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从小一起长大,从没分开过,罗悠容的手她怎会不认得。
照月怕梁帝起疑,立刻伏在地上无声的流泪,磕出来的鲜血流进焦黑的废墟里。
梁帝抱着两具尸体许久,终于声音嘶哑的开口:“究竟怎么回事?”
福海扑通一声跪下,痛心疾首,“陛下,娘娘她是被人害死的。”
梁帝眼神一厉:“你说。”
福海道:“奴才发现走水时,火势还不大,便想用宫里储存的水灭火,可是谁知道那些水都没了,逼不得已,奴才只有到外边找水,偏偏宫里人手太少,根本灭不了火,最后找来了禁军,才把火给灭了。”
梁帝一瞬间发现了关键:“为何会人手不足?”
福海看了他一眼,说道:“那一日娘娘被送回来,您身边的王公公过来传旨,说未经您的允许,娘娘不能出寝宫一步。宫人们见娘娘失势也就偷起懒,晚上都不来值夜。”
梁帝又问:“平白无故,怎么会起火。”
侍卫统领答道:“臣搜寻过后,没发现任何疑点,可能是火势太大,又烧了太久,将一切都毁掉了。”
福海悬起来的一颗心此刻终于放下,但他脸上并未有任何轻松,而是沉痛道:“陛下,娘娘她心里苦啊。”
梁帝重新将视线放在他身上,福海声泪俱下:“本来最开始火势不大时,娘娘应该是有机会逃的,她必定念着您那句不得出寝宫一步,才没有逃啊。”
照月也哭着说道:“娘娘这几日一直在诵经念佛,为陛下祈福,也为自己赎罪,她知道您去了行宫,还说等您回来要教会大皇子叫父皇,让您开心啊,陛下。”
梁帝痛悔难当,不忍心再听下去,他想起自己那一日的无情,害了他的妻子和儿子惨死,他不敢想罗悠容会有多恨他,只把照月那些话一遍遍在心里重复。
她是在乎朕的,她一直等着朕,如果朕不去行宫,那一切都不会发生。
行宫,梁帝忽然想起,是谢婉柔说行宫有新开的梅花,他才去散心的,他恍惚了一瞬,问福海:“这些日子,可有人来过?”
福海敛起眸中的精光,低头回答:“谢贵妃昨日傍晚时来过,与娘娘在寝宫里说了一会儿话,就离开了。”
梁帝看出福海似乎还有话要说,便道:“还有什么?”
福海犹豫说:“贵妃娘娘走在道上险些滑了一跤,曾抱怨宫中放这么多水缸做什么?”
梁帝脸上几度变色,眼神冷的吓人,却又有几分挣扎。
他说:“不用再查了。”
梁帝暂且回去休息,凤仪宫人都走光了,福海领着小太监收拾残局,皇后和大皇子的遗体已经被暂时放在了凤仪宫正殿。
照月过来拉着他到一旁,避开周围的宫人,轻声问:“今日这些话都是娘娘教你说的?”
福海点点头:“娘娘说了,她与陛下夫妻多年,这么说一定管用,而且陛下马上就会放了罗将军。”
“照月姑娘那句话才是说到陛下心里去了。这人呐,只有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可惜太晚了,有你那句话陛下现如今是好过了,可以后每每想起,恐怕会愧疚一辈子。”
“皇后娘娘以命为局,不知道算不算是赢了。”福海的声音有些伤感。
听着福海感叹,照月有心问他尸体是怎么回事,可眼下不是个合适的地方,她便先将疑惑压下去。
天一亮,金陵城中便响起了钟声,罗悠宁从睡梦中惊醒,披上衣服来到院子里,问道:“好端端的,怎会有钟声。”
念春和意秋都说不知道,罗悠宁走到正院,看见罗桓和姚氏也被吵醒了,罗桓神情木楞,道出两个字:“国丧。”
就在这时,管家慌慌张张的跑进来,鞋都跑掉了一只,他艰难出声:“老爷,夫人,宫里来了消息,说,说……”
“说什么?”罗桓看着管家,已经从他的神情里读懂了一切,可他不愿相信。
“皇后娘娘薨逝了。”管家一句话落,只见罗桓一口血喷出来,仰头栽倒在地上,罗悠宁本能的上前扶住父亲,甚至听不到耳边姚氏撕心裂肺的哭声。
她想哭,她觉得浑身都痛,那痛楚就是她哭不出的眼泪。
她表情平静的把父亲背到床上放好,嘱咐丫鬟去请孙神医,拜托韩姨娘和三姐照顾母亲,然后独自回到蘅芷院,不知以什么样的心情换了一身素服,有个声音在告诉她不能倒下,这茫茫天地孤独的只剩她。
谭湘来时,屋里的炭火已经熄了,罗悠宁坐在床上,静的让人害怕。
“阿宁。”
这一声仿佛打开了一个阀门,罗悠宁听到皇宫里的哭丧声,听到前不久午门前的厮杀声,眼前是那些相继倒下的身影,铺天盖地的画面与声音一起向她压下来。
她双手捂着头,那刺痛让她一起身就支撑不住的倒下去,闭上眼睛前,她在想,这金陵城的冬天,比夜色更黑更冷。
唯有熬过去,熬成一身钢筋铁骨,再也不会痛。
第55章
香炉里的熏香袅袅升起来,一层又一层让这间寝殿朦胧的看不清,谢婉柔呆愣的坐在贵妃榻上,罗悠容死了,方才梁帝脸色骇人,质问她是不是趁他离宫害死了他的妻子和儿子。
谢婉柔怔然,她问难道我不是你的妻子吗?
