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零轻轻一笑:“小叔好。”她声音实在软萌,两人岁数相差不大,这样听来却没什么违和感。
钮度的眼里浮着寡淡的笑意:“看你同学从打扮到说话都好精神,你该向人家学习。”
司零的眼神毫不示弱:“言炬有先生作榜样,就足够了。”
钮言炬察觉出了一丝微妙:“小叔……你们认识?”
钮度笑意不敛:“刚认识。”
“对,刚认识。”
钮度又说:“你这同学聪明又有礼貌,找女朋友就该找这样的。”
钮言炬略窘地将两人先后瞟了一遍,最后以笑声圆场:“是是是,小叔说的对,我们司零聪明又有礼貌,我是配不上了。”
司零也笑了。
两人走回去的路上,钮言炬说:“怪了,小叔今天怎么跟我说了这么多话。”
司零问:“你小叔平时话很少吗?”
“是啊,他淡漠寡言,挺捉摸不透的。”
大会准时开始。巨大的屏幕上显出中英两行大字——Go For Israel,走进以色列。
这个享有“中东硅谷”美誉的国家,在纳斯达克上司公司数量仅次于美国和中国,无数高科技企业趋之若鹜地将研发中心建在了这里。同时,这里还是全球创业密度最高的国家,为此吸引来了全球最高密度的风险投资。
弹丸之地,寸土如金。
欢迎致辞由两国政要发表,周孝颐健步上台,面向在座数千人,优雅而沉稳地开了口:“女士们先生们,上午好,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驻以色列国参赞周孝颐。很遗憾,我们的全权大使郑新先生因病无法到场,我代大使向各位表示由衷的歉意,并代表大使发表欢迎辞。”
台下的司零认真地看着周孝颐。
说来,周孝颐的性格一直都没有变过,读书时便是如此,处变不惊、斯文俊雅,从头到脚都写着“我要当外交官”。他并不是一个精明的人,也正是因为老实,才会对唐棠那种女人死心塌地。
司零觉得这个女人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心机婊,读书时因为周孝颐穷而拒绝了他,得知他考入外交部后,屁颠颠地倒贴了回来。可怜周孝颐还满心欢喜,根本看不透。
司零或许没察觉到,自己还是很关心她师哥的。
生物技术小组在下午有一小时的主题版块发言,杨教授所负责的公司在这其中。和郑大使一样,杨教授咽喉不适,找人代言,这个人就是司零。
主持人引导后,司零随众位教授一道上了台。在这些德高望重的泰斗面前,司零非常谦逊,让老人家一个个走在自己前面,还帮扶了一把。
轮到她发言时,她稳健地走上台,调整话筒,开了口:“女士们先生们,下午好。我叫司零,来自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约瑟夫-杨实验室……”
“我们PEP位于肽药物发现的前沿,在医药业、农业、畜牧业和化工业都已成功取代了创新型分子的原有发现方式……我们同时能够预测分子在后期发展阶段失败的趋势,为早期药物开发市场带来变革……由此,肽基分子引入市场的时间和成本将会大大减少……”
司零几乎全程脱稿演讲,淡定从容,掷地有声,谦逊,而不逊色。
在台下那些来自上市企业、风险资本、私募基金等投资者的注视之中,钮度的目光最是热切。一个能在断交当天乘坐专机离境的小姑娘,他真的没有低估她。
“……我们将诚挚期待与投资人共创成功的未来,谢谢大家。”
话音落下,掌声雷动。四下而起的私语中,有人在说:“这个中国小姑娘可真厉害。”
身在国外,荣辱将不再属于个人,而属于你背后的祖国。
大会最后一项是时长两小时的B2B会议,没司零他们什么事了。按原计划之后要去聚餐,可钮言炬说:“既然碰见我小叔了,他让我晚上到家里吃个饭,现在就要去了。”
司零明知故问:“你小叔不是还在开会吗?”
“还有姑姑呢,”钮言炬笑着补充,“其实姑姑比我要小两岁,跟你同一年生的。”
钮言炬前脚刚走,一位黑发黄肤的青年找到了司零:“司小姐,你好。”司零认得他,钮度的助理,叶佐。钮度之前将他留在了香港,不知为何又过来了。
司零说:“你好。”
“我是钮度先生的助理叶佐,先生想在会后请小姐吃个饭,不知小姐肯否赏光?”
