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忙里忙慌地站起来,赶紧就要拔腿回自己的窝去,走了两步又转过头来嘱咐顾宁,面色凝重,“你就当我今日没来,千万别跟沈辞提这事!”
说完这人就三步并作两步地飞快从顾宁的视线中离开了。
顾宁失笑地摇了摇头。
沈延走了十几日,时不时地派人送些信到长平侯府来,顾宁跟这人打了两世交道,比沈沉渊自己都清楚他的字迹是什么样,闭着眼睛都能仿出一篇来。
这人的字属于放荡不羁流派,向来是自己怎么舒服怎么来,顾宁上一世第一次模仿他的字迹,叫人偷了一篇他的亲笔来,看了之后差点没破口大骂,认都认不出来怎么仿?
但深沉渊派人送过来的那些信,一笔一画却都规整得很,虽说偶尔还是有几个字原形毕露,但大多数都还该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顾宁看了忍不住一笑,这人是怕她看不懂,故意写得这么规规矩矩的吧?
这人这么善解人意,顾宁自然也得识趣,但凡沈沉渊来信必回,而且因着她比沈沉渊空闲得多,回的信也比沈沉渊的来信厚得多。
但最后一封信寄回去,沈沉渊等了好久,却迟迟没有收到顾宁的回信,他放心不下,专程派人回去打听,这才知道长平侯府出事了。
长平侯及其夫人染了重病,眼见着就要不行了。
顾宁沉着脸色站在床头,宫里来的御医正在给躺在床上的两人诊病。
御医皱着眉头在给长平侯号脉,又扒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片刻后站起身来,冲顾宁摇了摇头。
顾宁心里一紧,“连您都没办法吗?”
全京城的大夫能请来的都被顾宁请遍了,个个看了都束手无策,圣上听闻此事,特意派了宫里头老资历的御医来,就盼着能多少帮上点忙。
若这条路子都行不通......顾宁攥紧拳头。
小厮收拾好医箱,御医接过来背在肩上,他看着顾宁道:“天花委实不是什么小病,在下只能开些方子先把这病拖着,剩下的,只能看造化了。”
造化......顾宁咬着牙根默念着这两个字,上一世爹娘就是染了天花才走的,重来一世,自己已经格外小心了,处处派人盯着母亲的吃食和用具,竟然还是得了这种东西!
去他妈的造化!
顾宁几乎气得发抖,好不容易缓过劲来,收拾了那些情绪,派人将御医恭恭敬敬地送了回去。
天花不是寻常的疾病,长平侯及其夫人的住处都被隔了起来,饶是顾宁再怎么放心不下,也只能隔着一层厚实的布料看他们模糊的影子。
顾宁就这么默默看着,脑子里一片混沌,半晌后,她伸手抹了抹脸,悄不作声地离开了。
长平侯府虽遭此大难,但有顾宁看着,倒不见得有多混乱,只是仿佛一下子就失了生气,府中无人敢大声说话,就连步子都放得静悄悄的,来去几乎不发出一点声音。
顾宁回了房,沉默地坐在椅子上,阿婧斟酌了半天,递过来一封信,小心翼翼道:“小姐,沈公子前几日的来信......”
顾宁揉了揉眉心,接了过来,信上无非是说些沿路的趣事,顾宁勉强笑了一笑,吩咐阿婧拿来纸笔准备回信。
只是信纸已经被顾宁来来回回费了好几张,她还是不知道该回什么,沈沉渊那么敏锐,难保不会通过她的回信发现些什么,这种事叫他知道了也没什么用,不过多一个人担心而已。
顾宁笔尖悬在纸上半晌,最后还是叫阿婧把纸笔给收拾起来了。
正在这时,有下人在门上敲了几下,恭敬地行了礼,道:“小姐,辰王带了人来,说是有事见您。”
顾宁皱了皱眉,这当口辰王来干什么?
她起身出了门,在路上问那下人,“辰王有没有说是什么事?”
那下人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开口道:“辰王没说,但跟着来的还有一个,打扮甚是古怪,奴才隐约听见......”
“他们说起医治天花的法子。”
顾宁眸子一紧。
上一世长平侯府患天花是在顾宁做了辰王三年的幕僚之后,当时她毒辣的手段已经传遍京中,与爹娘也多有不和,那时她也找遍了京中所有的大夫,有些不愿来的,甚至被她五花大绑强迫着来看诊病,辰王也帮着她四处寻医,最后还是未果。
事情提前了这么多年,辰王当时势力如日中天尚且无能为力,现在又去哪里找来的人?
第41章
况且……打扮古怪的人?
