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也没有证据证明他有罪?”崇庆帝道。
“是。”杨荣道。
崇庆帝轻蔑地笑了一下,对那小二道:“你现在可以指出真正的杀人犯了。”
这小二还是有点害怕:“杀人犯、杀人犯他……”
“杀人犯是谁?”崇庆帝鼓励道:“你指出来,给杨大人看看。”
这小二鼓足勇气,磕了个头大声道:“小人那天见到当街杀死麻五的人,不是王贵,而是皇上!”
这一下石破天惊,杨荣脸色白得吓人:“……你说什么?”
“皇上白龙鱼服,”小二道:“麻五调戏了皇上的妃子不算,还要行刺皇上,行刺不成,自己摔死了,这就是小人亲眼看到的一切!”
“胡说八道,”杨荣怒道;“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崇庆帝冷冷道:“麻五胸骨断裂,乃是被朕的铁扇所伤,难道你验伤就没有觉出问题来?”
“麻五之死,乃是朕所为,”崇庆帝道:“你杨荣却抓住彭城伯的一个护卫屈打成招,还要逼迫彭城伯承认主使,还要威逼证人指证无辜,从头到尾,朕只觉得像是在看一场笑话!”
杨荣的冷汗唰地一下从毛孔中渗出,遍体生寒:“皇上,臣、臣……”
“连一个小案子,你也能审成冤假错案,”崇庆帝道:“那你经手办过的大案要案呢,朕是不是应该合理怀疑一下,又有多少冤枉呢?”
“陛下恕罪!”杨荣不由自主跪在地上:“臣只在这一个案子上犯了糊涂!”
“杨大人说起谎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却见一个人影从屏风之后转出来,厉声道:“疑罪从有,岂止是麻五王贵的案子!”
杨荣抬头一看,瞳仁不由自主一缩:“公主?”
临川公主眼中喷射着熊熊怒火,仿佛要把杨荣吞噬了:“只有嫌疑而没有实证就能问罪,我的驸马就是这样被你拷问下狱,重伤致死的?!”
杨荣的后背凉透了,冷汗甚至从后背流到了肚子上。
只听得临川公主一声声质问:“你说驸马牵涉周敬通虏案,真凭实据在哪儿?!麻五的案子,十几个人证尚且指认不明,临判反口,你是如何相信刘鹤龄一人之词的?”
她怒斥道:“如果我上告你杨荣谋反,我没有证据证明你谋反,但你也不能洗脱谋反嫌疑,按你疑罪从有的准则,也应该被满门抄斩吧!”
杨荣一句话也回答不上,面色惨白。
“陛下,”临川公主嚎啕大哭道:“驸马死得冤枉!”
“从今天这么个案子来看,朕对你杨荣经手的一些陈年旧案,心存疑虑。”崇庆帝道:“历来审问案子,都是疑罪从无,到了你这里,没有证据还能定罪问责,龙鱼卫的审案难道就是屈打成招?”
他冷冷地盯着瘫软在地的杨荣:“一个案子不管沉寂多久,只要有人喊冤,朕认为这个案子就永远算不上盖棺定论。周敬通虏案虽然是八年前的案子,但公主今日喊冤,朕就要重新审查,你杨荣也不要害怕,假使你问心无愧,只当是一次重审罢了。”
“是啊,杨大人,”王怀恩似乎不忍心杨荣的凄惨模样,还特意安慰道:“大理寺每三年还要会审一次旧案呢,您就当是重查了。”
杨荣忽然想起彭城伯的古怪的笑容来,原来他也应该是知道这一切的,怪不得暴露了,而且还无所畏惧。
睢阳城中。
王庚挥退侍卫,看着眼前正襟危坐的人:“云阳王,你起兵谋逆的时候,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会败亡吧?”
云阳王抬起头来,惨然一笑:“王将军,现在说什么不过都是成王败寇了,这一仗朝廷赢了,你才可以这样同我说话;若是我赢了,今天这一幕便要反过来了。”
“你说的不错,”王庚点了点头:“不过你当初为什么要谋反呢?朝廷素来带你不薄,你拥兵自重,屡次三番违抗朝廷命令,皇上都宽容了你,也没有拿你如何,甚至还让你世代镇守楚地——”
他话还没有说完,就听云阳王哈哈大笑道:“皇上要真宽容我,为什么会杀了我唯一的儿子?”
“你们不要说自己如何正义,我说了,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不说这个,”云阳王摇摇头,却露出兴奋的光芒来:“我知道你王庚为什么来找我,我太清楚了……你是为了南安侯的谋逆案而来,对吗?”
