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承认,”杨荣啧了一声:“彭城伯, 你的护卫杀人, 又不是你杀人,你点头认了, 要追责的也不是你,最多不过降你的俸禄,你何必矢口否认呢?”
“我的护卫没有杀人,”彭城伯怒道:“你为什么要诬陷我的护卫杀人?”
“麻五调戏你的小妾,被你的护卫所杀, ”杨荣道:“现场数十人目击,且有另三名无赖作证,你还有什么话讲?”
“我绝不承认我的护卫杀人,”彭城伯出乎意料地死撑:“你知道为什么吗?第一是因为他们没有杀人,第二就是因为你们龙鱼卫诬陷罪名,制造冤案是惯常,如果我承认护卫杀人,那么有一天你叫我承认谋逆呢?你叫我承认造反呢?”
杨荣头一次仔细地打量这个猪头一样的人物,“没想到,被人嘲笑是傻子的彭城伯,不仅不是个傻子,而且心里可亮堂着呢!”
这一代的彭城伯因为木头木脑,憨呆憨呆,而且蠢得无药可救,素来被其他勋贵人家所排斥,没想到他根本不是等闲之辈,可谓是深藏不露了。
“既然你不傻,这么多年又何必装傻充愣呢?”杨荣眯起眼睛。
“还不是拜你所赐,”彭城伯笑地讽刺:“……你帮着太后做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杨荣面沉似水:“你说什么?”
“当年的宫中巫蛊案,可谓是腥风血雨。我来帮咱们龙鱼卫大都督回忆一下,免得贵人多忘事,”彭城伯道:“当年先帝盛年无子,皇后恩宠渐衰,我父亲十分担心,听信了不知道哪儿来的方术,取来霹雳木并刻上天地符文与先帝名讳,让皇后佩带,认为带着它可保佑早生皇子。”
彭城伯也是开国五侯十六伯之一,而且位列十六伯之首,而上一代彭城伯的妹妹嫁给了先皇,做了皇后,也就是这一代彭城伯的亲姑姑。
“可没想到啊,”彭城伯道:“后宫之中,有人告发皇后行巫蛊厌胜之术,先帝命你搜查,那原本刻着先帝名讳的霹雳木,在你手上就变成了木偶,求子也成了诅咒先帝的证据。”
杨荣神色渐渐摇动起来。
“今上九月出生,先皇后十月被废,隔年杜贵妃封后。”彭城伯道:“你说这巫蛊案,从始至终是谁的手笔?”
“当年废后的时候,先帝说是我姑母诅咒,所以后宫无子,”他道:“可惜我姑母死去二十五年,先帝也只不过得了一儿一女,还能说是我姑母的诅咒?”
“你杨荣帮着太后,做尽了亏心事,”彭城伯道:“巫蛊案牵连无辜宫人三百,尽数赐死,冤魂有灵,你怕也不怕?”
上一代的彭城伯也因此自尽,因为念着是开国传到现在的功臣,先帝没有废除彭城伯爵位,但如今的彭城伯根本不敢露出一点怨恨,硬是装傻充愣了快三十年,直到今天才露出冰山一角。
“你既然装了三十年,为什么今天却不愿再装下去了呢?”杨荣紧盯着他。
“你可以猜是我懒得与你这个元凶首恶虚与委蛇下去,”彭城伯哈哈大笑道:“也可以猜是我忍得了一时,却没有忍得住一世,随便你怎么想。”
杨荣冷冷地看着他,目光似乎在打量一个死人:“……不管你有什么后手,你都不会从这个牢房里走出去的。”
彭城伯古怪地笑了一下。
即使杨荣极为警敏,意识到彭城伯应该有所倚仗,但仍然没想到他之所以撕下伪装,是因为那一日亲眼目睹了命案。
彭城伯亲眼看到了麻五是被皇帝所杀的,皇帝却反而要杨荣去查,这说明了什么呢?
杨荣匆匆从幽深的地牢中走出,手下的佥事问道:“都督,如果彭城伯宁死顽抗,拒不招认怎么办?咱们不能对他用刑,他毕竟没有杀人,杀人的是他的护卫。”
“无妨,”杨荣道:“有没有他的口供都无妨,只要抓他的一个护卫屈打成招,定下这个杀人罪,然后参奏他包庇纵容和主使的罪名,这个罪名出来,说轻不过乏俸,重了就可以夺爵。”
“当年彭城伯这个爵位本该废除,全赖先帝仁慈,才留了下来,”杨荣道:“这一次可不一定了!”
