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岁行云没精打采地笑笑,搂了搂怀中的盒子,“可我受人之托,有事要说与飞星,怕明日忙起来忘了。劳烦你帮我唤他出来,我在饭厅外的院中等他,多谢。”
小僮忙道:“客气了。我这就去。”
岁行云慢吞吞走到饭厅外的院子里,抱着手中盒子立在院中小径旁的一株垂丝海棠下。
此时花期尚未真正来临,绿叶葱茏的枝头仅见零星花苞,三三两两露出一点娇丽色。
风乍起时,枝摇动,叶翻飞,便将那零碎星点的娇丽遮掩得严严实实,更有生而不稳的小花苞被摧折跌落。
像极这世间女子,一生被男子遮蔽光彩,不知哪日为着何故就猝然谢世。
岁行云一动不动,仰头看着眼前这孤植树景。
垂丝海棠,在后世又被称作“有肠花”、“思乡草”,更有渊博大儒不吝笔墨,以华章长歌盛赞它为“解语美人”。
那位渊博大儒名唤段无虑,平民出身,曾官至鸿胪大行治,一生先后共有过三段婚姻,诗酒化风流、文章耀千古。
后世凡识字者,无不熟知其名、其文、其生平。
遇人不淑、婚姻不顺没能伤及她璀璨玲珑心;仕途坎坷、三起三落无法催垮她冲天凌云志;甚至国破家亡时,异族铁蹄迎面而来,也没能踏碎她铮铮脊梁骨。
对,是个女子。是个青山长河、天地日月亘古不忘其名的女子。
原本大家是一样的啊。
自鸿蒙初开,天生男女,两者本无孰优孰劣。是相辅相成、相得益彰,才能成世间大美。
就像这棵垂丝海棠,花不盛时不成景,叶不繁时不成活。
岁行云愈加挺直了腰身。眼下这世道,有些事当真不对。
思绪翩飞间,她察觉头顶多了一抹若有似无的温热,急忙敛神旋身——
“公子?怎么是您?”
她来寻飞星说事,李恪昭出来做什么?
李恪昭收回挡在头顶的手掌,握拳虚虚抵唇,轻咳一声:“今夜有事,便提前开饭没等你。眼下飞星还在吃,若有要紧事,同我说。”
“哦,也不是太要紧,我只是怕明日忙忘了,”岁行云将怀中的盒子勉强扣在腋下,单手去解腰间一个锦囊,“苴夫人说前几日买蜜烧鹅时没有碎钱,是飞星帮她付的。今日赌棋连赢三局,她便连本添利还来,让我转达,多谢飞星当日解囊援手。”
李恪昭“嗯”了一声,见她单手笨拙,就鬼使神差伸手去,长指轻轻拨开她的手,慢条斯理地接替了解锦囊的活儿。
岁行云明眸大瞠地瞪着他的动作,抿唇不发一言。
他低首垂眸,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动作也从容不迫,自头发丝到鞋头尖儿都表现出极其自然的平淡。
待他将那锦囊解下拿在手上,抬起头来,岁行云才板着脸轻嗤:“公子既要帮忙,为何不是帮我接着这盒子?”
这问题直白犀利,她的神情语气又过于不善,使李恪昭不得不淡淡撇开目光,清了清嗓子。
“抱歉,唐突了。才吃完饭,人有些迷糊,一时没转过弯。”
“嗯,道理是通的,且公子也是出于好心,”岁行云严肃点头,“但不表示这样做就对。”
她今日火气大,可不会惯他的坏毛病。
“所以?”李恪昭被她的道理训得晕头转向,不知所谓地接过她猛力塞过来的那盒子。
岁行云将盒子塞给他,腾出手后,毫无预警地伸出食指,在他腰间不轻不重地连戳三下,惊得李恪昭不由自主倒退半步。
“莫名其妙被个女子这样碰了腰间,公子作何感想?是不是很尴尬?是不是很恼火?是不是很想打人?我也一样。就是这个道理。公子能明白么?”
这番胆大包天“言传身教”后,岁行云见李恪昭满脸写着受教,便接回盒子,换了歉然的脸色福礼。
“因怕公子不能明白我为何不豫,以为我大惊小怪、胡乱矫情,这才冒犯。请公子责罚。”
后头传来飞星的声音:“公子,时辰差不多了!”