王庚冷冷地看着他:“不错,我已经查清楚,四年前你麾下神武军假扮黑甲军,在漳州城下走了一圈,让漳州府官员以为是黑甲军无故出动,造成了南安侯谋反之实。”
“不错,不错,”云阳王连连点头:“这一桩秘案,到底是现于人前了。”
“祁正茂,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王庚道:“南安侯与你并肩作战,共同平定楚地,策勋告庙,还约为儿女亲家,你却干出这种杀人不见血的事情,究竟是怎么想的?”
“……怪就怪楚地太过富饶,我想独占吧。”云阳王道:“当年平定楚地,我对楚辟光说,不如你我二人平分,拥兵自重,互为犄角,则朝廷拿我们没有办法,三代之后,子孙就可以称王了。”
南安侯自然不会同意,并将云阳侯的想法斥责为想要封疆列土,自成一国,分裂大齐——两人的罅隙由此而生。
“直到有一天,杜仲的人带着密信前来,对外却称是奉皇帝诏书,前来劳军。”云阳王回忆道:“他与我密谈,说起了南安侯功高震主、权倾天下,我听弦知意,明白了他的意思。”
祁茂光认为南安侯已在覆巢之下,同时又得了事成之后即封王的许诺,于是毫不犹豫地选择跟杜仲合作,于是就有了神武军冒充黑甲军一事。
得知一切前因后果,王庚道:“云阳王,等你被押到长安,可愿意与杜仲当堂对质?”
“长安?”云阳王笑了一下,却道:“久违长安,还真是想念啊……”
王庚见他神色有异,心中一动,却还来不及说话,就见他迅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王庚夺下酒杯:“金屑酒?”
云阳王面色狰狞,抽搐了几下,气绝身亡。
*
皇帝一声令下,周敬通虏案开始了重审。
这一次重审为御史台、大理寺一起审理,刑部没有参审是因为刑部尚书张昌宗病势越发严重了,不过这重审也绕不过刑部去,因为重审最重要的卷宗就存放在刑部的石室之中。
“这卷宗许多地方明显是证据不足,”主审赵安国皱着眉头道:“比如说当初的御史郑华,就因为和周敬通信,竟也被定为同犯,岂有此理?”
“不只是郑华,还有王义、刘克文等六位御史,”却听一个清朗的声音道:“都因为和周敬通信,而被杨荣打为同犯,杨荣的这种办案手法,被人称之为瓜蔓抄。”
郑安国神色一动:“你是……张昌宗的儿子张朝元吧?”
见张朝元点头,他道:“当初老夫我因为丁忧守孝,不在朝中,对这个案子并不深知,你给我说说,什么叫瓜蔓抄?”
“瓜蔓抄就是辗转牵连,如瓜蔓之蔓延,”张朝元道:“因为此案同案犯有文字上的往来,也被牵连,闻所未闻,所以民间就用瓜蔓抄来比喻。”
“等等,”赵安国道:“老夫我当初和周敬也有诗词往来,甚至互相通信,为什么杨荣没有抓我?”
张朝元声音沉稳:“因为这六位御史有个相同的地方,他们都上疏弹劾过龙鱼卫。”
“不错……”赵安国一一回想,“不错,看来杨荣是排除异己,打击报复啊。”
他看着眼前这个有些瘦弱的年轻人,点头道:“你是如何查出的?”
“不瞒大人,”张朝元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这一下仿佛又露出一点残余的稚气来:“下官曾经看过卷宗。”
“哦?”赵安国道:“那你可还发觉出其他的不对?”
“……驸马被人所告,牵连进此案之中,”张朝元道:“而告发他的承恩侯世子刘鹤龄,其实没有提供半分可信的证据,按大齐律法,诬告人者,各反坐,刘鹤龄理应反坐。”
当刘鹤龄被带到刑部的时候,还不可置信:“你们敢抓我?我是太子的舅舅,是未来的国舅!”
“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赵安国一拍惊堂木,威严道:“何况不过是一个外戚罢了!也睁开你的眼睛看看,这是刑部公堂!你是有罪待审之人!不给你带刑具,已经是看在太子的份上了!”
刘鹤龄吓得浑身一哆嗦,却强自镇定道:“赵安国,你个老家伙,莫名其妙抓我做什么?我犯了什么罪了?”
“你犯的这桩罪,叫诬告罪,”赵安国道:“且将八年前,你诬告驸马李绍之的真相,如实说来!”
