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旋走过去,摸了摸儿子的头:“在跟乔阳公主玩儿什么?”
元宵听到是他娘的声音,哼哼鼻子,从罗汉椅上下来,拉着乔阳公主的手:“漂亮姑姑,咱们去楼上玩好不好?我不要待在这里了。”
尤旋:“……”
乔阳公主也发现了元宵和尤旋母子两人间的一点微妙,狐疑着看向穆庭蔚和尤旋,不知道要不要此时把他带走。
穆庭蔚呷了口茶水:“去吧。”
乔阳公主笑着捏捏元宵的脸蛋儿:“走,去漂亮姑姑房间,里面有很多很多好玩儿的。”
元宵眼睛亮了亮,被乔阳公主拉着上楼。
在上台阶之前,还不忘回头看看尤旋,冲她“哼”了一声。
尤旋唇角抽了抽。
臭小子,还挺记仇。
元宵和乔阳公主走后,穆庭蔚依旧从容地坐在那儿品茶,不说话,也不看她。
尤旋突然觉得自己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她犹豫片刻,转而对身后的茗儿笑道:“去那边看看吧。”说着和茗儿去了栏杆处,站在那儿眺望远处的景色。
穆庭蔚的目光追随她望过去。她穿着一袭暖橘色的束腰襦裙,腰身掐的紧致,显得柳腰纤细,不盈一握。外面风吹来时,她裙裾飞扬,墨色青丝漫舞,像一幅极好的美人图。
不知怎么的,刚刚元宵的话又在耳畔冒了出来。
——“爹爹,你亲过我娘亲吗?应该亲过吧,否则为什么会有我?”
五年前的那个晚上,本来没怎么在他脑海中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可最近,似乎总是越来越清晰。
有微风扫过他的脸,似有若无的触感。穆庭蔚感觉心上某处有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痒痒的,很想挠一下,却又不知道挠哪里解痒。
无奈之下,他又多饮了几盏茶。这才稍稍觉得好了些。
只是那目光,总忍不住追随着前面那抹身影,有些移不开眼。
尤旋并未感觉到背后人的注视,心情很好地眺望远处。
今日天气好,远处连绵山脉清晰可见,滚滚黄河卷起浪花,格外雄伟壮丽。
茗儿闭着眼睛深呼吸了几次,感叹道:“夫人,咱们好久都没出来了。这黄河波澜壮阔,一眼望不到尽头,这么看着,感觉自己一下子渺小了好多。”
尤旋笑:“那是你没见过大海,比这个还要壮观,尤其是涨潮的时候。不过很危险,一不小心就卷进海里丧了命。而且离大海太近,时有飓风席卷而来,也是灾难。”
“你见过大海?”
这话不是茗儿问的,尤旋循声而望,穆庭蔚正在不远处坐着,目光恰巧注视着她。
尤旋心上微颤,随后从容笑道:“没有,书上见过。”
穆庭蔚没有追问,瞥了眼长案上的棋坛,试探着问:“要……试试吗?”
尤旋这会儿确实无聊,犹豫了一下,索性硬着头皮走过去。
穆庭蔚让人在她对面放了软垫,尤旋规规矩矩跽坐。
黑子先行,穆庭蔚把黑棋给了她,尤旋也不客气,率先走了一步。
周遭静悄悄的,只楼上偶尔会传来乔阳公主和元宵的笑声。
尤旋下棋的时候很认真,两耳不闻窗外事,茗儿不时为他们添水,之后静静候在一旁。
不知过了多久,茗儿茶水换了两壶,尤旋一直绷着的脸上终于含了笑,抬头看向穆庭蔚:“承让了。”
穆庭蔚有点意外,勾了勾唇,说出来的话意味不明:“五年时间,能有如此造诣,倒是令人惊讶。”
面对他的试探尤旋不以为然,扬眉反驳:“公爷政务繁忙,早些年又南征北讨,算起来又有多少时间去琢磨这些?何况,我对公爷说过,我有天赋,又勤加练习,能胜了公爷也不足为奇。”
“你倒是自信。”穆庭蔚看她一眼,好看的剑眉舒展开来,突然觉得心情还不错,“来,再试一局。”
——
第二局的时候,尤旋明显感觉自己力不从心了。她这才知道,方才那一局之所以会轻松赢了他,是穆庭蔚以为她棋艺不精,故意没上心,敷衍着陪她玩儿的。
如今他认真起来了,尤旋眉头也渐渐皱了起来,面色一点一点变得很难看。
要知道,整个大越除了母后之外,她还没遇到过对手,太子铭轲都赢不了她的!
难道是生了元宵,棋艺荒废了?
