得乖乖的,好好吃药好好听医生的话,等身体恢复一些,我们再回家好吗?”
老人终于满意,眼底有了笑意。
生病的人大多脆弱,这种脆弱不仅来源于身体,更是精神上的折磨。
顾襄伯一生好强,本就是个人物,如今病得这般没有尊严,多少会有难受憋闷的时候。
但老爷子伪装得极好。
他们先前都未察觉。
是他们的错。
拎着食盒站在门外,顾寅眠面色被阴影笼罩,深锁的眉眼浸着自责。
特地候了片刻,他佯装若无其事地推门进房。
视线在桑萸身上停留半秒,顾寅眠平静地伺候顾老爷子吃饭。
对于顾老爷子的心理状况,其实就连顾寅眠也以为没关系。
老爷子白手起家一生跌宕,都说商场如战场,他这一生不知经历了多少危难与险境。
挫折历练出顾襄伯无所畏惧又坚强的性格,可这世上又哪有真正的无坚不摧?光环是外人赋予的,是人多少都会有不那么英雄主义的时刻,这并不羞耻。
黄昏起了凉爽的风。
几个小朋友在医院后/庭的林子里玩耍,清脆的欢笑声阵阵,无忧无虑的样子。
顾寅眠推着轮椅,带顾老爷子出来透气散心。
桑萸和顾棠梨跟随在旁。
风略大,吹散了空气里的热流。
林间落叶累积成软软的天然毯子,脚踩上去发出很轻的窸窣声。
顾襄伯清瘦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他含笑望着远处的孩子们,眼中神色既像是羡慕,又像是憧憬向往。
桑萸默默注视着老人,目光随他看向那群半大的孩子们。
他们有的是生了病住院,有的是病患的家属。
小朋友们兴奋地捡起地上的落叶,凑在一起相互比较,有人捡的叶子最大,有的形状最漂亮,还有的叶身是全部金黄。
一片叶子蓦地从林间盘旋着飘落,坠在桑萸脚畔。
桑萸弯腰拾起,目光冷不防撞上顾寅眠朝她投来的视线。
停顿片刻,两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分开。
桑萸的心仿佛被什么挠了一把,像是齐整光滑的丝绸被揉出了好几道褶子。
不复平静。
顾寅眠那晚的话确实给桑萸带来了许多冲击。
难堪羞耻之余,桑萸也有认真的去思考。
如果她和顾寅眠结婚……
比起内心的排斥纠结,她更担心的是顾家其他人的反应。
他们待她那般好,尤其顾老爷子,他是真拿她当亲孙女儿疼宠的。
厚爱本就无以为报,她的一切都是顾家赋予的。她若跟顾寅眠在一起,究竟算是报恩,还是恩将仇报?
顾寅眠是高不可攀的天之骄子。
她是随时都能脱掉水晶鞋的灰姑娘。
他们并不相配。
为什么要找她呢?
要是顾寅眠不找她就好了。
桑萸之所以讨厌顾寅眠撕开她性格上的缺陷,除了自卑难堪,是因为他很清楚,她也很清楚,她真的很难抗拒,难以抗拒顾家人对她提的每一个要求。
他们那么的善良温和,本就不是挟恩图报对她提过分要求的人。
除了顾寅眠。
可顾寅眠的要求却是站在顾老爷子角度上考虑的。
所以她有什么拒绝的立场呢?
十二岁被接回顾家的她像是重获了美满新生,顾家人给她的不仅仅是优渥富贵的生活,更重要的是他们给了她亲情陪伴与爱。
那么珍贵的礼物,她这辈子都不可能还清。
低眉看着手里脉络清晰的树叶,桑萸轻轻转动着叶片,耳边是随风飘来的孩子们的笑声。
她迟疑不定的脸上终于露出释然的解脱。
就这样吧。
如果顾寅眠不是开玩笑,如果他没有反悔,如果他认为这仍然是最好的方案,她……自然是该愿意的。
第26章
在医院守到晚上八点多, 顾以凛要赶工作室项目进度, 时间紧张, 便率先与爷爷告别,驱车消失在夜幕之中。
顾廷尉夫妇留下照应顾老爷子,剩余人打道回府。
城市霓虹灯像缥缈的银河,蜿蜒至远方。
夜风温柔, 桑萸目光略过一盏盏的灯,最终停顿在副驾驶旁的车窗上。
那扇窗紧闭。
顾寅眠的脸模糊不清地倒映在玻璃,与彩色光晕交织在一起,分不出具体的轮廓。
就像那片遥不可及的银河。
桑萸定定看了会。
收回视线。
顾棠梨把头轻靠在桑萸肩上,无聊地刷微博打发时间。
滑动页面的指尖顿住,顾棠梨盯着屏幕,秀眉突然蹙起。
桑萸不经意看去, 捕捉到了那则娱乐新闻里出现的“易燃”二字。
是曾经风靡一时的摇滚乐队“燃”。
乐队成员共有四人,主唱是易燃, 一个给人感觉很疏离眼神却性感还有着独特嗓音的男人。
顾棠梨拉下页面,那条新闻很快被其它资讯盖去。