顾宁脑子里什么念头一闪而过,但她还没来得及抓住,那点想法又瞬间消失不见了。
踏过大堂的门,顾宁一眼就看见了辰王,后者侧着身子,正低着头和旁边的人说话。
和辰王说话的人被桌上的一盆摆花挡着,顾宁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能隐隐约约瞧见他的身影,看身量,比辰王矮了许多。
顾宁走过去,辰王二字刚起了头就戛然而止,她顿在原地,死死盯着辰王身边的那个人。
那人是个花甲老头,脸上皱纹密密麻麻,甚至上头还有些斑纹,脸上神情极为松懈,仿佛随时都能打出一个哈欠来
陆超?!
陆超上一世和顾宁同在辰王麾下,来自苗疆,极擅使毒,没少帮辰王害人,他看起来虽老成,但正经算起来,年岁比辰王大不了多少。
苗疆人的习俗,从小就必须和蝎子毒蛇等毒物打交道,这人又比寻常的小孩多了几分天赋,和那些东西接触得越发勤,年纪轻轻就患了早衰之症。
上一世顾宁也找过他,这人本不爱搭理这些无关紧要的事,碍着辰王发了令,也跟着研究了几日,只是最终还是没起上什么用处。
他来做什么?
顾宁皱着眉头,那老头和顾宁对视了片刻,又转过头去看着站在一边的辰王,挠了挠头。
辰王冲陆超使了个眼色,笑着向顾宁道:“顾宁,你见过这位神医?”
顾宁垂下眼默然片刻,等再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已是一副不耐的神色,“辰王口中的神医莫不是这位衣着古怪的怪人吧?”
辰王听了一笑,神情也松下来了,他还尚未来得及说什么,旁边的陆超已经打了一个哈欠,抢先开了口,“话不是这么说的妹妹,你单用眼睛瞧,能瞧出什么门道来?宫里头来的那些御医哪个打扮得不规整,拿你这天花有什么办法吗?”
“不过,”这老头上下打量了一下顾宁,满意地点点头,“要是辰王提前跟我说是来见这么个美人,我怎么着也会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言行无状。
辰王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又转过来向顾宁赔罪道:“这神医性子洒脱惯了,一向口没遮拦,但医术却是绝顶的高明,也是我机缘巧合遇上了,这才有幸把人带回京中来。”
他顿了顿,“我在外头的时候,就亲眼看见他救活过一个得了天花的。”
顾宁猛地转头看着辰王,她一字一句地重复道:“他能治天花?”
能治天花?怎么可能?!
陆超在边上又打了一个哈欠,这回眼角都溢出几滴眼泪来了,他含糊着声音道:“没错,就是我,小姑娘你瞧我这个长相......”
他指了指自己花白的眉毛,“哪个医术高超的神医不长这个模样?”
顾宁神情还是怔怔的,她脑中一片空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如果、如果陆超果真知道怎么医治天花的话,那当初长平侯性命危在旦夕,他为什么要说不知道?!
除非、除非……
顾宁脑子里浮现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她低着头攥紧拳头,竭力不让自己眼中那些深沉的恨意外泄。
如果她猜得没错……
辰王他就该死。
只是顾宁还有一件事想不通,长平侯夫妇染病时,她尚未和辰王撕破脸皮,对他可谓是一片忠心耿耿,这人为什么要那么做?
陆超见顾宁半天不答话,挠了挠眉毛,小声咕哝了一声,“真是不好逗。”
辰王轻笑一声,“顾宁,这人是......江南来的,叫做陆超,医术在那一带都是出了名的,只是性情确实是古怪了些,但生死关天,还是让他去看看令尊令堂的情况吧。”
顾宁抬头看向陆超,后者故意冲她眨了两下眼,还抬眉笑了笑。
说起来也是古怪,这人明明外貌是十足十的年老之人,眼神却清澈得很,简直像个少年的眼睛了。
顾宁脑子飞快地转着,但面上还是做出一副将信将疑的模样来,她哼笑一身,意味不明地看了陆超几眼,“那便有劳这位‘神医’了。”
“只是,”她又眯着眼补上一句,“若这位神医果真医术高超,能治旁人所不能治,那顾宁绝少不了神医的好处。”
“反之,若陆神医是个坑蒙拐骗的江湖术士,成心消遣我和辰王……”
顾宁冷笑一声,“那就别怪顾宁翻脸不认人了。”
辰王想说什么,嗫嚅了几下还是没出声,他转头看着陆超,后者拧眉道:“小姑娘,你这么说话,有点脾气的都得被你气走。”
“还好,”他咧嘴笑了笑,“看你长得这么标志,这点气我还是能忍的,换了个男的来,我早挎着布包回去了。”
这人素来嘴上没个把门的,只要见到稍微好看点的小姑娘就要忍不住撩几句,上一世顾宁和他共事,没少在言语上吃他的亏,开始耐不住性子,还和他争几句,后来摸清了这人的门路之后,任他怎么说,就是一句不搭他的话。
顾宁斜了他一眼,没搭理他,在前头带着路走了。
陆超半弯着腰,摸着下巴在床头看着昏迷着的长平侯,顾宁等了半晌也不见这人有什么动作,压低声音问道:“你光这么看着,不号号脉?”
