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宁,咱们换个地方吧。”
罗悠宁本不是个忍气吞声的人,但沈月瑶和她哥的婚事已经定下了,她也不想因为一件小事与沈家姐妹闹得太僵,到时候是罗长锋难做人。
思及此,她冷冷道:“罢了,这破地方风水不好,许了愿也难成。”
她牵着谭湘的手,刚要走,沈明珠得意开口:“这才对嘛,以后记得要敬重长嫂。”
罗悠宁冷漠回视她,沈明珠扬眉笑道:“咱们两家要结亲,我也不想总跟你针锋相对的,听说你要嫁给卫枭了,只要你不再跟我抢谢奕,我也是很大度的。”
罗悠宁冷笑:“放心,你和姓谢的一定百年好合。”
话落,她不管沈明珠的反应,拉着谭湘去了另一边,两人总算能安安静静的放河灯了。
几盏灯慢慢漂向对岸,罗悠宁飘荡不安的心随着它们摇晃,她抱膝坐着,没有卫枭的金陵城,八月份已经开始冷了。
街上喧嚣热闹,太师府里却格外冷清,管家命人在门前挂灯笼,随后走向在院子里看满月的人,低声问道:“家主,晚膳备好了。”
谢太师嗯了一声,问道:“公子在做什么呢?”
管家:“公子方才派人来说,他有事在身,晚些过来。”
几只信鸽冲向太师府上空,扑愣着翅膀,各自向不同的方向飞去,谢太师盯着看了半响,感慨道:“我老了,终有一日,他会站得比我更高。”
谢太师背着手与管家走进前厅,佝偻的背影在月色下更显衰老沧桑。
北川一战陷入僵持,整整三个月,北狄滋扰不断,卫鸿带大军赶到,不过几日的功夫便夺回了北川。可是北狄并没有放弃对边关的骚扰,在卫鸿夺回北川的第二日,相邻不远的齐川城便遭了秧,北狄在城中放火,半数的百姓难逃厄运。
北狄的战术将卫鸿的二十万大军困在边关,因为群山阻隔和北狄的严防死守又无法与黑水城的二十万精兵连成一线,双方只能干耗着,看谁先支撑不住,三个月后,北狄终于撤兵了。
城楼上,卫枭的黑发被风扬起,他的侧脸在夜色中勾勒出冷硬的线条,下巴上微微冒出一点胡茬,手边是一把在黑夜中闪着银光的□□。
他伫立着,眼神凝望远方,那是金陵城的方向,隔着千山万水,他仿佛能看见那张总是展颜欢笑的脸。
“阿宁,等我。”少年呼出一口气,在北地冰冷的空气中泛起了白。
然而这样的轻松只存在一刻,黑夜更利于敌人隐藏,少年偏头望向另一边,大地上黑影绰绰,乍一看,像是夜间新起的浓雾,可他耳力卓绝,还是听到了来自北方沉闷的马蹄声。
北狄,卷土重来了。
第45章
“城破了!”
周围是一片漆黑不见五指的浓雾,有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声。这是哪?是谁在说话?
纷乱的脚步声像被放大的鼓点,撞在人心上,让人心慌不已。罗悠宁抱着双臂,搓了搓胳膊,她什么也看不见,只知道这地方太冷了,脚下是厚的能埋过人小腿的积雪,她这是在哪里呢?
“卫家串通北狄,背叛大梁,该杀!”
放屁!不知道是谁在喊,但罗悠宁听见了,只想用冰冷的雪塞进他的嘴。
她继续往前走,浓雾一点一点散开,她看见地上散落的刀枪剑戟,不断有人倒下,残肢断臂,涌血的身体。
“卫枭,你在哪?”
这修罗地狱一般的场景狠狠刺进她心里,她跑起来,踩着那些鲜血,那些残破的身躯,发疯一样的在这座城里寻找少年的影子。
宽阔的长街上到处都是血,兵器盔甲扔了满地,罗悠宁赤着脚踩在地上,分明没有一点真实感,可她却像是真实的在经历这一切。
厮杀声越来越近,罗悠宁不知不觉间已经跑到城门边上,这里比方才所见还要恐怖血腥百倍,一群穿着不同盔甲,举着不同战旗的人将几十个人逼到城门边上,罗悠宁隔着山呼海啸的喊杀声,看见了她的少年。
“卫枭。”她出声哑的不像样子,少年被一群人围攻,手中的□□横在身前,悍勇无比,可他的眼睛就像暴怒的野兽一样赤红,金色的铠甲被染成了血红色,分不清是敌人的血还是他自己的血。
“杀了他,卫鸿死了,卫家一门叛国逆臣,拿卫枭首级者,赏万金,加官进爵,给我杀!”
