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冉笑出一口大白牙:“我看你是怕说多了话要站不稳了吧?”
知道你还问?!果然禽兽。岁行云心底腹诽,却并知他用意何在,对他就此多了几分亲切感。
从前军中训新兵,老油子教头们都爱这么做。
偏要在别人艰难苦撑时在旁问些不着四六的话,看起来是刻意作怪,实则在帮助新丁稍稍分散心神,如此不知不觉就能撑得久些。
“方才你进来时,见飞星未随公子进宫,是替公子担心呢?”叶冉将草芯尾端咬得扁扁的。
“是。”岁行云从牙缝中迸出一字真言。
“为什么?”
勉力支撑好半晌的岁行云已开始两眼起雾了,但上辈子四年军旅生涯养成的习惯已刻进骨血,只要主训教头未下达停歇指令,抵死也得扛下去。
见她不答话,叶冉催促:“问你话呢。为何担心公子?”
这还能为何?若李恪昭有什么差池,她在这世道就很难寻到机会,而后世的进程也可能大乱啊!
当然,这话没法说。
岁行云一口银牙险些咬碎,分神挤出个答案:“他若有差池,我也活不成了。”
叶冉点点头,总算将她头上水缸取走。
“我说你这小姑娘,好好的夫人不做,却偏要做下属,原来竟是欲擒故纵?”
精疲力尽的岁行云跌坐在地,目光涣散地仰头看向他的大黑脸:“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叶冉摸着下巴打量她:“那是,投其所好?”
“你在说什么?”岁行云脑子有些跟不上趟了。
“我没别的意思,”叶冉蹲在她面前,认真看进她眼底,“公子活得不易。若你当真心仪他,待他好些才是正经。不必为了让他另眼相看就自己找这么多罪受。”
岁行云总算明白他的意思,一张嘴艰难开合半晌:“这误会可大了。我并非……我没……呃,我不喜欢他那样的。”
“公子哪儿不好了?你还瞧不上?”叶冉惊讶中带着护短怒色。
“他很好,将来必成大器,我也会誓死追随,”岁行云急促喘了片刻,咽了咽口水,“可我喜欢会‘嘤嘤嘤’的那种。”
话音一落,叶冉猛地跌坐在地:“啥玩意儿?!你喜欢……姑娘?!”
岁行云噎得险些背过气去。哦豁,这误会就更大了。
第17章
某些观念历经两千年传续演进,在后世已是无需解释的天公地道,可惜此时才是“最初”与“从前”。
哪怕后世人人皆知,李恪昭与他的左膀右臂们是推动“女子与男子生而等同”的先行者,但这个造福千秋万代的观念在眼下还只是混沌萌芽,连先行者们自己都尚在矛盾与困惑中艰难探索。
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
面对叶冉不可思议的眼神,岁行云才算真真切切地明白,许多对后世姑娘们理所当然的事,需经过先辈前人们多么艰难而漫长的努力才一步步变成那样好的将来。
岁行云坐在地上喘半晌后,姿态豪迈地一把抹去面上汗水,笑道:“会‘嘤嘤嘤’的怎么就一定是女子了?”
叶冉眉心皱出几道深深褶痕:“男子‘嘤嘤嘤’像什么话?只有姑娘家才那样。”
“叶大哥此言差矣。各家一样米还养得出百样人呢,天下这样大,怎么就没有‘嘤嘤嘤’的男子了?又没哪家王法说‘若男子嘤嘤嘤要被抓起来问罪砍头’。”岁行云有理有据怼了回去。
对面的叶冉也坐在地上,双手反撑,上身略微后仰,眯起眼睛歪头打量她,讪讪哽了半晌。“倒确是没哪家王法这样说。”
“”
“你这小姑娘,脑子里偷长些什么稀奇古怪的蘑菇?”他以拳头轻敲自己额角,似是在帮助打通脑中关窍。
岁行云笑弯了眼,盘腿坐正:“叶大哥可成亲了?”
叶冉摇摇头:“尚未。”
她说这些话时的语气、姿态太过自然,仿佛一个调皮小兄弟没大没小寻老大哥扯淡闲谈,让叶冉数度恍惚疑心,这他娘根本就是个男扮女装的“假姑娘”!
“那咱们假设啊,假设,将来你出人头地、威震天下了,到时世间各式各样姑娘都排在你跟前任选,但只许你挑一个。仔细想想,你会选什么样的?”岁行云搓手笑望着他,以眼神催促他速速决定。
“若只能挑一个的话,”叶冉摸着下巴稍作沉吟,诚实道,“我喜欢长得好看的。天下男子都喜欢长得好看的。”
“废话,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便是女子挑伴侣,也不至于专捡长得不好看的选啊!我是说性情,性情!”岁行云捏着拳头强调。
“你想想,家中有个端和娴静、温柔体贴、知冷知热的可心人,那滋味美不美?”