陆超侧头笑了一下,“我跟那些不争气的能一样么?”
他嘴里的那些不争气的,就指的是宫里的御医和城中的大夫了。
旁边的辰王轻声道:“顾宁,陆超不同常人,自有他的法子,你便由着他去吧。”
顾宁恭敬道:“是,顾宁知道了。”
她低着头,辰王看不清她的神情,自然也就没注意到她眼底一片冰冷。
天花不是寻常疾病,稍不注意就能感染上,就是府中下人也多躲着服侍这差事,暗地里个个都推脱着,辰王进这屋子时却半点没犹豫,到底是真体恤老臣,还是......
自己有十足的把握不会染上天花呢?
陆超在那儿看了大半晌,终于舍得伸出手,把长平侯的眼皮扒开看了一看,刚一看到就“啧”了一声,神情一言难尽。
顾宁连忙追问:“怎么了?”
陆超感叹道:“这眼珠子,真亮!难得长平侯四十好几的人了,眼珠子还能这么清亮,真是难得!”
顾宁长长吸了一口气,勉强把怒气忍了下去。
陆超扬了扬嘴角,眼里带着笑意道:“跟你开个玩笑,别太紧张了,你那神色盯着我,把我看得不敢下手了,”说完他直起身来,做了个拂去衣上灰尘的动作,“有救。”
顾宁凑近两步,连这人方才的打趣都顾不上了,她直直地看着陆超的眼睛,“有救?”
陆超肯定地点点头。
辰王从后头跟上来,笑着道:“那便最好不过了。”
陆超沉吟片刻,又道:“只是这医治的方子可能有些麻烦,好些药材都是百八十年不遇见一回的,难得找全。”
顾宁还没说话,辰王就先开了口,“陆神医只管吩咐,再难找下大力气也总能找见。”
顾宁看了辰王一眼,立刻又看回来,也跟着点了点头。
陆超挑挑眉,“那便拿纸笔来吧,我写方子。”
陆超伏在桌面上,整张脸都快贴在纸上了,顾宁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你这样看得清楚吗?”
陆超抬起头冲她一笑,羊毫笔的笔尖在他脸上猛地刷了一下,这人眼下瞬间就多了一条黑道道,顾宁还没说什么,这人已经叫起来了,捂着自己的脸躲开顾宁,“我破相了!”
顾宁:“......”
顾宁沉默看着面前这人大惊小怪,有心催他继续写,又想起这人脾气古怪,还是忍住没开口。
陆超两只手交替捂着自己的脸,拼命催促顾宁:“你转过去!转过去别看我!”
顾宁难耐地抿了抿唇,恨自己为什么多这一句嘴,但到底方子在这人手中,由不得她犟,只能依言转了过去。
辰王在一旁但笑不语。
大约有一炷香的时间,顾宁听见陆超在后面道:“好了。”
她转过身去,正看见这人把方子举在眼前,轻飘飘地吹了吹,吹完手指在上头弹了一下,递给顾宁,“好了。”
顾宁忙不迭接过来看,她并不懂医术,但还是看出上头开出的十几味药材都是极为难得的,她皱着眉头看了片刻,吩咐下去对着方子找,看在库房之中能找着哪些。
那下人得了令正要下去,顾宁又突然把他喊住,“带盆水上来。”
陆超凑着脑袋在旁白问:“你要水干什么?”
给你洗墨迹。
顾宁正要开口,转过身来却愣了一下,“你脸上的墨迹呢?”
陆超也跟着愣了一愣,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马上又笑了,“我用茶水把它洗了。”
第42章
顾宁下意识往桌上看了一眼,上头洒着些茶水,只是杯盏中的茶水非但不见少,反而比端上来的时候还多了些。
陆超往顾宁面前闪了一步,正巧把她的视线挡住了,“小姑娘心还挺细的嘛。”
顾宁回神,看着陆超沟壑纵横的脸,一言不发。
陆超莫名被她看得有些紧张,不自觉在脸上摸了好几下。
顾宁就这么看了片刻后,忽然展颜一笑,“方才顾宁多有得罪之处,现下给神医赔个不是,神医如不介意的话,不如就留在府上,让顾宁好好招待您。”
辰王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顾宁一直在暗中观察他,见状笑了一笑,补充道:“也方便照看家父家母的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