司零一笑:“先生言重了,先生的邀请,我当然不敢推辞。”
……
餐厅在海滩附近,司零等待钮度的时候,两个以色列小哥过来搭讪,开口用英语:“你好,请问需要帮助吗?”
司零用希伯来语回答:“不用了,谢谢。”
以色列人对中国人实在好奇,搭讪是常有的事,更何况,她还这么漂亮。
司零正望着海平面尽头的落日发呆,入口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她回头,西装革履的钮度正提步过来,他身板实在好看,典型的穿衣有秀、脱衣有肉。
司零的目光落在他的香槟色衬衫上。她今天穿的一件浅杏色薄衫,真是怪了,怎么每次与他的色调都这么相配。
司零一怔,意识到得赶紧把脱掉的高跟鞋穿上。钮度落座时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司同学穿不惯高跟鞋?”
司零笑皮不笑肉地回应:“那么先生是开不惯长时间会议么?怎么这么快就离席了。”
钮度松了松领口的温莎结,浅笑道:“这个会对我来说意义并不大。”
“对于先生现在的处境来说,意义的确不大。”
钮度似乎对她的话并不意外,向后一仰,靠着靠枕,笑言:“司同学似乎很了解我。”
“既然先生说过想做我的病人,就应该知道……”司零故作神秘地挑了挑眉毛,“我有读心术。”
“哦?”钮度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那么请你读一读,我的处境如何?”
司零谢过服务生倒来的茶,漫不经心地饮下一口后,才说:“在中以经济合作愈渐密切的趋势下,加上这个国家又是这么有实力,天一来这里开拓,似乎是一个很有远见的决定。而让钮家三太子——先生您担此重任,也似乎是对您极高的器重。”
“天一立足于亚洲多年,势力可谓翻云覆雨,掌舵的钮辰先生——您的哥哥,一心以大陆市场为重,对于以色列这样一个遥远的小国,他可从来没有放在心上。”
“先生遣调来这里,看似给了您一个极好的历练机会。实际上,天一在这里,没有根基没有人脉,等到您花上数年时间站稳了脚跟,钮辰先生在天一总部,也就更为根深蒂固了。”
钮度的面色没有任何波澜,同样气定神闲地喝着茶:“司同学平时话不多,可一开口,没一句废话。”不等司零开口,他又说,“如果说,我是自愿把自己送来这里,司同学可不可以再读一读原由?”
司零笑了:“当然,先生您在香港时,对于公司议案都是一味地妥协和退让,却在一个明显会吃亏的投资上全力争取。对于这个,我记得Upenn的投资学教材上有过一模一样的案例,拿到了全额奖学金的您,当然不会是忘了。”
钮度也笑了。
她说的没错,在那次投资中,他的确是全力争取了一个明知错误的决定,接着当然是亏了本,他被董事会斥责,逐出香港天一,打发来了以色列。
他是故意将自己送到这里的。
是他笨吗?是他一时冲昏头脑了?钮辰一定更愿意相信是他笨,他没有才能。
“那么,司同学可知,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先生是问,先生来到以色列的真正原因?”
四目相对之间,是无声的较量。
钮度浅薄地笑着,告诉了她答案:“为了找一个人。”
司零隐忍住仿佛听到了笑话的神情,说:“就这样来以色列毫无头绪地找一个人?”
“也不是毫无头绪,以色列才多少华人?就算我一一拜访,半年内也能走个遍。再讲,那个人并非等闲,我把目光对准精英群体,这样一来,范围就更小了。”
司零低头喝茶:“先生今天来参加大会,该不会也是为了找他吧?”
“算是吧。”
“那么,请问您找到了么?”
“我想,我离他已经很近了。”
司零抬起头,钮度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更确切来说,是审度着她。
她放下茶杯,说:“那么,我祝先生,早日完成心愿了。”
服务生终于把菜上齐了,司零相信,钮度和她一样都没了胃口。
钮度握起刀叉,一边说:“我想,司同学在与杨教授初见的那次学会上,发表主题巧合同杨教授的研究方向一样,应该也是有心而非无意吧。”
双方都在平静的交锋中漫不经心地抛出了对彼此掌握的信息。
司零拥有一个百试不爽的借口:“先生太聪明了,我很喜欢弗洛伊德,一直想找机会到希大来。可我老板白教授不肯放我走,明目张胆的不行,只好给自己找了个理由。”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专攻心理学呢?”