刘鹤龄惊惶道:“……诬告驸马?”
“你既然上告驸马通虏,自然应当拿出证据来,”赵安国道:“你的证据呢?”
刘鹤龄冷汗直流,现在还没有反应过来:“什么证据?”
“没有证据,就是诬告,”赵安国道:“你可知道诬陷之罪,是要反坐的!按律,通虏之罪,是要问斩的。”
刘鹤龄吓得屎尿横流:“我有证据,我有证据!”
“什么证据?”赵安国道。
“我、我就是证据!”刘鹤龄关键时刻居然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我听到了李绍之和周敬密谋,要投奔突厥去!”
张朝元一皱眉头,刘鹤龄也不傻,他这么一说,就把他自己说成了人证,而周敬和李绍之全都死了,到哪儿查证去?
他不由自主看向赵安国,谁知赵安国哈哈一笑:“那好,我问世子,你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时听到他们二人的密谋的啊?”
“我是……”刘鹤龄眼珠子一转,似乎张嘴就来。
“且慢,我可要提醒世子,”赵安国拍了拍桌子上薄薄的纸张:“我这里有杨荣的口供,你们两如果说的不一样,那可一定有人在说谎,所以世子你,可要想清楚了再说啊。”
刘鹤龄傻眼道:“……杨荣、杨荣也招认了?”
“当然,”赵安国道:“杨荣什么都招认了。”
“不可能!”谁知刘鹤龄一口否认,十分笃定道:“杨荣绝不可能招认!他不想活了吗?”
赵安国眯起眼睛:“世子何意啊?为什么招认自己滥用职权,审错了案子,会丧命?”
刘鹤龄一时语塞,瞪大了眼睛:“他招认的是这个?”
“不然他招认的是什么?”赵安国抓住话柄,逼问道:“世子你以为他招认的是什么?”
刘鹤龄意识到他说漏了嘴,掉入了赵安国的圈套之中,顿时狠狠一翻白眼,做了个锯嘴的模样,之后再问什么,只装着听不到。
行宫之中。
楚嫣看着憔悴消瘦的临川公主,柔声道:“公主,如今案子已经重审了,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的,你不要太过伤悲,要打起精神,才能为驸马洗雪冤屈啊。”
临川公主痛上心来:“当年我只以为驸马真的有罪,以为龙鱼卫是真的有切实的证据……没想到杨荣是这么审案子的,没有证据就是屈打成招!”
“朕也没有想到龙鱼卫会变质成为杨荣滥用私刑的地方,”崇庆帝道:“不仅滥用私刑,而且还用来排除异己,看来龙鱼卫从上到下,确实要好好整顿整顿了。”
临川公主悲伤不能自抑:“皇兄,驸马无罪,却被严刑拷打,还身死流放之地,我这个做妻子的,八年之后才知晓真相,真是痛死我了……”
楚嫣轻声安慰了许久,弄得自己眼圈也红了。
崇庆帝看着两个抱在一起哭成一团的女人,有点无措,刚想安慰一下,却见王怀恩走进来,道:“太后娘娘派人过来,请陛下和公主回宫。”
刑部。
刘鹤龄仗着自己的身份不能用刑,气焰更加嚣张,一问三不知,根本不配合审讯。
另一位副主审怒道:“岂有此理,我看不如用刑吧!”
“不可,他毕竟是太子的母舅,”赵安国道:“但我觉得,他倚仗的不是这个身份,应该还另有倚仗。”
“什么意思?”副主审问道。
“这个案子其他地方都差不多审问明白了,唯独在驸马这个案情中,刘鹤龄和杨荣全都避而不谈,”赵安国道:“你们还记得刘鹤龄说什么吗,他说杨荣如果招认,就是不想活命了。”
“什么人,能用生死来威胁杨荣?”他道。
张朝元忽然开口道:“而且这句话还说明一点,那就是刘鹤龄和杨荣是有过密谋的,他们很有可能是合伙诬陷拷打驸马的。”
赵安国点了点头,道:“我有个主意……”
刑部大牢中,刘鹤龄见到了承恩侯夫人派来探视的仆人。
“我娘怎么说,”刘鹤龄迫不及待道:“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去?”
“世子,”谁知这仆从神色怪异,汗如雨下:“你、你出不去了……”
刘鹤龄神色一变:“什么叫出不去了?我娘不是进宫去见太后了吗?”
“这一次谁说话都不顶用,”这仆从擦了擦汗,颤声道:“皇上下定决心要审个水落石出,连太后的话也不听……世子,你还是快快交代吧,否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