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后心怀蜜谋——许乘月
时间:2019-10-31 08:27:00

  此时此刻,他在岁行云眼里终于不再只是史册上那个功业煊赫、千古流芳,却无具象的“缙王李恪昭”。
  是个前途可期,却有血有肉、喜怒生动的十九岁少年。
  是她决心浴血跟随的主君,也是与她并肩的伙伴之一。
  红尘有幸,如此甚好。
  ****
  翌日天不亮岁行云就进了西院。
  西院原有受训者中,女子二十二名,男子八名,皆由叶冉调度指点。飞星与十二卫无事时也会来加入,大多做为喂招的陪练。
  因不能为外间人察觉西院所行之事,质子府也不能私藏大量兵器,这些人的日常作训只能便宜行事、因陋就简,更偏于单一的力量提升与简单阵型配合。
  魁梧黑面的叶冉是个严格却不刻薄的教头,知岁行云这身骨没底子,便只让她先单独做些基本功。
  无非就是扎马步、卷腹、举石、短距急速折返之类。
  这些事,上辈子的岁行云打从记事起就开始练的,如今虽做得勉强又狼狈,但谁都看得出她尽了全力,叶冉每每下达指令并做过示范后便便不再格外苛求,由得她一点点慢慢来。
  于是她一边认真而艰难地依令行事,一边悄悄将所有人都打量过。
  休息间隙,她也主动与人攀谈、熟悉,到午时出西院之前,已将这些人的姓名全都问过一遍。
  其中并无她要寻的“那个人”,她有些失望,进而生出不可名状的茫然。
  上辈子所学所长都在脑中,只需假以时日,在西院按部就班恢复体力与武艺,她很快就能成为岁小将军该有的模样。
  可有什么用?“那个人”并不在此。
  她甚至怀疑,“那个人”究竟是真的存在过,还是后世史书讹传杜撰。
  下午在书房识字时,岁行云恍兮惚兮想着心事,言语少了,神情也木然许多。
  李恪昭与飞星、叶冉在旁就着那卷羊皮上的城防图商议着什么,她是半个字也没听见。
  忽然,一册竹简横飞而来,砸落在她右手边的桌面上,惊得她一个激灵,神魂归位。
  抬眸正对上李恪昭的冷漠脸:“新教的十五字都认得了?”
  她向来一点就通,又甚为自律,前些日子都是李恪昭教过以后,她便埋头反复书写以强化记忆。
  今日却一反常态,频频提笔呆怔,李恪昭早察觉她不对劲,已忍了她将近半个时辰了。
  岁行云木木摇头。
  “既不认得,还敢当着公子的面发呆?找揍呢?”飞星幸灾乐祸地起哄。
  “这就写。”岁行云没精打采地重新提起笔。
  她自然不想找揍。她想找的,是一个叫“卫朔望”的人。
  *****
  因战乱、国难等缘故,之后的两千多年里有大量史料陆续散佚,再加之此时的“上古雅言”这种字体在传承中出现断层,后世保存完好的可信正史中关于李恪昭的记载其实并不多,也就《缙史》中关于开国主的部分里详细记载了一些与他有关的重大事件。
  至于他在质子时期具体处境如何、最终怎样躲过卓啸追杀平安归缙、哪年相王、何时一统天下等等,连后世史家各派之间都因缺乏明确正史记载而无法达成共识。
  是以,“缙王李恪昭”这位对后世进程有重大影响的君王,流传于世的许多生平事迹,多来自史料旁证、野史传说、话本戏文。
  在岁行云的记忆里,后世所知李恪昭身边最重要的人物,并非叶冉,更不是飞星,而该是那位写下《朔望兵阵》的兵家大能卫朔望。
  此人在后世史学界褒贬不一,但甚得兵家推崇,所著《朔望兵阵》更是后世兵家学子入门必读,算起来也可谓是岁行云上辈子的启蒙先师之一。
  《朔望兵阵》对后世的意义并不在于其中阵法与计谋有多玄妙,而是它首开先河,提出“兵者诡道、兵种详分、情报先行”的治军用兵方略。
  在卫朔望提出这观念之前,列国作战皆以“用计用间”为耻,不屑使用斥候刺探敌军情报,对战多是粗暴的大兵团正面对垒强攻,纯粹力量与人数的比拼互耗,而兵种细化分类更是无从谈起。
  而这些,恰是岁行云真正的强项。
  更重要的是,卫朔望首开先河启用了成建制的女兵女卒。
  据史载,有了卫朔望先行,之后才有各国纷纷效仿,募兵对象不再只限男子,女子才逐渐有了光明正大凭军功争取赏赐与爵位的机会。
  随之便一步步有了与男子同等的读书受教、承袭家业、出将入相,甚至问鼎天下的可能。
  岁行云铁了心要留在李恪昭身边,为的就是寻机会效命于卫朔望麾下。
  可眼下这局面让她忐忑。
  她心中是当真有些没底了。世间到底有无卫朔望这人?
