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相信,”耳边是张夫人的尖叫:“咱们家遭逢流年,一定是冲撞了什么!我要请高僧做法驱邪,我就不信……”
张朝元叹了口气,“娘,哪里有邪秽?”
“嘘,我知道有,”张夫人神经兮兮道:“我看到了,那贱妇死得不甘愿,就是她,是她不放过咱们!”
张朝元紧紧握住了双手,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原先那个天真而不知世事的人了,他已经发现了这个家最肮脏最龌龊的秘密。
“娘,当初你为什么……”张朝元道。
“为什么?”张夫人嘶声力竭道:“那贱妇仗着自己出身高贵,就不把我放在眼里,她敢瞧不起我!她还顶撞我!她也不看看自己是谁,一朝落架,凤凰不如鸡!”
“我要让高僧做法,把她炸了油锅,让她永远不能转世!”隔着很远了,张夫人依然无休止地谩骂着。
张朝元怔怔地盯着脚下的台阶,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让他陌生和厌恶。
“啊——不是我不是我!”屋子里又传出惊恐的声音,张朝元急忙推开大门,就见张尚书双目呆滞,对着半空挥舞着双手,仿佛在驱赶什么。
“爹,你怎么了?”张朝元道。
“他们来了!他们要报仇!”张尚书道:“但他们找错了人!不是我,我只不过是顺水推舟依律判刑,捏造罪证的是别人!”
张朝元的心砰砰跳得厉害:“爹,你说的是什么案子?”
“南安侯功高震主,欲行不轨,我们要保社稷,这是为国家铲除奸佞,明白吗?”张尚书就像被人附身了一样,一会儿威严一会儿谄媚:“是,下官明白。”
张朝元瞪大眼睛,就见张尚书仿佛在演戏一样,一人分饰两个角色:“这案子破绽百出,不能服众,而且南安侯还有余党,只怕有一天还要掀起波澜……你暗中将卷宗销毁,做成死案,永远不能查证……”
“相爷,卷宗不能销毁,这是太祖的铁律……”
“那就将卷宗交给我,我来保存……”
张朝元仿佛被雷震了一下,脑子嗡嗡作响:“那卷宗,居然在杜相的手中!”
忽然一声巨响,吓得张尚书白眼一翻,倒在了床上。
“噼里啪啦”的声音之后,就是通天彻地的欢呼声,只听府邸之外的整条街都在欢庆着:“击溃叛军了!刘将军在丹徒击溃叛军!”
梁国城池防守严密,叛军无法西进,转而奔向王庚的军队。王庚在昌邑坚守壁垒,不肯与战,私下却趁机轻兵南下,截断了叛军的援军。
云阳王想要趁夜南下,却碰上了追击的刘符生。叛军袭击刘符生军营,佯攻东南面,刘符生命令于西北面守备。叛军果然从西北强攻,未能攻破,反而被杀得大败,士兵逃窜走散,刘符生率军追击,大破叛军。
与此同时,可怜的被夺走了兵马的梁王,也被刘符生半是押送半是保护地送来了长安。
话说楚嫣在温泉行宫闷了挺久,准备下山一次,山下的真武庙似乎在赶集,崇庆帝因为前线打了胜仗,心情也很不错,当即扮作赋闲的公孙,和楚嫣坐上了停在行宫外面的马车。
王怀恩一共备了两辆马车,楚嫣带着白芷,崇庆帝带着几个几个侍卫,一行人就高高兴兴地出发了。
侍卫里有熟悉道路的,直接引着就去了。
只见这真武庙前面,早已是人山人海了,因为有庙会,又赶上镇子里的大集,十里八乡的人都赶过来了,所以车水马龙,熙熙攘攘。
楚嫣贪看风景,很快就和崇庆帝分开了。庙前斗九翻牌、舞棍踢球的杂耍让人啧啧称叹,还有唱说评话、耍傀儡戏和走高跷的,集市更是被挤得水泄不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摩肩接踵三五成群。
但很快这些游人都不再瞧杂耍,反而都盯着楚嫣目瞪口呆。
楚嫣被瞧地莫名其妙,一摸脸上,才知道自己出门带的幕离居然被挤掉了,她刚才在人群中穿行的时候,只小心裙子,却忘了脸上的遮盖。
“走……”楚嫣用袖子遮住了脸颊,拉着白芷准备离开。
没想到两人刚迈开脚步,呼啦一下围上来五六人,个个斜眉歪嘴,嬉皮笑脸地,堵住了她们的路,七嘴八舌地向俩人问好,有作揖的,有磕头的,还有嘴里不干不净地,弄得两人不知他们要干什么,连连后退。
白芷一边怒斥,一边拉拽,“你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
“我们不干什么,就是瞧见小娘子生得貌美,想多看几眼罢了!”这群人嘻嘻哈哈地,推推搡搡地。
楚嫣厉声喝道:“尔等何人,贼胆包天,竟然调戏良家妇女?”