尤旋心情有点不好。
而且她发现,穆庭蔚全局在牵着她的鼻子走,让她一步步落入圈套,然后再不着痕迹放她一条生路。
就在她以为自己看到曙光的时候,下一个圈套又来了。
尤旋:“……”
这种感觉,实在有点让人生气。
她颇为烦躁地把手中黑子一颗颗扔进棋坛里,脸色不太好看:“不玩儿了。”
她如今的样子,全然没了上一局的高兴劲儿。
“赢得起,输不起?”穆庭蔚帮她斟了茶水,语气里带了一丝笑意,“棋场如战场,好好读读兵书,你这还嫩点儿。”
尤旋心里不大痛快,闻此嗤笑:“你我各赢一局,明明是打平了,公爷怎么还得意忘形起来了?”
说完她就后悔了。
仔细琢磨着,得意忘形的那个人,好像是她自己哦。上一局明明是人家让她的。
好气哦!
她居然输了!
她嘟着小嘴儿,气呼呼的,看起来莫名有些孩子气的可爱。
穆庭蔚笑而不语,目光扫向跟乔阳公主一起下来的元宵。
“肚子饿不饿?”他问儿子。
元宵下了楼梯扑进他怀里,委屈地点头:“都饿了好久了。”
尤旋看看天色,太阳早都到头顶了。
她和穆庭蔚居然坐了大半日。
穆庭蔚摸摸他脑袋:“那咱们先用膳好不好?我们元宵还在长身体呢,可不能饿着。”说完吩咐人去传膳。
一楼有间专门用膳的厅堂,环境雅致,地方也宽敞。
用膳的时候,元宵全程挨着穆庭蔚坐,也不跟尤旋说话,只偶尔偷偷掀起眼皮看她一眼。等尤旋看过来,他又赶紧把目光收回,然后若无其事指着菜:“爹爹,我吃这个。”
尤旋:“……”
尤旋觉得他们父子俩亲近的有点快了,这才多久?
难道真是血脉相连,父子天性?
这孩子算是白养了。
尤旋心里叹了口气,默默吃自己的。
乔阳公主说:“穆哥哥,五天后咱们是不是就到露城了,你应该没有很着急回京吧,咱们在露城玩半日好不好?”
穆庭蔚帮元宵夹了牛肉,对于乔阳公主的话不置可否。
乔阳公主又问尤旋:“尤姐姐去过露城吗,那里特别热闹,而且衣服首饰都格外好看,跟帝京的款式不大一样。咱们可以去挑几样带回帝京。”
尤旋笑了笑,不好回答。毕竟穆庭蔚都没说去还是不去,她插什么嘴?
这时,穆庭蔚垂首看坐在自己身旁的儿子:“元宵想不想去玩儿?”
乔阳公主一看有戏,诱哄元宵道:“那里有杂耍,还有斗鸡,斗蛐蛐儿,很多很多好玩的。”
果然,元宵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点头:“去!”
——
午膳过后,尤旋要哄元宵午睡,他不肯,坐在尤旋屋里的床上,也不理人,一脸“我还没哄好”的样子。
“元宵不生气了好不好,娘亲不应该凶你,娘亲跟你道歉。”尤旋在床边坐着,晃了晃儿子的肩膀,冲他撒娇。
见他不理,尤旋去挠他痒痒。
元宵被挠的咯咯直笑,笑完了,还是不理人。
尤旋一脸委屈地看着他:“那元宵要娘亲怎么办?”
“你,”他摸着下巴想了想,“唱曲儿!”
尤旋宠溺地点点他鼻子:“好,娘亲给你唱。唱我们元宵最喜欢的曲子好不好?”
“好。”他这会儿躺在床上,慢慢变乖了。
尤旋在他旁边躺下,轻轻哼唱:
大海之南,一座宫苑
琼楼玉宇,流水潺潺
宫苑之南,清辉小殿
殿中女郎,眉眼弯弯
……
穆庭蔚的房间在隔壁,木制的夹板并不隔音,他此时正坐在案前处理公文,背后渐渐有柔婉的歌声传了过来。
他捏着公文的手,微微一滞。
女子嗓音柔婉,带着缱绻情深,穆庭蔚听得不觉间有些出神。
记得她曾一脸自信地跟他说,她琴棋书画都有天赋。其实穆庭蔚一直对她的话持怀疑态度。
只是如今又渐渐发现,似乎还真有那么一点天赋。
这首歌的曲调,似乎跟她那晚在屋顶上吹得很相似。许是因为注入了感情在里面,歌声格外的曼妙动人。
穆庭蔚竖了耳朵聆听,渐渐听出了歌中大意。
大海之南,一座宫苑
琼楼玉宇,流水潺潺
宫苑之南,清辉小殿
殿中女郎,眉眼弯弯
……
明月山川,大海之南
一户人家,幸福美满
歌里的意境,似乎有点熟悉。只是穆庭蔚一时又说不上来哪里熟悉。
后来歌声渐渐散了,他思绪回转,觉得心上又涌起一丝异样,跟白天时那般,痒痒的,似有小虫子爬来爬去,好生难受。
他揉了揉胸口,还是觉得憋闷。
索性丢下公文,出去透透气。
——
元宵到底还是没有跟穆庭蔚一起住,无论是中午休息还是晚上睡觉,都黏着尤旋。
穆庭蔚无奈,便也只能由着他。
因为是在船上,尤旋也没逼着元宵念书写字。乔阳公主性子活泼,元宵喜欢跟她玩儿,天天乐呵呵的。
不过到了第五天,元宵新鲜劲儿过了,终于在船上有些待不住,无聊起来总想哭闹,吵着要下船。
傍晚时分,周围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只船上点着灯烛亮堂一些。
小孩子在这时候格外敏感,也比较容易发脾气。屋子里,他撇着嘴被尤旋抱在怀里,时不时问上一句:“娘亲,咱们什么时候到帝京啊?”