  若这世间并无此人,或尚需再等许多年他才会出现在李恪昭身边,那李恪昭能否真正重视她的价值,早早给她机会一展所长?
  想着想着,岁行云又停了笔,偷偷朝李恪昭投去幽幽一眼。
  却不幸被对方逮个正着。“看什么看?我脸上有字?”
  不知怎的,她总觉李恪昭语气隐隐有点气急败坏的狼狈感。
  “字倒没有。只是公子脸上泛红,”岁行云随口敷衍,低头继续写字,恹恹提醒,“或许还是打开窗透透气为好。”
  然后,她就听到飞星起身开窗的动静,以及叶冉中气十足又仿佛洞悉天机的爽朗笑音。
  *****
  二月廿日,午时近尾,听香居。
  因今日听香居的“活人战博棋”赌盘开得极大,自是宾客络绎。
  听香居后院有一处开阔的演武场,正是为这棋局而辟。为方便客人们观战,四围都起了以跑马回廊相连的高台雅阁。
  每间雅阁皆以金红纱幔遮蔽,如此,不愿当众露面的客人便无后顾之忧。
  李恪昭早早订下三间相连的雅阁,最外一间留了自己的人望风,中间空置,他与岁行云则在最里间等候卫令悦的到来。
  接连练了两个上午的基本功,岁行云自是浑身酸疼、四肢发软,被人领进来时僵手僵脚又颤巍巍,时不时难受得险些将五官拧到一处。
  今日李恪昭将与卫令悦密谈那位匠人的交接之事,岁行云知自己插不上话,纯粹就是来做陪客的。
  如此倒顺遂她意,正好专注观摩活人棋局。
  卫令悦还未到,她便径自搬了椅子坐在雅阁最前,顺手捞了金红纱幔遮去大半脸,再将双臂交叠在栏杆上,下颌懒洋洋杵在臂上,俯视着场中战局。
  听着伙计站在棋盘正中大声说明规则。
  每局三队人混战攻防,每队分别六人为子,另有一人为“执棋者”。场中有预先画好的棋盘,却非寻常棋盘。
  纵横交错的走线中,分别有表示“城池”的五个大空格。
  对战时,各方“执棋者”先掷箸,确定各自此次可行棋步数,再以旗语指令棋子前进方向。
  若有两队甚至三队人进到同一落子点,便可就地展开对攻或混战,将对方的人推出棋盘边沿即算“吃下此子”。
  最终胜负,以哪队“占领城池”及场中剩余棋子更多来做判定。
  第一局开,三方“棋子”登场。
  十八名“棋子”皆覆了面具,并分别着金、银、铜三色铠甲做两队区别。
  三方“执棋者”同样覆了面具,以一红一黑两支三角小旗在场面打旗语落子。
  开场锣响,三方皆摆开了横蛇阵。
  果然是正面对垒的粗糙打法,毫无战术可言,就看哪边“棋子”更能扛住对方的重拳猛攻罢了。
  岁行云失望地撇撇嘴,侧过头靠在手臂上,只以余光懒散挂着场下局势。
  “不是心心念念了好几日?来了却又打瞌睡。”
  背后突然响起李恪昭冷淡轻嗤。
  岁行云轻扯唇角,头也不回道:“村头打群架都比这有看头。”
  李恪昭上前半步,面无表情凝了她片刻,倏地侧身背靠墙面,隔着金红纱幔发出一串急促鸟鸣。
  岁行云正疑惑,余光不经意往场下一瞥,立刻惊得站了起来。
  铜方“执棋者”快速挥出一串让她熟悉而震撼的旗语——
  甲组定。乙组正一。丙组进右二。
  “这是……”岁行云激动得眼泛水光。
  “回雁破军阵,”李恪昭轻抬下颌,不咸不淡道,“瞧你这两日没什么精神,赏你看个热闹。”
  岁行云泪眼朦胧地看看场中阵型变幻,又回头觑了他半晌,忽道:“你站过来些。”
  “嗯?”李恪昭皱眉,却还是依言近前。
  岁行云照着他肩头就是一拳,含泪笑骂:“李恪昭你是不是闲的!”
  吃饱了撑的,杜撰个“卫朔望”出来!
 
 
第15章 
  当李恪昭眉头一皱,岁行云立刻惊觉糟了个大糕。
  她竟在激动之下动手殴打主君、出言不逊并直呼其名。
  更紧要的一点是,虽后世对《朔望兵阵》的成书年代存疑,但此书明显是对海量实际战例的复盘、总结与经验提炼,光凭这点,此书就绝无可能在李恪昭质子时期著成。
  既世间尚无此书,那此时只怕也没有“卫朔望”这回事。
  况且,李恪昭熟知“回雁破军阵”,只能说明他与卫朔望有紧密关联,并不能确凿证明他就是卫朔望啊!
