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神通广大,”她小心试探,“有些事,想必您早已知晓了吧?”
李恪昭眉梢淡挑,不答反问:“何事?”
此时他年岁不过十七八,却极沉得住气,情绪半点不外显,叫人不敢妄断其深浅。
岁行云飞快盘算:要留在他身边,就需得他信任;要得他信任,则须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这才最为稳妥。
稍作思量后,她决定赌一赌这位青史英主的人品、气度。
“去年夏末,我王钦使奉命前往希夷山为您求亲时,族中打算许给您的人原不是岁十三。”
李恪昭毫无意外之色:“那又如何?”
“随钦使前往的卜官测出,我族中与您八字相合的适婚姑娘是另两位堂妹。但其中一位年方十一。”
岁行云以求证的目光直视他:“钦使说,缙国婚俗不齿‘童婚’,您必会拒绝迎娶稚龄童女。请问六公子,此事可确实?”
“确实。”李恪昭颔首。
其实这一点后世史书上有载,岁行云是知道的。
后世男女皆以十五岁为成年,成婚时若有一方年岁小于十五,这桩婚姻便是违法犯禁的“童婚”。按后世《戚姻律》,童婚是重罪,一旦查获,除婚事要被判定无效,双方家主还得按律受重刑。
而这上古之时,以男十五、女十四为成年,原本也是天下共识的适婚准线。
但因百余年来战事频繁,各国对人口都求之若渴,多数诸侯国索性漠视“童婚”对稚龄孩童的摧残,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被嫁为人妇之事常见。
唯独缙国,不但君主、重臣屡屡强调“童婚不仁”,缙宗室子弟更身体力行,为百姓做出抵制童婚之表率。
虽看似细节小事,却说明缙国在观念、风气上走在列国之前。
这让岁行云更坚定了信念,无论如何都要取得李恪昭信任,跟他回缙国去。
“钦使与我族长协商后,决定许另一位适龄堂妹予您为妻,”岁行云歉意苦笑,“彼时岁十三正将与国相之孙议亲,对方随尊长在希夷山做客,欲行‘请期礼’。”
“请期”是上古婚前礼之一,意即两家家族尊长会面,正式协定婚期。此礼完成,婚事才算确实落定,从此男女双方就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妻。
原主也是个点背的,好端端一桩喜事却栽在临门这脚上。
“您是缙国公子,早晚会回国的。那位堂妹深恐将来要随您归缙,怕是至死不得再返蔡国故土,就赶在钦使回仪梁城来复命前耍了些手段,夺去了那门婚约。”岁行云叹了口气。
那位堂妹出于私心夺婚,害原主上吊自尽,岁行云虽有气,却也不愿在外人面前多提她那不入流的手段。
她深深吐纳几回长息,平复心中火气后,才又道:“出了这事,族中一时寻不出适龄又与您八字相合的姑娘。而‘蔡王遣使往希夷山,为缙六公子求娶岁氏女’的消息早已广为人知,若钦使空手而归,我王与您都下不来台。”
“损了蔡王颜面,使两国邦交蒙生龃龉的希夷岁氏,也落不到好。”李恪昭终于不再惜言如金。
“岁氏族长急中生智,向钦使与王前卜官谎报你的生辰八字,推你出来救场。”
“正是。岁十三知这样不对,惊闻族长已允婚,吓得六神无主,不知将来该如何自处。一时急火攻心,才做出了‘以死拒婚’的糊涂之举。”
岁行云垂首,执了深深的歉礼。
“实在对不住您。”
她这致歉倒不是虚情假意,是代原主、代希夷岁氏全族向李恪昭说的。
原主确有苦楚与难处,岁氏也有岁氏的不得已,但那并不是李恪昭造成的,此事他实属无辜。
蔡王做主替他向岁氏求亲,打算以此对缙国示好,巩固两国友盟;而他身为质子,有义务维系两国邦交,自得承蔡王这情。
他中规中矩求个亲,一应礼数并无疏漏轻慢,可前有岁氏妄图瞒天过海欺哄于他,后有原主岁十三以死拒之驳他脸面……
怎么算都是岁氏对他不厚道。
李恪昭打量她片刻,不轻不重道:“你亲口认下这些,就不怕我借此在蔡王面前生事,致你岁氏遭灭顶之灾?”