尤旋亲亲他的额头,柔声哄着:“帝京还要再等等,不过爹爹不是说明日就到露城了吗,到时候让爹爹带你上岸,我们元宵散散心好不好?”
“好。”他轻轻说着,眉头始终簇成一团,很是委屈的样子。
尤旋只好讲故事哄他睡觉,等他好容易睡了,自己方才打了个盹儿。
结果睡梦中突然传来元宵的哭声,她一惊倏然睁了眼,便见元宵躺在那儿哇哇大哭。
尤旋吓了一跳,坐起身来,把他抱在怀里哄:“怎么了,怎么突然哭了?做梦了?”
守夜的人听到动静,忙进来多点了两盏灯。
元宵呜咽着扑进尤旋怀里:“娘亲,大鱼把爹爹吞进肚子里了,我没有爹爹了,呜呜呜……”
尤旋:“……”
“不哭不哭,没有大鱼吃你爹爹,爹爹还在呢。”她柔声哄着,帮他擦掉眼泪。
可这孩子是真伤心了,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掉。
隔壁的穆庭蔚听到动静推门进来,看见哭得厉害的元宵,也有些愣住:“怎么这样伤心?”
尤旋有些好笑:“做噩梦了,没事,过一会儿就好了。”之后又对着元宵道,“你看这不是爹爹吗,哪里就被大鱼给吃了?”
穆庭蔚这才松上一口气,听到尤旋话的又觉得这孩子的梦好笑。
“爹爹在这儿呢,元宵来让爹爹抱抱。”
元宵被穆庭蔚抱起来,这才渐渐止了哭声。
穆庭蔚帮他擦着泪问他:“怎么就梦到爹爹被大鱼吃掉了?”
说起这个元宵又伤心了:“船外面有鱼,很大很大的鱼,会吃人的。”
“谁告诉你的?”
“乔阳姑姑说的。”
楼上听到动静的乔阳公主跑下来,就听见了元宵的话。她一愣,再抬头就见穆庭蔚扭头看向了她。
乔阳公主顿时有些讪讪,赶紧解释:“穆哥哥,我不是故意吓他的,他今天不是一直吵着要下船吗,我就跟他说水里有大鱼,会吃人的……我不知道会把他吓成这样……”
被穆庭蔚的目光一扫,乔阳公主顿时不说话了。
穆庭蔚脸色阴沉,明显是动了怒。
周遭下人倒抽一口凉气,乔阳公主也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咬着下唇低头,心里格外委屈。
穆庭蔚有权有势,手握重兵,她的皇帝侄儿都得怕他几分,乔阳公主一个女孩子自然不敢跟他对着干。
她知道,他去寄州是找江宇有正经事要做,顺便护送她去安华寺的,所以她一直乖乖的,不惹麻烦。可她明明已经很努力让自己不闯祸,不惹事了,难道他如今就要因为这件小事迁怒于她?
乔阳公主鼻子酸酸的。
尤旋看着这边的情况,犹豫了一下,还是壮着胆子开口:“是元宵自己胆子小,不怪公主。”
她说完偷瞄了一眼穆庭蔚的神色,见他没说什么,尤旋方才松上一口气,上去拉着乔阳公主,拍拍她的手背宽慰:“大晚上的,公主穿这么少跑出来,当心着凉,快去睡吧,没事的。”
尤旋的话让乔阳公主心里暖了些,眼眶红红的,抬头看了眼穆庭蔚,他不说话,她也不太敢走。
元宵这会儿趴在他肩上安静了,穆庭蔚看了眼乔阳,语气缓和了不少:“回去睡觉吧。”
乔阳这才如释重负,轻轻应着走了。
尤旋望了眼她的背影,呢喃道:“其实乔阳公主还是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