  岁行云因着卫朔望的事忐忑生愁,神思恍惚已有两日。适才忽见与之相关的蛛丝马迹便激动得方寸大乱,言行全不过脑,如此纰漏还是复生以来头一回。
  她懊悔地咬住舌尖,整个人讪讪僵住。
  眼下最紧要的并非“如何证明李恪昭与卫朔望究竟是否同一人”,而是此情此景到底该如何收场。
  李恪昭沉默垂睫,无言睨着还抵在自己肩前的拳头。
  岁行云立刻变拳为掌,假模假样以指尖在他才挨了一拳的肩头拂两下:“我是想说,公子近来有许多事要费神,却还留意到我没精神……我受宠若惊,一时语无伦次、口不择言……”
  她将手收回去背在身后,略掀眼皮觑他:“若不,我让您打回来?”
  李恪昭这才抬眸,冷冷淡淡瞥她一记。
  他板着脸冷眼沉默时最难断喜怒深浅,什么都不必做就能释出让人无所适从的威压。
  岁行云咬牙闭目,昂首直腰:“来吧。一拳泯恩仇!”
  *****
  李恪昭无声打量着面前这双目紧闭,如壮士断腕般的小姑娘。
  他岂会看不出,她方才泪中带笑的一拳,以及脱口而出的那句“李恪昭你是不是闲的”绝非受宠若惊之故,反倒更像“如释重负”。
  很显然,她藏着一桩隐秘心事。
  但他不打算刨根问底。因为知道就算问了她也不会吐实,否则她不会用这看似胡搅蛮缠的泼皮路数搅和场面。
  这家伙从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就诸多古怪与破绽,不差这桩。
  旁的不说,单初见那日清晨她突如其来的歃血盟誓,就比眼前这事古怪得多。
  他虽有把握她对自己无恶意,却也一直坚信她留在自己身边必定另有图谋,是以这些日子没少留心她。
  他也真是闲的,就想看看她到底所谋何事。
  “没事瞎闭什么眼?”他伸手在她额角弹了一记。
  岁行云捂住额头随意揉了揉,一副贼眼溜溜的模样:“这就算了?公子真不打回来?”
  “就你这样儿的?我一拳能将你捶飞到底下棋格子里躺平,”李恪昭转身走向阁中圆桌,“看你的热闹去。”
  *****
  未时过半,场中棋局战至酣处,四围雅阁中的看客们纷纷拥至栏杆前,助威与喝彩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就在满场大多数人都全神贯注于棋局时,帷帽遮面的卫令悦如约而至。
  出乎意料的是,她并非独自前来,随行的还有面上涂了蜡黄易容粉,扮作随护的苴公子素循。
  之前在蔡王宫宴上,因男女宾客不同席,岁行云并未仔细看清过素循长相,只远远瞧过他身形轮廓。
  今日这般近距再瞧,虽有简单易容,却也瞧得出五官该是俊秀的,举止做派也是矜贵风雅的公子气。
  可那性子却优柔寡断到叫人叹为观止,岁行云窥一斑而见全豹,多少能想得到卫令悦成婚五年来有多不易。
  今日说穿了不过就是三两句话的事。
  若素循下定决心要接手那匠人,与李恪昭商议好交接地点与方式就算完;若他反复衡量后仍觉接受那匠人的风险大过将之送回苴国能谋的利益,那婉言谢绝便是,李恪昭自会另行安排。
  可素循既不说要人,却也没说不要,虽言辞无不得体之处,但翻来覆去就是在表达他在此事上有许多难处。
  话说丑些,李恪昭打算将那人交给他,无非就是个双方互利互惠的顺水人情,他那些难处与李恪昭有什么干系?
  李恪昭终于耐心尽失,冷硬打断素循翻来覆去许多遍的顾虑与踌躇:“苴夫人,贤伉俪今日来之前究竟做何打算?给句准话即可。”
  虽说李恪昭与素循各为一国公子,如此强横打断对方的话实在失礼,但岁行云完全能理解李恪昭内心有多暴躁。
  莫说打断,她甚至有点想打人。
  时局变幻莫测的大争之世,素循如此优柔寡断、夹缠不清,能在异国为质多年而安然无恙,实在可称人间奇迹。
  卫令悦深吸一口气,歉意笑笑:“人,我们要。但有一事需缙公子好人做到底。”
  “请讲。”李恪昭索性彻底无视素循,只专注与卫令悦谈条件。
  卫令悦道:“蔡王与蔡国上将军显然对那人志在必得,我夫妇在此无可靠人手,想将他送出仪梁都难,更别说千里迢迢送回苴国。缙公子既给这人情,不如就给彻底,将人护送到苴国边境的杜雍。”
  她痛快,李恪昭更不拖泥带水:“送到杜雍,交给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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