所谓听话要听音。
岁行云顿悟,他是在明示,他早知真相,却未将此事告知蔡王。
若真有挟怨报复之心,他只需在蔡王面前揭破此事,将“岁氏以八字不合者欺瞒蔡王、骗婚于缙公子”的事摆上台面,届时王必定大怒,岁氏全族浩劫难逃。
这世道,君王一怒,那是要流血漂橹的。
“希夷岁氏有愧于公子,多谢公子谅我族人乱世自保不易。如此雅量胸襟,令人敬佩也汗颜。”
岁行云诚心诚意地再执大礼。
“错已铸成,幸得公子宽宏,岁氏该有人站出来偿您恩义。岁氏行云,拜谢,恳请。”
“你欲如何偿还?”李恪昭轻蹙眉心,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岁行云举步走到他面前,摊开掌心,坦然望进他的眼底。“公子可否借随身匕首一用?”
李恪昭略偏头睨她,淡声道:“弑夫?”
口中这么说着,却已从袖袋中取出随身匕首,放进她的掌心。
岁行云发自肺腑地笑弯了眼。
服气,真的服气。
一个意图不明的人,站在他身前半步处问他要随身兵刃,他不但敢给,还敢面无表情地随口打趣。
果然啊,名垂青史的一代英主,即便身在相对落魄的质子生涯,其胆识与气魄也非常人可比。
“我无颜妄霸‘缙六公子妻’的尊荣。愿领一纸休书,从今后为公子马前卒。诚心可鉴于日月之下,请公子信我。”
岁行云将匕首出鞘过半,左手食指指腹抹过锋利刀刃,然后将这手高举于面侧。
“若遇暗箭,则捐躯为盾;若遭敌阻,必洒血开路。此生无论刀山火海,不负不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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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讶瞪了她良久,李恪昭深吸一口长气,紧咬着牙根缓缓闭目。
早前从鄀城传回到他手中那些关于岁十三姑娘的种种,怕不是几个混小子闭眼瞎编的吧?
“新婚翌日就将‘夫君’变‘主君’,还歃血为盟?你可真是敢想又敢做。”
他确实需要得到这位新婚妻子绝对的忠诚承诺,方才一步步引她坦陈真相,本意是打算恩威并施,让她明白自己该站在哪边。
可这家伙投诚之坚决迅速,仿佛就算他什么都不说,她也心如明镜,绝不会站错队。
“那次悬梁后,原本的岁十三已同过往光阴一道死去,”岁行云仿佛看穿他疑虑,按住沁血的食指笑道,“重获新生,自该活得不同。”
“蔡国女子若被休离,父族不会容留。如你执意讨要休书,之后再从长计议吧,”李恪昭淡淡白她一眼,欲言又止,最终指了指斗柜,“有止血药膏,自己取。”
“小伤,不急的,”岁行云显然留心到他那短暂的犹豫,“公子可是有事要吩咐我?”
李恪昭未再强令她先上药,敞亮直言:“有些事本该昨夜提前与你沟通,但突生变故,不得已去处理了些绝不能走漏风声的急务,并非有意轻慢,还望见谅。”
岁行云忙道:“公子言重了。”
李恪昭正要再开口,却有一人冒冒失失闯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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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者是个武袍青年,身形魁伟英武,却违和地生了张络腮胡都遮不住嫩气的脸,叫人不好断定他年岁。
他一副火烧房子的架势,什么都顾不得了:“公子,大事不妙!”
李恪昭冷冷甩出一记眼刀。
“飞星无状,请公子息怒,”大胡子飞星咽了咽口水,“事情十万火急,可否移步外间说话?”
“无妨,说吧,”李恪昭冷静发问,“是王宫派出的‘验喜钦使’提前来了?”
飞星瞥了岁行云一眼,又看看李恪昭。
确认他并无回避岁行云的意思,飞星才重重点头:“没料到会来得这么早,已在前头街口了。”
李恪昭处变不惊,只对岁行云道:“这就是我需你协助之事,晚些再向你解释。待会儿无论谁问,都要说昨夜我与你同在喜房内。倘若漏了口风,这府中所有人都性命堪忧。懂吗?”
“懂。”岁行云懊恼握拳。险些忘了还有“验喜”这种乌糟烂俗!
出嫁前,族中婶娘曾半遮半掩向她提点过此事。
所谓“验喜”,就是洞房翌日由专人验看喜帕上的新娘落红,以此确认其婚前为“贞洁之躯”。
此风俗对女子极不友好,亦不公平,后世经历几次思潮变革后已将此糟粕旧俗彻底消弭。
可在这上古时,新郎出身越贵重,“验喜”就越不可避免。
如李恪昭这般出身,在异国为质,“验喜”之事就需所在国君王谕令王后亲自过问。
按规制,新婚翌日晨间,会有九人组成的“验喜钦使”队伍自中宫而来,以表王室对质子的亲善重视。
“验喜钦使”猝不及防提前登门,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飞星急道:“公子,领头的蔡王后中宫女御官,是上将军卓啸的亲姑母!”
“上将军,卓啸?!”