司零不介意告诉他:“我的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死于非典。”
“我很抱歉。”
钮度决定为她转移话题:“你刚才讲,我在这里站稳脚跟需要数年时间,请问司同学,你认为究竟是几多年呢?”
“先生目前对以色列的市场环境应该还是功课尚浅,但以色列毕竟是小国,不如中国那样复杂,也许三五年,以先生的才能,这里又会是天一的另一片天下。”司零慢条斯理地补充后面的话:“但如果先生找到一个得力助手,帮助您解读市场,这个时间当然会缩短得更快。”
“那么,”钮度看她看得极认真,“司同学愿意当我这个助手吗?”
第8章 梦的碎片
不知是不是他中文老师教导的缘故,他很注重言语间停顿的连接词。
“我?”司零有些意外,“先生,我是学生物的。”
钮度笑看她:“刚才司同学一系列的解读,甚至连我的研究生教材都记得那么清楚,真的只是学生物的而已?”
两人又开始了较量的眼神,好像不吃死对方不罢休似的。
司零说:“我这边实验室实在很忙,现在在做蔓丝病毒的源头追踪,有时会出去实地采样,先生还是另请高明吧。”
钮度往前欠了欠身,眼神里竟多了股她解读不出的意味:“你知不知你现在看起来像什么?”
司零一怔,平静地回应着他的注视。
他说:“像一个临阵脱逃的逃兵。”
……
钮度先送司零回酒店再回家,临别前对她说:“要不要再到我家里住一晚?”
司零听清了他声音里的取笑,不遮不掩的,像个恶作剧的孩子。和他说话,实在头疼,若要一招一式地交锋,她决不会输,可他总喜欢剑走偏锋,不按常理出牌。
司零怏怏地应:“不用了。”
她不知道,她更像个在游戏里输急了的小孩子。
走进酒店房间,司零着急着给梅林打了电话,过了好一阵,梅林传回一声模糊的“喂”。
“怎么不接视频?”
“我睡相丑,不想让你看。”
司零这才意识到北京时间还是深夜凌晨。她说:“那你睡吧,明天再说。”
“不不不,你说你说。”梅林立马精神了起来。
司零翘起左腿卧在软塌上,面朝幽暗的地中海,含笑道:“钮度比我想象的要聪明许多。”
“见到他了?”
“他知道我在那次比赛里故意调查了杨教授接下来的研究方向,定为了我的发表主题。”而这一方向在学界尚未受到认可,所以她才会在其他评委那里得到低分,而只有杨教授给了极高的分数。
“嘁,”梅林嗤之以鼻,“傻子都能看出来。”
司零说过,梅林是一个比她更傲慢的人。
梅林问:“接下来什么打算?”
司零笑了:“一切都在进入预定轨道了,你说我什么打算?”
……
下半夜,司零又一次从梦中惊醒。
梦里,她站在后面看着爸爸策马扬鞭,爸爸说:“乐乐,想不想像爸爸一样?来,爸爸教你骑马。”妈妈又不高兴了:“乐乐这么小,摔断腿了怎么办?”
爸爸非常得意:“我六岁时就拿了马术比赛冠军,我的女儿可不能逊色。”
其实这些记忆,早已流失在了岁月的长河中,并不是她真的记得。
是她从梦中捡回来的。
弗洛伊德说,梦具有一种超强的重现力,能将儿时遥远的,甚至早已忘却的记忆唤醒。
所以,即便现代心理医学对他充满负.面.评.价,司零仍旧愿意相信他。因为他为她找回了那么多的记忆,她原先不确定那是不是真的,因为她实在有太多太多年没有见过爸爸了,但弗洛伊德说,那是真的,那都是你曾经最真实的经历。
她从无数梦的碎片里,拼凑出她爸爸是个骄傲的人,他的特长甚至远胜于现在的她。
司零拿着向酒店要来的小提琴,往海滩上走。
海风很温和,从地中海很远的方向来。像这样平静的风,那些从非洲偷渡到欧洲的难民求之不得,他们拥挤在一只破旧的小船上,摇曳在惊涛骇浪的海上,向死求生。
佛祖保佑他们,脱离苦海;也保佑他们,在获得重生后安分守己,习得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