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笔墨纸砚,”元妤站了起来,行止端庄得体,说出的话却颇有两分惊世骇俗,她道:“我要给谢三郎写封情笺。”
明芷明若:“!!!”
长安城里沸沸扬扬的议论声,总算在谢府放出谢砚并无大碍的风声后平息了些许,元府大门外也总算没人围着盯着了,到了这会儿,元府的主子奴才才敢开了大门重新出去走动。
身为继母的葛氏比较惨,方可以出府门,便要带着便宜嫡女去谢府拜访致谢,送以慰问及表达歉意。
一想到要去谢府给人赔小心,葛氏是一万个不乐意。
凭什么啊,又不是她亲闺女砸坏的旁人腰,凭什么要她去给人赔礼道歉看脸色,她这个继母当得一点好处没得不算,净遇上些糟心事。
但这事儿是丈夫元江吩咐下来的,葛氏又是个以夫为天、深受《女诫》影响的女子,就算不乐意,也得带着谢礼和糟心嫡女登门去。
这事儿元妤一早就知道,她是盼着去谢府的。
准备送给谢砚的情笺早已写好,但一直没机会送出去,今日去谢府倒是个好机会,不晓得能否见谢砚一面。
只没想到,竟会在府门口看到装扮妥妥帖帖的元馨。
元馨虽才十二岁,但养得好,已有了少女的身段。这会儿梳着双平髻,穿着粉嫩绣樱花夹袄,配樱桃红烟云蝴蝶裙,加上那吹弹可破的小脸蛋,单这样俏生生立在一旁,倒是水灵灵的。
元妤打量着她,没说什么话,却还是把元馨看恼了。
她觉得元妤看她的目光没带好意,就是在笑话她要跟她们去谢府,气恼地羞红了脸,先发制人地恼道:“你看什么看!我陪着母亲去谢府不行吗?”
元妤浅笑着,轻声开口:“我可什么都没说。”潜在意便是指:我什么都没说,你恼什么?
“你……”元馨觉得她就是在欺负她,偏又揪不出她的错,恼得直跺脚,跑到葛氏身边找同盟,“娘,你看她!”眼里带着委屈巴巴的水光。
葛氏就看了元妤一眼,见她笑意盈盈地站在那儿,不恼不怒地瞧着她们,心底说不出什么滋味,甚至不敢多看她,低头拍了拍元馨抱着她胳膊的手,哄着:“好了好了,不是要去谢府,咱们这就走了。”又飞快瞧了元妤一眼,见她没半分不高兴的神色,便尴尬地哄着元馨:“你长姐也没说你什么,别恼了啊,恼了就不美了。”
“她才不是我长姐!”元馨下意识反驳一句,愤懑地去瞪满脸笑意的元妤,又低声委屈巴巴地道:“她就是在欺负我。”
葛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略微局促不安地冲元妤笑笑,带着丝说和的意思。
可她不敢明着说和。
她也不知是怎么的,就是不敢对这个嫡女硬气,她瞧得出来,自己丈夫元江对这个嫡女不见得多宠,却事事由着她,她们母女在她面前根本争不过什么。
不过好在,这个嫡女似乎也没想跟她们争什么,整日里都是井水不犯河水般地同她们相处,也就是她这个女儿,被抢了嫡女身份气不顺,总爱跟她呛。
葛氏心里有点犯愁,要说她心里不委屈是不可能的,但她可以忍,可自己的女儿她却舍不下心劝她忍着让着,毕竟元妤作为元江嫡长女半路冒出来,受伤害最大的还是自己女儿,她心疼都来不及,哪里舍得规劝她。
可元馨每次跟元妤呛声,又都半点便宜没占上,净吃亏来着,她看着更加痛心,却又做不得什么,更怕元妤哪天较起真来,真把自己女儿收拾一顿。
她天天暗自愁着委屈着,私下里眼泪都不知道流了多少。
只盼着元妤能一直这样下去,不认真跟元馨计较。
元妤自没有跟元馨计较的心思。她在元家吃喝不缺,行动自由,元馨爱找她麻烦为的也不过是心底那一口气。小姑娘家家的,委屈憋闷不服气爱找事儿是常态。她没有争的心思,元馨所有的行为在她眼里都不过是不懂事儿的小女孩在耍脾气,没多少计较的意义。
何况元馨若作得大发了,不用她发作什么,元江便罚了。
元馨有自己爹娘管教,她又何必动气去和她较真。对她来说舒舒服服过日子才是正经。
平日里不会痛她计较,这会儿便更不会同她计较。
元妤拖着摇曳的裙摆,仪态大方地上前,对葛氏道:“母亲,我们这就走?”