长乐宫中。
杜太后拥着太子,道:“皇帝,老身我膝下空虚,你国事繁忙,又流连在上林苑,总之是不肯回宫,这样也罢,你不算孝敬,不过你生了个好儿子,可以让他代替你孝顺我。”
崇庆帝看着眼前似乎十分亲密和乐的祖孙俩,抿紧了嘴唇:“太子顽皮,只怕母后精力不济,管束不过来。朕打算将惠嫔晋为妃,由她抚养……”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杜太后道:“你当我宫里服侍的人都是摆设?太子安静又懂事,老身我喜爱地很,就这么定了。”
崇庆帝看着太子道:“你怎么想的?”
太子李象深瑟缩了一下,转向太后却带着一脸孺慕:“儿臣……儿臣愿意承欢于祖母大人膝下,请父皇恩准。”
杜太后不耐烦道:“皇帝,你难道还不相信我么?”
崇庆帝一时不语,却又道:“……儿臣记得母后一直是性喜清静,小时候对儿臣也不甚亲近,总是严厉大于慈爱。”
岂止是严厉大于慈爱,崇庆帝记忆中的太后甚至很少对他嘘寒问暖,多得是马全来问问起居,按部就班。
怎么突然对着孙子,就能慈爱了呢?
何况之前她似乎更喜欢二皇子,大皇子明显木讷,不能讨她的欢心。
崇庆帝从长乐宫走出去,连御花园也没有多留得他一刻,天黑之前又回到了温泉行宫里。
“陛下,”楚嫣迎上来,还没有走近就感到他的心情:“怎么了?”
崇庆帝见到她,额头和嘴角不深不浅的两条皱纹里似乎也蓄满笑意,连一举手一投足都渐渐地带上了一种轻快的节奏。
他将楚嫣拥在怀里,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感觉心跳仿佛都跳在了一起。
“陛下有什么话不能同我讲呢?”楚嫣抬头,俏皮地笑了一下:“我可是陛下的解语花啊。”
“那你这个解语花就为朕解一解忧愁,”崇庆帝道:“其实朕一直不明白,朕以天下竭诚供奉太后,为何太后心中总是不满足?为何她总要握着一些东西,从没有觉得朕该是她的倚靠呢?”
楚嫣难得见到崇庆帝的眼中露出迷惘不解的神色,她就说不出那些平常的安慰话,还真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才吞吐道:“我也不知道太后的想法,但如果我有个孩子,也没有想过把他当做今后的倚靠……”
“为什么呢?”崇庆帝问道。
她来不及想,脱口而出道:“因为陛下才是我的倚靠……”
“哦?”崇庆帝含笑道:“你真这么想?”
楚嫣羞恼地瞪了他一眼,却承认道:“陛下一直在为我遮风挡雨……”
这一段感情中,也不知道是谁先动了情,但谁都没有辜负自己的情意,也没有辜负对方的情意。
楚嫣想到崇庆帝为她明里暗里做的一切,为她挡去流言蜚语,为她抗衡后宫甚至前朝,帝王的宠爱在她这里,并没有像朝露一样蒸发,反而凝聚成了涓滴细流。
“朕可算是受宠若惊了,”崇庆帝笑道:“……你刚才是不是说,要给朕生孩子?”
楚嫣还有点怔神:“嗯……嗯?”
她反应过来,顿时嗔怒起来:“谁要给你生孩子?”
“朕可听得清楚呢,”崇庆帝哈哈大笑道:“现在就是生几个的问题,朕无兄弟,姊妹只有一个,从小形单影只,寂寞得很,总要在你这里弥补遗憾。”
楚嫣啐了一口:“陛下已经有两个皇子了,还说什么形单影只,糊弄鬼呢!”
“朕真的想你生一个小公主,”崇庆帝神色忽然一动:“生个小公主……”
楚嫣见他神色有异,不由得暗暗惊讶,便道:“为什么要生个女儿?”
“生个女儿,朕就可以无限宠爱她,”崇庆帝认真道:“若你生了个儿子,朕害怕……朕害怕朕真的会忍不住,把天下都留给他……那时候,朕岂不是真的被爱欲蒙住了眼睛,成了个大大的昏君?”
“原来我真有这么大本事,蛊惑陛下成了昏君,”楚嫣哈哈大笑道:“那我岂不是成了祸国的妖妃?千百年之后,又是一番奇谈了!”