显然这呵斥没有让这群混混有半分畏惧,反而挤眉弄眼:“小娘子倾城倾国,这就有了夫婿了?哪个人这么好福气,居然娶了小娘子这样的颜色?”
“我要是能娶了这样的美人,”为首的人面露淫色:“那可不是日日藏着,唯恐被别人瞧见了,还能放出来在大街上走动?我看小娘子一定不是好人家的娘子,一定是勾栏里头的姐儿!”
庙会前这么多人,有的看热闹,有的面露畏惧,有的也嘻嘻哈哈,总之居然没人上前,由着这几个无赖将楚嫣包围了。
楚嫣举目,见不远处一辆马车像是自己乘坐的,急急忙忙就要奔去,忽闻背后声响,刚刚回首,就见他们合抱扑来。
楚嫣不及提防,见来势迅猛,情急之中将刚刚从集市上购买的巴掌大小的陶盆兜头砸了过去,砸地这混混哎呦一声,面露凶恶:“牙尖手快,不知好歹!”
他猛地扑过来,却被人捏住了脖子,当即脚下如飘,跟跄几步,扑倒在地。
楚嫣这才松了口气:“我说黄老爷,你来得真及时呢。”
崇庆帝黑着脸,看到楚嫣有惊无险,才下令道:“把人抓起来!”
侍卫将为首的人摁在地上,这几个无赖面面相觑,收起了嬉皮笑脸的神色,然而仍然毫无惧怕,又冲了上来,跟侍卫扭打在一起,这几个人手段十分下作,竟渐渐扑向了崇庆帝。
趁着侍卫不备,为首的无赖居然一跃而起,掏出匕首,冲向了崇庆帝。
楚嫣尖叫起来,却见崇庆帝将她推开,手中的折扇架住了匕首,这看起来不起眼的扇子居然是铁骨制成,霎时间火光四溅,交接处竟传来嗡嗡的金铁之声。
崇庆帝轻轻一推双臂,只见那无赖就像是被重重击中了胸膛似的,连连后栽,一轱辘从斜坡上翻滚了下去,摔得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看热闹的人一看出了人命,顿时惊叫起来,四散奔逃,偌大的集市很快就为之一空。
“天子脚下,强抢民女,还真没见过如此猖狂的!”楚嫣惊魂未定。
很快侍卫就抓了两个无赖过来,这下他们吓得屁滚尿流,还不待审问,就把自己干的缺德事竹筒倒豆子一样说了个干净,原来只是这镇子里游手好闲的无赖,平日里欺负良善惯了,没想到今日踢到了铁板。
楚嫣看到那气绝的无赖,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匪夷所思的主意。
“陛下,”她轻声道:“我有一个想法……”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额头前碎发太多,想要祛除,却被人告知老的时候发际线上移,很有可能变成半秃……
算了吧(# ̄~ ̄#)
第四十六章
“阿弟。”帘子打开,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梁王定睛一看, 不由得“哎哎”了两声, 嚎啕道:“大姐啊,我的大姐!你要是不来,就见不到我了!”
来人正是坐马车前来探视的永穆大长公主。她身子骨还算硬朗, 但腿脚不太好, 下了车要两个人搀扶着不算, 还要拄着一根乌木的拐杖才行。
“先帝多狠的心啊, ”梁王一屁股坐在地上,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控诉道:“把我扔到梁国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转个身都困难,我几次请求入京,都不能来!”
永穆大长公主啐了一口,骂道:“梁国还鸟不拉屎?梁国不但是膏腴之地,还是古之郡邑;说的好像先帝把你发配去了什么苦寒之地,你过了二十年的苦日子一样!”
梁王是先帝的亲弟弟, 梁国占据天下肥沃的土地。其封地北以泰山为界, 西达高阳,共有四十余城, 只听得永穆大长公主骂他:“……你在梁国建造方圆五百多里的东苑,大兴土木,比皇上的上林苑还大,天天在里头寻欢作乐,要不是云阳王的军队打过来, 你还醉生梦死呢!”
梁王被骂得脸色通红,这才讪讪地站起来。
永穆公主看了他几眼,见他脸上风霜劳苦,脸庞似乎瘦削了许多,道:“他们怎么把你送来的?”
梁王委屈坏了,五十多岁的人就如同小时候,受了委屈找大姐姐哭诉一模一样:“……二话不说押到囚车里,风吹雨打地,尿尿还有两个人看着!一路上不知道给我吃的啥东西,吐了三回!凭什么这么对我!”