当然不是,梁帝的欲言又止已经告诉了她答案,或许从头至尾,她只是他对命运安排的一种不甘心,得到了却发觉不如身边那颗闪亮的明珠。
现如今,他的左右彷徨和优柔寡断让他失去了那颗明珠,那是一辈子难言的失落和痛悔,谢婉柔自问她争不赢一个死人。
梁帝没有给她定罪,因为她还有二皇子,谢婉柔觉得可笑,罗悠容用自己的死最后算计了她一回,她的尊严和性命竟然要靠一个来历不明的婴儿得以维系。
“终究是你赢了,我不及你狠。”谢婉柔轻声呢喃。
不知何时,她身边突然站了一个人,十八岁的谢奕已经褪去了青涩,滔天权势,狠绝手段让他的眼睛比父亲谢太师还要深沉。
“你来看我笑话?”
“你是很蠢。”
谢婉柔懒得理他,“随便你说什么,活到最后才是胜者。”
谢奕知道她不过是在强撑,说道:“陛下只剩二皇子,你不会有事的,安静一段时日,不要再犯蠢。”
谢奕走到门口,脸色沉郁,谢婉柔好奇问:“你这幅样子,倒真是少见,怎么了?”
熏香缭绕看不分明他的眼睛,只听他叹息般,声音缥缈:“留不住她了。”
脚步声缓缓走远,那一瞬间给了谢婉柔一种错觉,谢奕竟然是会伤心的。
皇后头七那日,梁帝下旨赦免罗长锋,并准罗桓辞官,带着一家人离开金陵,来传旨的是深得梁帝信任的南安侯谢奕。谭湘挽着罗悠宁的手出来时,暗暗观察她的神色,就怕她冲动上前给谢奕一刀。
然而,没有。
罗悠宁很平静,甚至客气的对谢奕行礼,说父母病了躺在床上,实在无法接旨,由她代表。
谢奕面上惊诧,心中却只剩苦笑,宣读圣旨后,他说:“你兄长那边,去接一下吧。”
女子似乎一夜之间成长了,敛起了所有锋芒,平和的像个木头做的假人,她还扯出了一丝笑,说了一声谢谢。
谢奕不想再看,没有爱,如今连恨也没有,他并不后悔,如果卫枭还活着,他定会再杀他一次。
传旨的人走了,罗家留下韩姨娘守着罗桓和姚氏,罗悠宁带着三姐和来帮忙的谭湘一起去了典狱司,原大人在门口等着她们。
一行人到了牢房,发现罗长锋身上比上次看又多了一处新伤,在腿上,他昏沉沉的,看见妹妹才有了点意识。只是睁开一会儿眼睛,又无力的闭上。
原大人愧疚:“那日张将军过来,不知说了什么,罗将军就变成这样了。”他看了罗家来的全是女子,便问:“若不然让差役帮忙。”
“不用。”罗悠宁淡声拒绝,将一直不离身的短刀交给谭湘拿着,蹲下将罗长锋的双臂往自己肩上一拽,瘦弱的身躯十分稳当的背起了他。
“大哥,回家吧。”
罗悠宁每走出一步,都能感受到背上那份重量,那么真实。她们离开了暗无天日的典狱司,走出大门,重新回到了阳光普照的世间。
肩上仿佛有泪划过,落在罗悠宁手上,像一个滚烫的烙印,她顿了顿,装作若无其事的往前走,边走边问谭湘:“你说怀城特别漂亮,我也想去看看。”
谭湘自然说好:“不如我们两家一起走吧,路上有个伴,到了怀城可以先住在我家老宅,然后你们再找宅子安顿。”
“嗯,好。”
一个决定就这样轻易定下,罗悠宁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平静和轻松。
入冬以后的第三场雪翩然而至,谭家和罗家决定早日启程,好能在除夕之前到达怀城,庭院里,罗桓坐在躺椅上,笑的有些幼稚,罗悠宁走过来给他盖上一张毯子,老头拍拍她的头:“小宁乖。”不及罗悠宁抬头看他,他又是一句:“容儿,回来啦。”
罗悠宁咽下心酸,温声回答:“唉,回来啦。”
姚氏从厅里走出来,她这两日精神倒是好多了,看着罗桓失神般摇头,与罗悠宁叹道:“你爹糊涂了。”
“孙神医说爹是受了刺激,慢慢的会好。”
姚氏没再说什么,进去照顾罗长锋了。
这一日,按照孙神医说的,罗悠宁去药铺给罗桓抓最后一副药,吃了这副药,她们明日就能启程离开金陵城了。
伙计给她装好药,说了句:“姑娘慢走。”
罗悠宁对他点点头,出了药铺往罗府走,这时天色还早,街上人不多,行至一处岔路时,罗悠宁忽觉不对,来不及回头就被人一掌敲在后颈上。
她晕了不久,再醒来时发觉自己在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地方,谢府。
当年的谢府家塾,如今冷清的很,喧闹声都已远去,连同始于这里一切的爱恨纠缠。
白衣少年坐在他曾经的位子上,弹着一首与当年差不多的曲子,罗悠宁听着琴音蹙起了眉,谢奕一曲终了,起身向她走来,面对她眼里的戒备毫不在意。
两人一坐一站,谁都没有先开口,最终是谢奕认了输,问道:“你还记得这里吧。”
罗悠宁摇头:“记得如何,不记得又如何?”