“甚美。”叶冉仰头看天,被她说得忍不住向往起来。
“你再想想,一场鏖战后从尸山血海中爬起来,风尘仆仆回到家中时,你既疲惫又沉重,那可心人就扑将上来抱住你‘嘤嘤嘤’,又娇又软又甜,你是不是就多少能开怀些?”
叶冉抠了抠脑门:“那是自然。”
“是吧?”岁行云两手一摊,笑着结论道,“你看,你也喜欢这样的啊!这不人之常情么?”
“不对不对,我是男子,想娶个这样的妻子合情合理。你小姑娘能一样么?”叶冉满眼写着荒唐,“世间女子不都想寻个可依靠的夫君?一个男子若不能威武刚强、顶天立地,势必无能照护妻儿,无法让人依靠。这种男子你倒瞧得上?!”
“那我再问你,我每日老老实实这般受训,你觉我将来有可能像你一样厉害么?”岁行云换了个角度。
叶冉骄傲一抬下巴:“你根骨虽差,好在自律又肯吃苦。只要我尽心教,你认真学,假以时日必能成器。”
“所以啊!威武刚强、顶天立地、给人依靠,这种事我自己就可以,”岁行云理直气壮,“既我将来也能同你一样厉害,那凭什么只许你喜欢又娇又软又甜的小娘子,却不许我喜欢这样的小郎君?讲讲道理啊大哥。”
叶冉被她的观点搅和得满脑子浆糊。隐隐觉得古怪极了,却又挑不出她这番道理中的错处,难受得抓心挠肝。
末了只能轻恼沉声,粗着嗓子喝道:“到底是谁不讲道理啊?我看你同我扯淡半晌,就是为了歇气!赶紧爬起来去给我折返跑二十趟!”
“道理讲不过就摆教头威严,”岁行云站起来,摇头晃脑地笑着摆摆手,“罢了,我大度,敬你长我一轮,不同你计较。”
*****
未时近尾,李恪昭匆匆回府,火急火燎地召了飞星与叶冉进书房。
彼时岁行云正自觉在书房中写字,见他们三人进来那架势,虽什么也不知,却也免不了跟着焦躁几分。
“出什么事了?总不会是那卓啸带兵杀上门来了?!”
李恪昭没好气地瞪她,撩起衣摆坐下时带起一阵风。
“不管怎么说,咱们关起门来总是一家人,”叶冉也忍不住冲她挥了挥拳头,哭笑不得地轻斥,“你就不能盼家里点好?”
岁行云摸摸鼻子,尴尬笑:“失言。你们说,你们说。”
“长话短说,”李恪昭端起茶盏一饮而尽,“今日宫宴是齐文周寻了他祖父齐林出面求蔡王说和。我只能下了这台阶,明面上与齐文周夫妇握手言和。不曾想齐文周还有后手,又借齐林之口,当着蔡王的面说要送两名美姬做为给我的赔礼之一,待会儿就送过来,蔡王钦使也会随行登门做和解见证。”
齐文周的祖父齐林是蔡国国相,在蔡王面前说话的分量自是不轻。
眼下明面上是齐林的孙子孙媳得罪了缙公子夫人,他老人家出面,又请了蔡王做中劝和,李恪昭若是拒绝,那就拂了蔡王脸面,只能硬着头皮先应下。
“那两名女子定是卓啸的人!”飞星如临大敌,“卓啸惯使这般手段,薛国质子府上有个小妾就差不多是这么来的。名为小妾,实是探子,随时将薛公子在府中一应行迹通报给卓啸那头。”
岁行云不解,小声插嘴:“薛公子不知道那小妾的所作所为?”
“知道,可人是他自己沾染上的。他本就贪好美色,当初去卓啸一位同党大臣府上做客,许是着了道,半推半就把人家府上的舞姬给……嗷!”
飞星捂住额头看向李恪昭。
李恪昭面有不豫地轻斥:“她是个小姑娘,你说话注意分寸。”
岁行云清了清嗓子,不知该怎么接这话。
“公子息怒,不怪飞星,行云这家伙分明就是长得像个小姑娘。别瞧着漂漂亮亮、柔柔弱弱的样儿,骨子里野得跟什么似的,她敢说的话公子还未必敢说呢。”叶冉笑呵呵帮腔。
李恪昭看看叶冉与飞星,再看看岁行云,忽然头疼:“我就出去大半日,怎就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了?”
“小事小事,往后再同公子细说,”岁行云赶忙将话题正回来,“眼下公子急的是,今日若让那两名女子入府,或恐将来请神容易送神难,可对?”