“那是你锦衣玉食惯了,受一点委屈就叫破了天!”永穆公主又气又心疼:“还凭什么这么对你,我问你,皇上叫你抵御叛军,拱卫长安,你阳奉阴违,不出力气,想干什么?”
“哼,皇帝有事就想起我了,没事就把我扔在一边,”梁王不服气道:“自己不出兵,却要拿我梁国的兵马御敌,我不服!”
“你梁国的兵马还不是先帝给你的,”永穆公主气得冒火:“你跟皇帝是骨肉至亲,你拱卫的是咱们李家的天下,还你的我的,要是让叛军杀入梁国,你这个梁王还有的做吗?”
“骨肉至亲,谁跟他骨肉至亲?”梁王瞪起眼睛:“要不是他无道昏庸,怎么会有这样的叛乱?他自己惹下了大祸,凭什么要我收拾烂摊子?”
“云阳王早就有不臣之心,借故造反,自然是要泼脏水的,”永穆公主道:“看你这样子,莫不是还同情叛逆?你个不知分寸的东西,这时候还帮着外姓说话?!”
“我巴不得云阳王一鼓作气打到长安,推翻了他的龙椅呢!”梁王忽然暴怒道:“这天下本来就不是他的,咱们李家,竟能叫一个不知道来历的人鸠占鹊巢,瞒天过海,做了八年的假皇帝!”
永穆大长公主惊得目瞪口呆:“……你说什么?你疯了吗?”
“大姐姐,你觉得我疯了?”梁王道:“我才没疯呢,疯的是先帝,他为了不让我做皇帝,居然想出个狸猫换太子的主意,从民间抱养了一个孩子,放在杜氏的名下,掩盖他无后的真相!居然还叫这孩子做了太子,做了皇帝!还唯恐我说出真相,将我早早就发配去了藩国!”
永穆大长公主惊呆了:“你胡说什么呀?!”
“我没有胡说,”梁王信誓旦旦道:“要不然先帝怎么在位四十年,除了那假太子,别无所出呢?”
“临川不是他生的?”永穆公主道。
“临川是个女娃,生了顶个屁用!他要的是男孩,就是一直得不到个男孩,才从外头抱了一个!”
“我呸!”永穆公主听不下去了,骂道:“你是脑子被驴踢了吗?元康十五年,杜贵妃生子,不到周岁就封了太子,要是从外头抱养的,先帝难道从三十五岁就知道自己以后不能生儿子了?”
梁王傻眼了一霎,却跳起来道:“谁知道他是不是有痿症?!”
永穆公主怒道:“你才有痿症!你怎么会觉得皇帝的身份有问题?”
“一定有问题!”梁王道:“你还记得先帝之前一点表示都没有,忽然之间就冒出个儿子来了!外廷一点风声都没有!你说既然是贵妃有子,何必瞒地一点风声也不露?”
“那是因为先帝之前几个妃子,都接二连三地流产了,贵妃这一胎自然要精心养育,不想张扬,”永穆公主道:“何况当时废后的族属也很有势力,前朝后宫都不安稳,自然要小心了。”
“这都是骗人的,”梁王却不信:“你还记得先皇后被废的时候说的什么吗,她说皇子得来不正!”
永穆公主心中一跳:“……废后是无子被废,自然心怀怨愤,口出怨言,怎能当真呢?”
“不是我当真,如果这皇子当真没有问题,先帝为什么要指明赵安国写起实录?”梁王道:“而且,大姐姐,你忘了吗?崇庆元年,就有人扣景华门,这个人说新皇非太后所生,最后被杨荣抓起来拷打致死,说什么醉汉妄语,一桩秘案就这么稀里糊涂过去了……这一切,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胡说八道,”永穆公主神色苍白,叱道:“我看你是糊涂了,疯人疯语!”
她站起身来,“你给我好生反省,别一天到晚想一些没影子的事情!”
文华殿中。
偌大的藏书大殿,此时只有一个孤独老迈的身影,显然这人陷入了为难之中,提着笔久久不动。
大门被推开,一个佝偻的身影走了进来。
“马公公,”赵安国揉了揉眼睛:“您来了?”
“赵大人,”马全倒也没急着寒暄,而是先把靴子脱掉,细细擦了手上的雪水,才慢慢直起身来:“改好了吗?”
赵安国顿了一下,有些浑浊的眼睛一点看不出什么来:“……改好了。”
马全翻阅起来,不一会儿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这还不如不改呢!”
“老臣应该写得没有问题,”赵安国念道:“元康十五年己酉月乙卯日,兴庆宫诞子——有什么问题吗?”
“你知道太后想看什么,”马全盯着他,道:“为什么就是不肯改成太后想看的呢?难道你不记得你的同年陈安民,他得罪了太后,最后是什么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