她神色动作都很自然, 不甚在意的样子。
桑萸犹记她初来顾家的那段时间,顾棠梨痴迷于摇滚和朋克,是乐队“燃”的忠实粉丝。
乐队“燃”横空出世,持续爆红。
后因成员内部矛盾, 以及似是而非的丑闻,四分五裂的“燃”宣布解散。
至此易燃归隐,弹吉他的骆清州开了乐器教学工作室室, 其他成员继续活跃在圈子里。
顾棠梨摁灭手机屏幕,安静地阖眼休憩。
到家后顾棠梨脚步略匆忙,没一会儿便把他们抛在身后。
与司机张叔道别,桑萸和顾寅眠并肩行在寂静的庭院。
桑萸埋头数着步子,缓解突如其来的紧张。
她要和顾寅眠摊牌了。
夜空稀疏几点星辰,眨巴着眼睛,好似在望着地上的两人。
身旁小姑娘走得极慢,顾寅眠只好配合地放缓步伐。
穿过玫瑰园,行至廊桥,再走不到几米,就到白色洋楼。
桑萸驻足树下,紧张得嗓音透出几丝尖细:“等下,大哥,我有话同你说。”
顾寅眠闻声止步,侧身面对桑萸。
月光从树叶缝隙里筛下来,银色无边。
她的脸笼罩在暗影里,眉眼氤氲着女儿家赧然的姝态。
顾寅眠预感到了什么。
现在是揭晓答案的时刻。
是或否,全在她心中。
顾寅眠维持着表面的淡然,负在身后的手却不受控制地颤抖。
以及他的心跳声。
它们都出卖了他伪装的波澜不惊。
“你说。”
桑萸不安地闭上眼睛,仿佛只有这样,她才有勇气开口:“那晚你同我说的那些话,是认真的吗?如果,如果哥哥你只是一时兴起,没关系,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如果你是谨慎考虑后才提出,我……我愿意的。但拜托你一定要想清楚。”
睫毛慌张地颤动,桑萸睁开琉璃般清透的眼睛,她仰头望着那张英俊脸庞,没有底气的说:“我哪里都不好,除了和你共同生活过这些年之外,并没有任何优点。我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了解你。以大哥你的条件,值得找到比我好千倍万倍的人。我不想委屈你,虽然我也想完成爷爷的愿望,可是……”
桑萸全凭一口气硬撑着,她神智恍恍惚惚的,都快记不清前面说了些什么。
“所以,你要不要再等一段日子?”桑萸垂低眼眸,“我知道爷爷的状况不容乐观,时间很珍贵。但万一你能遇到心动的好姑娘呢,单纯为了爷爷和我结婚的那么优秀的你,真的不会委屈,不会遗憾吗?”
气氛彷如静止。
顾寅眠静静望着为她感到不值的小姑娘,心像是被刀刃割碎。
他并非触不可及,她更不是低到尘埃里的花。
分明是他在逼迫她,该委屈的那个人是她。
为什么要替他难过?
为什么要把自己贬低得那么廉价?
她才是瑰丽的稀世珍宝。
是他不惜利用老爷子,也想要藏入怀中的珍宝。
灯火不知不觉变得暧昧,顾寅眠微微俯身,在唇碰到她被风拂起的发梢的刹那,陡然醒神。
他仿佛被蛊惑,差点吻住了她唇。
不可以。
他的满腔爱意只会吓到她。
“桑萸,你是我最好的选择。”沉寂片刻,顾寅眠满怀克制地说。
我没有凑合,也不委屈。
你是我利用不光彩手段才得来的宝贝。
抱歉。
没有问你是否真的情愿。
只因我害怕将你推得更远。
今晚月色很美,风也温柔。
祝我得偿所愿,祝你未来也别后悔今日的决定,好吗?
*
窗外的蝉鸣声忽近忽远。
卧房浅黄色窗幔下,桑萸呆滞地望着满幕月夜。
她真的是顾寅眠最好的选择吗?
就算是真的,至少得在这句话前面加上附加条件,在非常时期之内。
桑萸揉了揉脸颊,却摸到了一片炽热。
她的脸为什么那么烫?
是因为刚才的……拥抱吗?
半小时前,坦诚布公后的他们一起回到洋房。
桑萸准备进卧室的刹那,顾寅眠自然地拉住她手,站在门口对她说:“桑萸,我们需要培养感情,先从拥抱开始,可以吗?”
她脑子晕晕乎乎的,回了声“好”。
顾寅眠眼底浸着笑意。
然后他俯身抱住了她。
男人的手轻轻搭在她腰间,掌心温度穿透夏日单薄的衣料,层层传递,融进她的血液里……
这个夜,桑萸失眠了。
*
闹钟在清晨准时奏响,桑萸迷迷糊糊洗漱,用了半碗粥,准备出门。
恰巧顾寅眠从旋转楼梯下来,两人隔着遥远的距离目目相望。
男人穿着白衬衣和烟灰色的西裤,服装单调,却因他那股由内而外的气质而变得更有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