这句话就像一道被打开的闸门,越来越多的人不要命的冲上去,罗悠宁在心里喊:不,不要,卫枭快走。
她跟着人群冲上去,想要站在卫枭面前,拦住冲向他的刀锋,可无济于事,刀落在卫枭的铠甲上,刀尖偏了几分刺进他肩膀上。
“滚,你们滚开,别碰他!”她无力的叫喊,看着刀穿过她的虚影。
“卫枭,快走。”
罗悠宁泣不成声,看着他伤痕累累,看着他疲惫的被扫到在地,众多刀□□向他的身体。
“啊……”她扑在他身上,发出崩溃的大吼,就在这时,有温热的液体一点一点落在少年身上,脸上。
他睁大双眼,猩红的眸子映照出一个人的身影,罗悠宁顺着少年绝望的眼睛看到晋王卫鸿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挡掉那些刀枪。
“爹。”卫枭的嘶吼声盖过了周遭的所有,他挥舞着刀逼退那些人,单手抱住卫鸿的身体。
“卫鸿,别死,不许你死。”
少年抬手抹去卫鸿脸上的血,“爹,爹……”他把耳朵贴近父亲,听着他微弱的声音,卫鸿一开口,就咳出了一大摊血。
“枭儿,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别报仇……至少现在别……”
卫鸿那一口气最终没有撑住,卫枭抱着他一遍遍的喊着“爹”,似乎要将前十七年错过的那一声补回来。
然而,永远也无法补回来。
“卫叔叔。”罗悠宁满脸是泪,她难以想象,卫枭该怎样承受这样的锥心之痛。
一波又一波的敌人扑上来,保护着卫家的人筋疲力竭,卫枭仿佛终于接受了现实,他撑着刀站起来,拖着重如千钧的脚步,刀尖从冰冷的地面上划过,他早就没有力气了,又像是突然生了无穷无尽的力气。
恨意将这个少年拉进深渊,他挥刀砍断一个冲上来的人的头颅,刀□□进他身体里,他却感受不到疼,他仿佛只知道一刀一刀,让来人身首异处。
“别打了,卫枭,快走吧,求你了。”
罗悠宁伸手只抓到一片虚空,她悲戚大喊:“要活着,卫叔叔要你活着,我要你活下去,卫枭。”
然而,少年已经被重重敌人围在中央,他们在消耗他的意志,再不走,卫枭就死定了。
“卫枭,我等你回来娶我,你不可以死在这里。”
罗悠宁再一次冲上前,混乱之中,她看到了少年回首时,困兽一样痛极的眼睛。
“姑娘,姑娘醒醒。”罗悠宁被推醒时,脸上的泪迹未干。她睁开一双悲痛的眼眸,看见念春在她床边坐着,一脸担忧。
“念春,这是哪?”
她开口的嘶哑把念春吓了一跳,她愣了愣,才说道:“姑娘怎么了,这是在家啊,在蘅芷院呢。”
情绪的爆发让她看起来有些愣怔,片刻后她平稳着呼吸问道:“在家?那卫枭呢?”
念春无奈摇头:“姑娘到底怎么了,睡着睡着就开始大哭,卫世子不是上战场了吗?您忘了?”
战场!罗悠宁腾地起身,这个词犹如一把刀,生生将她的头脑豁开,梦里的场景更加清晰。她掀了被子,只穿着一件中衣就走了出去。
“姑娘,您去哪啊,这大半夜的。”
念春拿了件披风跟上,紧赶慢赶给她披在了身上,罗悠宁尚存一些理智,她没去打扰靖国公,直接来到罗长锋的院子,毫不客气的拍门。
深夜,罗长锋院子里的小厮打着哈欠来给她开门,一开门看见罗悠宁鬼一样苍白的脸,小厮惊叫:“哎哟,四姑娘。”
他察觉情况不对赶忙进去将罗长锋叫醒,罗长锋出来时,看见妹妹丢了魂一样,也觉得十分诧异。
“小宁,你怎么了?”
他把妹妹拉进厅内,命小厮加炭火,屋里暖了起来。
罗悠宁双手揪着她大哥的衣袖,像小时候那样,每次她心里害怕的时候,就会这样。
见她如此,罗长锋神色也认真起来,“到底怎么了,跟大哥说。”
罗悠宁没说自己做噩梦的事,她问道:“大哥,有北川的消息吗?晋王都去三个月了,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嗐,原来是这事。”罗长锋笑着摸摸她的头,“你别担心,昨日还来了捷报呢,说北狄撤兵了,他们不日启程回京,我估计此时都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吧。”
罗悠宁失魂落魄的后退几步坐下,嘴里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只是心里隐隐有一种恐慌在叫嚣,这个梦,太过不祥,让她现在背后还冒冷汗。
罗长锋送她出去的时候,不忘打趣:“卫枭那小子才走三个月,你就急成这样,他要是离开个一年半载,你不得哭死啊。”
罗悠宁回头瞪他:“乌鸦嘴,快闭上。”
她在罗长锋的哄笑声中走远,回到蘅芷院,她重新躺在床上,只是梦里那个浑身是血,满腔悲痛绝望的少年依旧在她眼前不停晃着。
罗悠宁心中忧虑,不会的,一定是她多想了。
十日前,距离千里的北川城,城中前几日刚下过大雪,此时延续到城门的这段路,已经被鲜血浸染。
卫枭疲惫至极,血红的眼睛只能看到面前扑上来的敌人,他们有些是北狄人,有些是前几日还并肩作战的大梁军人。
“杀了他,他快要没力气了。”
是谁?卫枭动作快过脑子,一刀斩下那人的头,他什么都不记得,眼前只有卫鸿紧闭的眼睛带血的脸。
卫鸿死了,卫鸿怎么可以死?