葛氏见她没计较的意思,忙应了:“这就走,马车都备好了,府门口候着呢。”
元妤笑着点了点头。
旁边元馨虽还恼着,但她也想去谢府,这会儿便把所有委屈都咽下了,又瞪了元妤一眼,跟着葛氏出了府门。
两辆马车,葛氏同元馨坐一辆,元妤带着明芷明若坐后面那一辆。
马车里,明芷给元妤奉茶,明若则塞了个暖炉给她。
正月里的天,长安城已不算多冷,但明芷明若服侍她向来仔细,认为暖着总比冷着好。
元妤很享受,夸道:“以后不管走去哪儿,你们两个我是一定要带着的,模样好看又贴心,放在身边养眼又养身。”她这副好身体,可不就是这俩丫鬟尽心养出来的吗?
明芷明若抿着唇笑。
明芷道:“是,只要姑娘不嫌弃我们二人,奴婢们自是一直跟着姑娘的。”
元妤哈哈笑,似被哄得很开心。
笑过后她从身上拿出一纸信奉,给明芷递过去,道:“就属你乖办事又利落,哝,一会儿到了谢府,找机会把这封信送到谢砚手上。”
她今日大概是见不到谢砚的。
大殷朝虽民风开放,女子可如男子般入书院读书,甚至大庭广众之下男女结伴而行嬉闹打笑也很常见,但男女私会却还是很遭人非议的。
据闻谢砚腰伤还未好利落,今日怕是不会露面见她们,那接待她们的怕只有谢砚之母谢夫人了。
她此次既是登门致谢道歉,一会儿到了谢府怕只有留在待客厅堂与谢母说话的份,没机会见到谢砚,只能想办法把这纸信笺送到谢砚手里。
投石问路。
被指派任务的明芷看着那纸信笺,眼皮直跳。
“姑娘,您不是……”不是真要给谢三郎送情笺,打算给他做妾吧?
稳重如明芷都要吓哭了。
元妤哈哈笑,嘱咐道:“你可得帮我把事办成了,能不能搭上谢砚,可就在你这一举了。”
明芷明若对视一眼,脸上均是苦大仇深的表情。
她们的主子哟,做事太不按常理。
谢府大门口,得了消息的管家一早候在这里迎她们。
谢府当家做主的老爷是内阁大学士谢茂,学识渊博,为人清正,在他的影响下,谢府一门的风气都很正。
谢砚受伤之事,虽外界对元妤怨怼颇多,但谢府中人却并未太怪元妤。
毕竟当日元妤从茶楼二楼栽下去是个意外,谁也不想出这种事。
管家行了礼,引着他们往厅堂的方向去,道:“夫人已在前厅候着元夫人与两位姑娘了,请这边走。”
谢茂是正二品的内阁大学士,除了品级比元江高外,官职的分量也比元江一个小小的礼部侍郎要重许多,加之她们此次登门是为致谢道歉,谢夫人未亲迎并不算失礼。
这倒合了元妤的心意,她满口歉意与关切,同谢府管家说话,“当日失足,幸得三郎所救,我感念不已,后听闻三郎因我伤了腰,实是挂心,不知管家可知三郎目前可还好?此时在何处?”
葛氏与元馨本是安静同管家走着,没想到她会突然开口问起谢三郎,不由觉得奇怪。
要道歉也该等一会儿进前厅同谢夫人说,她同一管家表达对谢三郎的歉意与关心是何缘由?