谢奕不在乎她的冷淡,自顾自讲起了曾经:“有一次你被罚抄书,我熬了一个晚上为你准备好,可第二日你却抄完了,那次是卫枭帮你吧。”
她不回答,他当做默认,苦笑道:“小宁,我不甘心,所以我想问一句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不是他。”
“不,我问的是为什么你忽然变了,只需再过半年,我就能找到……”
罗悠宁冷笑着打断他:“再过半年,你就能找到真阳子,再给我下一次药,让我永远忘记卫枭。”
谢奕低首看着她,眼中有几分绝望的疯狂,“他就那么好?小的时候,你一见他就放弃了我,分明你说过我是你永远的朋友。”
罗悠宁:“你想听真话吗?”
谢奕看着她的神情有一种转身欲逃的狼狈。
“因为我可怜你,怕你病死了没朋友,”
“因为我第一眼见到卫枭,就觉得他值得。”
“因为你算计我,伤害我爱的人,你不配。”
她的每一句都如同用刀子在割他的肉,谢奕笑起来像在哭:“我偏要强留呢,我偏要你爱我呢。”
他凑近她,从那双清凌凌的眸子里看出了一种与他同归于尽的决心,谢奕的心抽痛了一下,轻哂:“你不怕我扣下你的家人?”
罗悠宁右手习惯的紧握,那里应该有一把刀的。
“谢奕,到此为止吧。”罗悠宁知道他不敢赌,谢良一定藏在能及时救他的地方,不然就算收走她的刀,她也能杀掉谢奕。
“你能这样问我,便是拿我无可奈何。”
谢奕笑着退到门口,确实,梁帝痛失皇后和大皇子,正是敏感多疑之时,任何一个举动都会打乱他的计划,他并不怕放她走,只要朝局还掌控在他手里,总有一日能再抓她回来。
“你走吧,小宁,怀城不比金陵繁华,若是受不了便回来。”
罗悠宁冷漠道:“我却觉得与你待在一处最为难受,我的刀呢?”
话音刚落,谢良从窗户跃进来,把刀和药包还给罗悠宁,罗悠宁接过,谨慎的看了二人一眼,不走院门从高墙跃出,离开谢府。
第二日一早,罗家没有遣散的下人帮着把行李装上马车,罗长锋坐在轮椅上,被几个仆从一起送上马车,姚氏与罗桓和他同在一处,那辆马车宽敞。三姐罗映芙扶着韩姨娘上了后面一辆略小一些的马车,等一切准备妥当,罗悠宁才发现二姐罗含芊和柳姨娘没有出来。
“二姐人呢?”
回答她的是念春跑过来愤愤不平的声音:“姑娘,柳姨娘带着二姑娘昨日突然回娘家了,我去她们院子问了才知道,听钱婆子说,柳姨娘把她们院子里值钱的东西都拿走了。”
罗悠宁前几日收拾库房时就发现少了些东西,家里忙乱顾不得在意,这样看来,必是柳姨娘和二姐偷偷拿出去卖了,她早该想到,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与她去怀城那样的穷乡僻壤。
“算了,随她们吧,咱们得走了。”她与念春和意秋坐上了另一辆马车。
天刚亮,罗府门前连人带行李一共八辆马车便出发了,不久便到了潭府门口与谭家汇合,一行十多辆马车走在大街上,不多时就出了城。
从出城的那一刻起,罗悠宁心里时刻存在的紧绷感终于消失了,她与谭湘一人抱着一个手炉,撩起窗帘看两侧倒退的风景,谭湘似乎有心事,频频往身后望去,罗悠宁一眼看穿,说道:“我大哥伤势严重,又认为姐姐与外甥因他而死,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