他等了这么多年,唯二在黑暗中对他伸出一双手的人,卫鸿,他只能想起那双宽厚的肩膀,那人将他举起来,很高,生平第一次,卫枭觉得自己可以不活在尘埃里。
“儿子,是爹错了。”虚空中他又听到了那人的道歉,他总这样,恨不得把全天下人的错都揽到自己身上。
“你没错……”卫枭手握成拳,随即,他又吼道:“你错了,你就是错了。”
你错在守卫大梁江山二十年,你错在忠心耿耿遭昏君忌惮,他擦过自己脸上被冻成冰的血和泪,嗜血的勾起嘴角。
“死吧,死了干净。”
那一瞬间,靠近他的北狄人和大梁士兵都顿了顿,因为少年的眼神太恐怖了,他拼了命,死也要将他们拉向地狱。
卫鸿,让他们全都去给你陪葬,哪怕我死在这里……
少年的刀像地狱勾魂的铁索,一个又一个人倒下,僵持不下的时候,敌人又多加了一倍的兵力围杀。
“杀了他,卫家人决不能活着回到金陵。”
卫枭身上喷涌的血由热变凉,就在这时,卫束带着人赶到,几十个卫家军拦住追兵,卫束看到倒在地上的卫鸿,嘶声喊道:“大哥。”
混乱中顾不上别的,卫束几乎瞬间就平复了情绪,想起方才分开时,卫鸿告诫他的话,他冲向卫枭,大力摇着他的肩膀。
“跟我走,快走。”
卫枭的眼前血红一片,卫束的话他听不进耳朵里,即便听见了也全无反应。
卫束痛心不已,劈手打了他一巴掌,那响亮的声音,终于让少年空洞的眼睛有了些波动。
“走,还想不想报仇,你想跟这些杂碎死在一起吗?你爹白死了!”
他身躯轰然一震,顺着卫束的力气,脚步挪动,渐渐的,越来越快随他走向城门,那些卫家军且战且退与他们一起退到城门。
其中一人吼道:“世子快走,我们替你挡着。”
卫枭回头,眼神动容,前方开路的人强行打开城门,卫束拉着他往外跑,他踉跄着出了城门,刚想回头叫上那些卫家军,只见他们已经合力把城门关上了。
“世子走好,我等追随晋王数十年,今日也当如此。”
为首那人在城门关闭之际对他笑了笑,转身迎上一个北狄人,两把刀同时刺进对方胸腹。
他们的生路,是这些人拼尽最后一滴血创造出来的。
卫枭胸中钝痛,此刻终于呕出一口血,眼前黑影积聚,天旋地转中,他倒了下去。
第46章
“你说什么?”梁帝脸上阴沉一片,拍着桌案大吼:“不可能,卫鸿怎么可能串通北狄,他与北狄那是不共戴天的死仇!”
底下赶来传信的人咽了咽口水:“启禀陛下,张将军命小人带来了晋王通敌的书信,三个月,北狄人与我们僵持不下,都是因为他们收到了晋王的消息,可以随时进攻随时撤兵。”
总管太监把书信呈给梁帝,梁帝看了一遍,心中还是有疑问,“会不会弄错了,冤枉了卫鸿,他,他当年全家都死在北狄人手上,这么大的仇,绝无可能忍得下与北狄合谋啊。”
寂静的大殿中突然传来了清润的声音。
“倘若,是为了天大的利益呢?”
谢奕走进来,到了大殿中央,对梁帝躬身行礼。
梁帝摆手叫起,问:“谢奕,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谢奕微微一笑,从袖中掏出一张纸,借由太监总管的手交给梁帝。他沉声开口:“陛下,臣先时也不信晋王是通敌卖国之人,但这份口供摆在这里,晋王通敌便说得通了。”
梁帝展开那张纸,看了一眼,脸色大惊:“卫枭,他是先帝……”
剩余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两人都心知肚明,大殿里的人都被遣出去,只剩梁帝和谢奕二人。
“你如何得知?”梁帝面色沉郁,紧盯着谢奕。
“这是当年的知情者一位疯姑姑的口供,我机缘之下见到她,听她说了实情,结果再想找她时,人却死了,我一查才知,她就被卫家人埋在乱葬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