那边三人齐齐点头。
“咱们公子向来洁身自好,这几年卓啸都没寻着机会往咱们府上安插眼线,”飞星揉着额角,愁眉苦脸道,“若公子当着王君钦使的面将那两名女子拒之门外,到时钦使回去一禀,蔡王定以为公子阳奉阴违,实则并不肯看在他的面上与齐文周和解。这麻烦可就大了!”
难怪之前岁敏忍辱负重,日日都来门口跪叩,就为将事情闹大,如此,国相齐林为着齐氏颜面名声就不得不管。他老人家到蔡王面前一说,蔡王自不会袖手旁观,而蔡王一掺和,李恪昭就骑虎难下。
好个齐文周!好个卓啸!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这事公子出面办不成,”岁行云放下笔,捋捋袖子,“我出面却可以。”
李恪昭觑向她:“你?”
“没错,这事还真就非我不可了,”岁行云站起身来,认真道,“公子出面拒绝,那事情的性质就会被人歪曲成‘缙质子藐视蔡国王君’,可若是我出面,这就能大事化小。”
李恪昭与叶冉交换了一个眼神。
飞星没明白,急躁躁追问:“你出面如何就大事化小?”
“齐府送赔礼绝不会单只两名女子,定还有别的物事。只要公子收下旁的赔礼,这便算给了蔡王与齐林面子,与齐文周夫妇达成明面和解……”
叶冉摆摆手,眉头紧皱打断岁行云:“说是这么说,可收赔礼没有挑着一部分收的。若真这么做,只怕全仪梁城的人都要说公子目中无人、傲慢失礼,这不是正好趁了卓啸的意,活生生授人以柄?”
“可若公子有礼有节,却不幸有个不识大体的善妒悍妻,旁的赔礼都无二话,偏就撒泼撕闹不准公子收那两名女子,”岁行云歪着脑袋嘿嘿一笑,“那仪梁城的人会怎么说?蔡王又怎么说?”
叶冉眼前一亮,连飞星都想明白了,连连拍手叫好。
“妙啊!如此就从‘缙质子藐视蔡国王君’这等伤害邦交的国之大事,变成了‘缙质子有妻悍妒’的家事了!”
惟有李恪昭眉心深锁:“你名声还要不要了?”
“这都关乎公子今后在蔡国的处境,更可能影响两国邦交了,我的名声算哪块小点心?”岁行云豪气干云地振袖负手,笑望李恪昭,“若我连在这等小事上都不敢站出来维护公子,您拿我这属下有何用?”
“若你这么做了,眼前死局可解,”李恪昭抿了抿唇,“可各方势必关切后续,届时我若对你无任何惩处,那也会下不来台。”
“那便惩处!”岁行云目光坚定地直视他,虎虎气势宛如阵前请战。
李恪昭腮帮鼓了鼓,似是咬紧了牙根:“你打算怎么做?”
“公子只管去前头迎客,一切交给我,”岁行云威风凛凛地挺直腰身,掷地有声道,“今日府门之后便算作需我守护的家邦,若让别人的探子进来半步,那就是我城池失守,当提头来见!”
时间紧迫,眼看着齐府的人就要在王君钦使陪同下登门,李恪昭只能按下满腹的话不表,带着叶冉与飞星匆匆往前厅去布置迎客之事。
岁行云一路小跑着回到南院,随意寻了身衣裙出来,又将容茵唤来。“容茵你赶紧替我找只鸡,再给我把菜刀。”
“您要做什么?”容茵惊骇后退半步。
“别问那么多,赶紧!”岁行云一边快速更衣,一边急声催促。
她上辈子长于市井之间,不管善妒悍妇还是善妒悍夫那都是见过不少的。今日且看她来博采世间男女两者之长,悍出风范,妒出水平!
岁小将军攻必克、守必坚,卓啸与齐文周想送探子进门来?做什么春秋大梦。
第18章
毕竟事情明面上是“齐文周夫妇因私事琐务见罪于缙公子府”,既登门奉送讲和赔礼,他夫妇自该到场。
随行而来的还有奉蔡王之命从旁见证两家和解的钦使,王前内竖卢柏。
虽天子式微多年,包括蔡王在内的大国诸侯早不将其放在眼里,但蔡王宫内仍旧遵循天子制,由“内竖”掌管王君内外之通令。
意即蔡王于朝堂之外,若有不涉国政及军务的小事需传达命令至王宫六院或外卿重臣府邸,便由内竖执行。
因故卢柏虽年仅十四五岁,又是品级不高的内宦,可仪梁城中凡有眼力者皆不会轻慢视之。
李恪昭率叶冉、飞星于前厅大礼相迎,齐文周心知如此排场脸面是给内竖卢柏这位钦使的,倒也不曾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