李恪昭便向岁行云摆摆手:“无妨,是我唐突在先。你自去吧。”
说完一转身,倏地握掌成拳,耳尖与两颊霎时滚烫,腰上也仿佛有几处酥酥麻麻的热源涌动升温。
她方才问他作何感想时,他险些就脱口而出——
不敢想。想多怕腿软。
第26章
今日听了那位薛国公子二夫人的凄惨境遇, 岁行云整个人恹恹的,连带着记性也不大好了。
待回到南院居所, 她才想起有件要事忘记告知李恪昭, 于是放下怀中抱着的盒子, 立刻转身又往外跑。
一路奔至中庭,从小僮口中得知李恪昭与飞星、叶冉已在门口, 便又气喘吁吁往府门外追去。
飞星正要进车厢,余光瞥见岁行云追出门来, 先是周身一僵,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进了车厢内。
奔跑间的岁行云瞧不见他正脸,就见他硕大个块头竟无需借力助跑就“弹”了进去, 惊讶之余甚至想给他这惊人的下盘力量喝声彩。
不过,她没明白这人为何一副很怕被自己看到的模样,纳闷眨了眨眼,跑到车窗下驻足。
车窗帘子被撩起,露出李恪昭的脸。
酉时将至,日暮沉沉。
穹顶天光渐变为花青色, 万物皆如在画中。
晚春夕时的这般天色最为写意, 如笔触疏阔悠远的名家绘卷, 挥洒自如间, 将天地上下四方浸润出深邃气韵。
被掀起大半片帘的车窗方寸中,写意天光如绘笔蘸莹, 将李恪昭那冷峻硬朗的侧脸线条勾勒得愈发清晰。
剑眉如一笔浓墨斜飞, 乌眸如玄黑墨玉湛湛。
无需工笔再细描, 五官处处皆可见克制的锐意力量。与他身上的浅云色银丝暗纹锦相得益彰。
简洁内敛,却自有使人无法忽视的凛冽气势。
岁行云略仰头,望着他的脸暗自欣赏片刻。虽她自来不好这口,但并不妨碍她认可“此人长相出色”这个事实。
瞧瞧这五官,这气质!
若是马踏飞花、御风穿城,包管只需惊鸿一瞥了去,当晚就能成为一些小姑娘的春闺梦中人!
岁行云抿了抿唇,按住因奔跑而急促起伏的心口,极力调整紊乱的气息。嗯,只是方才跑太急之故,绝非为他“美色”所惑。
平复好气息与心音,她才稍稍踮起脚凑近他,小声道:“苴夫人说,前些日子仪梁城中许多人在传‘缙公子夫人岁姬悍妒’之事……”
虽此刻府门口并无闲杂路人来往,但岁行云还是谨慎地压低了音量。
见李恪昭自车窗中倾出半身,低头试图更靠近些,她疑心自己的音量还是大了,便也将脚踮得更高,并伸手虚虚拢在他耳畔。
“我与悦姐细细琢磨了一番,总觉该是有谁在背后推波助澜,否则这消息不该传至坊间。虽不知对方图谋何事,但无疑是冲着咱们府中来的。公子或可稍加留意,若能探查出散布此消息的主谋,无论对方目的为何,多少能有个防备。”
“嗯,此事你不必担忧,我已让飞星着人在查,”李恪昭耳廓已是透骨红,却一本正经地绷住脸,“可还有旁的话要说?”
岁行云想了想:“还有一桩事,但三言两语说不清,不急于此时。我今日对西院的训练有些想法,且容我先打个腹稿,明日下午进书房再请公子与叶大哥定夺。”
“好。还有么?”
“没了。”岁行云觑见叶冉就坐在对面,便随意冲他挥挥手算是打过招呼。
又顺嘴关切一句:“公子,你们这是要去何处,不是太阳落山就宵禁么?”
她问这话时没过脑,说完才惊觉自己身为下属,唐突过问李恪昭行踪并不妥当。
于是小心翼翼又道:“这事我能问吗?若不方便,您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李恪昭长睫微垂凝视着她,沉吟片刻后才道:“每逢双月月末,最后两日都有盛大夜集。为方便交易,宵禁会延迟至子时。”
“哦,明白了,多谢公子答疑。”岁行云本想与他就此作别,可他一直看着她,目光中隐有期待,仿佛在等她再说点什么。
她忍下疑惑蹙眉的冲动,弯了弯眉眼:“原来如此。仪梁到底是一国王都,热闹花样真不少。那四月底我抽空也去逛逛,说不得还能买些得用的小玩意儿回来。”
李恪昭依然如果地凝视着她,不言不动,只眸底湛了湛。
这下岁行云真是茫然得想挠头了。他究竟想听她说什么?
她读不懂他的眼神,只能硬着头皮憋出新话题:“咦,怎没看到飞星?方才我明明瞧见他猴似地蹿进来……”
李恪昭闻言脸色微变,立刻伸手食指在她头顶轻按,要将她压下去站实。
可还是晚了一步。
他身后倏地冒出个面带淤伤的俊秀少年,面红耳赤冲岁行云瞪眼呲牙:“走开!闭嘴!你才猴似的!”
这熟悉的声音,不是飞星还能是谁?