两人居然相视而笑,心中都觉得轻松又快活。
只是他们却不知道,一双眼睛从亭台背后的草木中露出来,看着这一幕,充满了嫉妒和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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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你说案子已经审讯完毕,有了结果了?”崇庆帝淡淡道。
“是, ”杨荣道:“真武庙斗殴案乃是麻五见色起意, 意欲调戏彭城伯小妾,而被彭城伯的护卫殴打致死。护卫王贵已经招认,与勘验结果一致;彭城伯虽然拒不承认, 但难免有包庇纵容之意, 以及……主使之嫌。”
“是吗, ”崇庆帝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 又道:“彭城伯为什么不承认?又不是他杀了人。”
“臣也不明白为什么彭城伯死不承认,”杨荣心中一动,道:“但臣以经验之谈,觉得也许人是彭城伯所杀,推脱给了护卫。”
“如果人是彭城伯杀的,那他还巴不得快快把罪责推到护卫身上,”崇庆帝道:“你杨荣的脑子是进水了吗?什么时候龙鱼卫查案,不看证据, 而要依靠经验之谈了?”
杨荣一时语塞, 却听崇庆帝道:“朕看你龙鱼卫在一件小案上都漏洞百出,朕如何能相信你在大案上, 不是敷衍塞责呢?”
杨荣请罪道:“陛下……”
“你不要说话了,”崇庆帝直接吩咐道:“把犯人带到朕面前,朕亲自审问他。”
犯人王贵被两个人拖着带到了御前,崇庆帝一看就不由自主皱起了眉头,因为这丈八的汉子居然打得已经不成人形了。
“朕让你杨荣审问一桩简单的杀人案, ”崇庆帝怒道:“你拿出十八般酷刑来折磨人犯,给朕拿出审问一个惊天大案的架势!”
“陛下,”杨荣定了定神:“犯人顽固不化,只能动用酷刑……”
“如果人证物证都切切实实的,犯人为什么还顽固不化?”崇庆帝冷冷道:“难道你龙鱼卫从始至终只有一个手段,那就是屈打成招吗?”
王怀恩走到王贵面前,道:“陛下亲自过问此案,你如果有冤屈,快快陈诉!”
王贵抬起血污的脸,看到杨荣先是狠狠瑟缩了一下,见到崇庆帝才呜呜乱叫起来:“陛下、陛下,小人冤枉啊!”
“陛下!”杨荣打断他:“人犯看到陛下,以为有了可乘之机,此时反口,不可相信啊!”
“你有什么冤枉?”崇庆帝不理会,直接问道。
“人不是小人杀的,”王贵道:“龙鱼卫非要逼我承认杀人,我冤枉啊!”
崇庆帝点点头:“人犯都打成这样了依然喊冤,朕也想知道你杨荣是怎么断定他就是杀人犯的。”
杨荣道:“有十数名百姓,曾亲眼目睹案发情形,指认王贵……”
“每个人都指认王贵了吗?”崇庆帝道:“把人证都带上来,在朕面前再指认一次!”
不一会儿便有十二三名人证被带到了台阶之下,确都是平头百姓,大都蓬头垢面,面露恐惧之色。
杨荣就将王贵提到他们面前,逐一问道:“他是不是你所见的杀人行凶者?”
被问到的人胡乱点头,不敢迟疑,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纷纷道:“是他,就是他……”
当中有个箍桶店的小二,在问到的时候,开口便要承认,只是抬头间忽然看到御座上的皇帝面容,一时间恍若被雷劈了,惊得目瞪口呆。
“他是不是你所见的杀人犯?”杨荣问到了他。
这小二目光好不容易收回来,面对杨荣的逼视,却道:“不、不是……”
“你仔细看清楚,到底是不是?!”杨荣道。
“不是!”这小二见崇庆帝似乎对他微微点了点头,一下子有了底气:“不是,他不是我那天见到的杀人犯!”
杨荣冷冷地凝视他:“你之前不是指认他就是杀人犯吗?”
“那是被你逼的!”这小二道:“你说不指认的话,那就跟人犯同罪,要把我们都抓到死牢里去!”
“朕今天总算是见识了龙鱼卫的审讯手段了,”崇庆帝讽刺道:“原来连人证,都可以威逼利诱啊。”
杨荣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嘴上却道:“陛下,臣也是害怕人证心怀恐惧或者被人利诱,不肯老实指认……”
“那现在这人证里,有人断定王贵不是杀人犯,”崇庆帝道:“你怎么办?”
“陛下,说到底,也还是有人指认王贵的,”杨荣道:“不能因为一个人的指认不明,就不顾其他人的指认啊。也许这小二并没有看清楚杀人犯的面目,所以才无从指认。”
“那么杨荣你办案的原则,朕如果没说错的话,”崇庆帝道:“就是疑罪从有了?”
“……臣以为,”杨荣道:“如果案犯不能洗脱嫌疑,就是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