但葛氏没去多想,她正紧张着,怕一会儿见到谢夫人受到责难。
元馨则是自己也想知道谢砚如何了,听元妤开口相问,不由也把目光投向引路的管家。
管家只诧异了一下,见元妤面上尽是不安与关心,心里哂然。
他们三郎有多受长安城内贵女爱慕,他自是晓得的,这会儿听她如此问,又见到她眼里的关心与歉意,自顾自想着元妤怕也是爱慕他们郎君,此前三郎因她伤了腰,她心里怕是极不安的。
如此他便回道:“大姑娘不必挂心,三郎已无大碍,只还不能随意走动,此时还在扶风院里休养。”
“哦,”元妤沉吟应着,冲管家含蓄一笑,“如此我就放心了。”
管家没再说什么,只伸手引着她们前行。
倒是元馨听出管家话中意思,今日她们是见不到谢三郎的,不由怨怼地瞪向元妤。
都怪她把谢三郎砸得太重了。
元妤没理她,给了身后明芷一个眼神示意,明芷立刻理会到含义,微微点了点头。
然后趁着没人注意她,悄悄落在了后头,再闪了身影,找扶风院去了。
第3章
谢府厅堂里,葛氏带着元妤元馨给谢母黄秋云见礼,被谢母伸手拦了。
“妹子可不用这样,你我平辈,我身上又没什么诰命,可担不得你的礼。”谢母出乎意外的亲和,笑眯眯地把葛氏扶起来,还握着她的手带她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妹子不必拘礼,既来了府上,便坐下陪我喝杯茶。”
葛氏一路都在脑补见了谢母会被怎样责难,双手藏在袖子里打结,却没想是这样的展开,整个人有点未反应过来的滞愣,被谢母带着坐下时还有点彷徨不安,只讷讷地道谢:“多……多谢夫人。”她挤出了个笑,人坐在椅子里,仍旧有些惴惴不安,好似椅子上长了毛刺。
谢母倒似没看出她的不安般,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手,便笑眯眯地放开了,回到主位上坐好。
元妤元馨给她见礼,她又笑眯眯地叫二人起来。
她打量着元妤和元馨,笑着同一旁坐立不安的葛氏道:“妹子有福气,有如此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倒叫我好生羡慕。”
她生了仨,却都是小子,没一个贴心的。
葛氏扯出一个笑,觉得谢母怕不是在膈应她?她口中那个大的,可不是她生的。因着元妤,她嫡妻都变继室了,她哪还有什么福气。
“这个是大姑娘吧?”谢母瞅着元妤,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心道元江那模样,竟能生出这般颜色出众的姑娘,怕传闻中那位早逝的嫡妻,也是个美人。
元妤站出来,仪态端庄地给谢母福了个礼,笑容恰到好处地道:“元妤见过谢夫人。”
“好孩子,不必多礼。”谢母笑眯眯地道。
元妤也在最初打量过这位谢夫人,倒真是位美妇人,已生了三个儿子,最小的谢三郎都已年至弱冠,这位谢夫人除了体态丰盈些,哪儿哪儿都瞧不出是个年逾四十的妇人,皮肤白皙,巧笑嫣然,瞧着倒比才三十冒尖的葛氏还年轻。
她现在倒是能理解谢砚的好样貌是怎么来的了。
有这么个貌美的娘,想长歪了都难。
而后又想到,谢母黄氏是骠骑大将军黄忠继的嫡女,乃将门之女,难怪性子不似一般官家夫人,倒是随意亲和得紧。
她心里想着,面上已是一片感激又愧疚的模样,道:“日前元妤在茶楼赏灯,不慎从茶楼上栽了下去,幸被三郎所救才免于一难,却累得三郎因此受伤,我实是既感念又愧疚,都是我害得三郎重伤,在这里向夫人赔罪了,还望夫人不怪。”她说着,又深深福了一礼。
按理这赔罪的话应由葛氏先开口,她再站出来赔罪。
但瞧着葛氏的模样,怕是指望不上,她只能自己来了。
不出她所料,谢母半点都未怪罪,扶了她起来不说,还握着她的手不放,道:“哪里来的怪罪,他救人本是应当,伤了腰只能怪他自己体弱没本事,咱们不管他,你也别愧疚,不关你事的。”
谢母笑眯眯地拍了拍她的手,那亲和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元妤才是她亲闺女。
听了这话,不说元妤是怎么想的,一旁的元馨已是目瞪口呆。
怎么能、怎么能这样?
元妤可是砸伤了谢三郎啊,谢母当娘的,不怪罪便也罢了,哪有把自己儿子数落成那样的。
三郎才不是体弱没本事,三郎好着呢。
元馨暗自噘嘴,替谢砚委屈抱不平,但却很有几分知礼地没当场说出来。
元妤望着笑眯眯的谢母,只端庄大方地抿出了个笑。
算是受了谢母的好意。
看这事儿似乎就这么定论了,一旁葛氏有点莫名。
不怪罪没有责难吗?
伤了腰的可是长安城里最有前途,最受瞩目的谢三郎啊。
谢母不该心疼自己儿子,斥责元妤甚至她才对吗?
怎么非但不追究,还说得好似都是谢三郎的错般?
葛氏不明所以地乱想着,搞不通缘由。
但不管怎么说,倒是叫她松了口气,提着的心也总算落了下来。
元妤被谢母放开,站在了葛氏身后,葛氏则懵懵圈圈地被谢母拉着喝茶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