失去了络腮胡的掩护,飞星的秘密大白于天下。
平日里旁人与他正面相对时,通常只会瞩目他满脸的络腮胡,或惊叹他壮硕高大的身量,不太留意旁的。
原来络腮胡之下竟藏着奶汤般的脸肤,五官俊秀,面部轮廓柔和,双瞳迎光呈半透浅褐,倍显澄澈,也平添干净稚气。
即便他此刻怒冲冲龇牙咧嘴,也无端有种面团子似的糯软感,让人十指蠢蠢欲动,很想捧着他的脸捏来揉去。
岁行云惊呆了,怔怔目送着马车远去,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兴奋尖叫——
那长相,未免也太适合“嘤嘤嘤”了吧!
*****
仪梁城的宵禁通常从日落城门下钥那刻起,但每月初一、十五会有热闹的夜集,要到戌时近尾方散,于是宵禁就会延至亥时初刻。
而李恪昭、叶冉与飞星今日奔赴的是更为不同的“双月夜集”,仅在双数月份最后两日才会有。
这种夜集与每月初一、十五不同,正酉时开市,子时之前散,子时初刻才正式宵禁。集
上并无旁的新鲜玩意儿可买,交易的货品仅有一种,奴隶。
所以,“双月末夜集”又称“易奴夜集”。
这并非蔡王都仪梁独有的习俗,各诸侯国稍有规模的城镇皆沿此惯例。
而“希夷岁氏”虽聚居于希夷山下,但距蔡国鄀城不足二十里。
“鄀城虽比不上王都繁华,在蔡国也算中等城池,城中及城郊乡野间不乏有头有脸的地方望族,城中‘易奴夜集’自来兴盛。”
叶冉侧头笑望李恪昭,见他无动于衷,索性便将话挑明了。“岁氏那般大宗族,理当是鄀城‘易奴夜集’的常客才对吧?岁氏十三姑娘对此一无所知,这似乎不太合常理。”
“嗯。”李恪昭半垂眼帘,修长手指轻拈着腰间佩玉上黑红相间的穗子。
叶冉挑眉笑嗤:“既公子也觉不对劲,方才为何不问?”
“先办正事要紧,”李恪昭抬眼,冷冷扫过他面庞,“得空我自会问,你别多事。”
飞星原本闷在一旁烦躁搓脸,听这二人言来语往,多少也咂摸出点味来,便赶忙抬起头,怒瞪叶冉。
“叶冉,你这疑心病怎么反反复复的?前几日你不才说了她是个心正有志的可造之材?”
无辜被飞星指责为两面派的叶冉连连喊冤:“她确是个心正有志的可造之材,可方才也确实不对劲。这是两回事啊!”
说话间,车轮稳稳停止。
三人立刻收敛各自闲杂思绪,翻出早已备好的面具戴上,下车步入人潮涌动的“易奴夜集”。
蔡国繁华,王都仪梁的市面上向来不乏各国商旅往来,汇通天下奇珍名产。
这“易奴夜集”与寻常市集所售之物不同,规律却相同。
被插标售卖的奴隶们男女皆有,想寻哪个诸侯国的都有“货”,甚至偶有三五来自外海或蛮荒远山的异族奴。
易奴夜集惯例有遮面的规矩,买家与卖家皆是衣着华丽的体面人,但双方都得躲在面具后完成交易。
李恪昭一行今夜前来,自不是当真来买奴。
进了市集后,叶冉跟在李恪昭身旁,而飞星则与他们分头而走。
李恪昭看似随意地挨个摊位走马观花般地“看货”,最终在一位身形纤细的摊主跟前停下。
那位摊主腰间挂着枚不算昂贵的元宝形青玉佩,佩玉所坠的穗子与李恪昭佩玉上一样,红黑相间。
透过面具四目相接,二人眼底都噙淡淡笑意,又都隐约湿润了些许。
“若贵人瞧不上摊前这几个,我在后头棚中还有‘好货’。”那人说话温温和和,嗓音竟是雌雄莫辨。
李恪昭颔首:“有劳。”
*****
子时近尾,回府沐浴后的李恪昭了无睡意,心事重重地在府中闲逛,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岁行云所居的南院外。
暗中巡夜的十二卫自是瞧见的。
可李恪昭甚少如此反常,十二卫料想今夜市集上必有大事惹他心思郁浮,便个个装瞎扮哑,生怕惹火烧身。
李恪昭在南院拱门外站了片刻才如梦初醒。
好在今夜无月,黑暗正好藏住他满面狼狈的赧然之色。
正当他要尴尬离去之际,拱门左侧却蓦地冒出个鬼鬼祟祟猫着腰的身影。
电光火石间,李恪昭眉目一凛,倏地出手扭住对方胳膊,将那人背对自己定在身前。
有浓郁果酒香味扑鼻而来,下一瞬,李恪昭就听到岁行云的声音。
“公子,是我!诶诶诶,松手松手……”
也不知她喝的是种什么酒,李恪昭觉是因那酒的气味惹得自己瞬间微醺,言行皆不受控地较平日冲动了三分。
他不但未闻声放人,反倒在松开她的手后,长臂立时又如桎梏,自后缠住她脖颈,稍使两分力迫她退后,就这样将人困在了自己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