岁行云觉得自己复生后的整体运势,用一个草书狂写的“衰”字就能总结。
《缙史》载:天命十七年,缙公第六子李恪昭及妻质于蔡。秋,上将军卓啸弑其君,窃蔡,欲撕友盟攻缙。
谋士齐文周谏曰:可斩缙质子夫妇祭旗,以振三军。
这不是验喜,这是板上钉钉的找茬索命!李恪昭质子生涯里最要命的死敌,即将派人杀上门来了!
第3章
此时是天命十六年二月,距离史载的“卓啸窃国”尚有一年半。
有蔡王弹压,目前卓啸还不会师出无名地针对缙质子府。但他意图从李恪昭身上抓到把柄借机生事,以游说朝中支持攻缙的小动作频频。
主责今日验喜事宜的蔡王后中宫女御官卓氏虽礼仪周到、笑容得体,却行径强硬地率众直抵后院喜房门口。
做为李恪昭的亲信随护,飞星很清楚,卓氏这份跋扈并非来自蔡王后,而是源自她那力主攻缙的侄儿。
今日若与她正面冲突,难免给自家公子招来祸端——
毕竟,李恪昭昨夜才带他去做了件“绝不能被卓啸逮到蛛丝马迹”的事。
不便硬碰硬地拦阻卓氏,飞星又不太确定喜房中的李恪昭与岁行云是否已做好万全准备,只得一路忍气赔小心,试图为喜房内的二人多拖出些“查漏补缺”的时间。
“万没料到钦使今日来得这样早,多有怠慢。方才已差人禀过,还请钦使前厅用茶稍待,我家公子与夫人……”
“无须多礼。”卓氏扬笑打断他的话,定在喜房门前的双脚好似生了根。
“素闻缙公子喜清静,府中后院不留近侍婢女也不留。王后念及公子首次娶亲,夫人又是初来乍到,只怕二位贵人今晨会有需人照应之处,这才特命我等提早到来,以供缙公子夫妇临时差遣一二。”
这话无可驳,飞星一时再想不出该如何支走她,急得背后冒汗。
好在喜房的门被从内打开,飞星抬眼见李恪昭昂藏立于门扉前的光影之中,暗松一口大气。
别看卓氏在飞星面前横,面对李恪昭时却立刻收了气焰。
她旋身捋整裙裾,毕恭毕敬以单膝触地,口中问安:“蔡中宫女御卓氏,请缙六公子安。公子万年。”
她身后八名随行宫女也跟着同礼,齐齐道:“缙六公子安。公子万年。”
李恪昭淡淡颔首,长腿迈过门槛后,侧身让出进房通路:“有劳钦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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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过喜帕后,验喜钦使们便帮着更换府中各处的灯笼、喜烛等物,其中两人更是进了厨房,当场熬煮起蔡王后赐予缙公子夫妇的补汤。
而卓氏则以“王后关怀”为由,单独与岁行云留在喜房,窃窃声询问些极其私密之事,说是“以便回宫覆命时有所禀报”。
卓氏笑得眼角起了鱼尾纹,略凑近岁行云耳畔,低声道:“夫人觉得昨夜……如何?可有不适之处?”
岁行云虽活两世而未经人事,但在后世时有不少成过亲的军中同袍。“帏中浑话”听太多,少女心思几近麻木,与人谈及此类话题时甚少羞涩慌乱。
此刻闻听卓氏之言,她只是浑身乍起恶寒,同时心中又火气熊熊。
当世的婚俗风气究竟怎么回事?!窥私癖如此严重,实在丧心病狂。
新婚夫妇洞房感受是美妙还是苦楚,与外人有何相干?
若答“感受不良、极度不适”,蔡王后还能帮忙另找人来“代打”是怎么的?!
不过,这时形势不允她发脾气,只能老实缩做鹌鹑状,垂首屏息,尽力使脸上泛起应有的红晕。
“初时疼了一阵,之后就好许多。此刻只身上乏些,略有酸疼,并无旁的不适。”
这么说应当没什么纰漏……吧?
“是了,世间女子都要经此一遭。夫人莫羞莫惧,往后会更入佳境的,”卓氏轻笑出声,又问,“昨夜公子与夫人入眠时,喜烛燃去几何?”
这问题几个意思?岁行云暗暗皱眉,望着自己的鞋尖,脑中飞快转动。
对了,方才李恪昭说过,卓氏既来帮侄儿来寻破绽,最想知道的应当是李恪昭昨夜有无“趁新娘入睡后,半夜离开喜房”的举动。
如此,卓氏大约就是打算通过喜烛,来推断李恪昭昨夜待在喜房内的真正时长。
想明白对方意图后,岁行云谨慎遵照早前“紧急串供”的方案,给出个含糊说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