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藏在衣襟里的婚旨掉下,落入火焰之中,楚修一惊,仓惶地将手探入火中,把婚旨捡起来,慌张地扑去火焰,那旨却被烧毁了一大半。
望着那残破的婚旨上仅仅留下了那玉玺所盖的印,唯唯留下的字迹也是一片黑灰,楚修慌忙道:“没事没事,到时再去求一张。”
忽然一人掠到他身前来,一把抓住楚修的手臂,这人正是楚川,他湿帕捂着口鼻,未有二话,将楚修拖着走。
楚修却已神志不清,气息薄弱,只顾着道:“婉婉还没找到……”
声线被浓烟熏得低哑不堪。
楚川蹙紧眉,他不知孟婉在哪,眼下还是将这个疯子给带出去。
他拽着楚修越过几个火关,迅速地在火势中寻道,猛然冲出了大火肆虐的院门,下一刻那火焰蔓延的门框砸落下来。
出了熊熊大火,楚川将楚修摔翻在地。
几乎是同时,偌大一个别院瞬间坍塌下来,溅起火星百丈,声势之大,犹如巨雷轰鸣,惊得地面猛地一抖。
仿佛一瞬间时间静止,再听不进去什么。
楚修猩红的双眼看着坍塌成一片废墟的房屋,震谔不已,如同失了魂,喃喃自语:“孟婉……”
心似乎也随着这一声崩塌巨响停下跳动。
岚月别院没了,他的婉婉再次没有了…
明明他都已经把婚书求来了,明明昨天她还靠在他怀里,为什么会这场大火……
欣喜不过半日,便又落入万年冰窖,折磨着他的心神。
匆匆七载,还没开始拥有,便又失去,如果是这样,他还不如没有今生。
往事种种掠过眼前,待他回过神来,犹如被一只手紧紧捏住心脏,挤压着,渗出血来。
楚修缓缓站起来,悲痛欲绝也不过如此。
他阴冷着脸色,霎时间戾气一涌而出,厉声怒吼:“给本世子找!如果孟婉死了,你们这群没用的奴才统统陪葬!”
此话一出,一众家丁纷纷跪下磕头求饶。
楚川凝视着楚修,唤了他一句,“…阿修。”
楚修被烧得浑浊不堪的左手中紧紧捏进那张婚旨,身形颤抖着,火光映在他的脸庞上,眸色深沉。
他不想再去面对那亘古长夜,以孤独为食的日子,悔恨早已让他痛心入骨。
若孟婉没了,剩下的岁月便成深渊,煎熬度日。
此时,淅沥的雨落下来,却浇不灭那熊熊大火,漫天烟尘,灼热至极。
楚修低沉着脸,顿默片刻,道:“我去寻她。”说罢,便又要往那大火走去。
楚川连忙上前去抓住楚修的衣襟,怒道:“你这个疯子,你不要命了!”
楚修面无表情,冷道:“放手。”
楚川死死绷着脸,怒火攻心,抬手狠狠一拳捶楚修面容之上,他摇摇欲坠,嘴角渗出血迹。
“孤好不容易把你从里面拖出来,你倒好又想回去送死。”
楚修轻抹那丝血迹,如同没听到他的话似的,继续朝大火走去。
楚川一把抓住他,阴冷下脸来,气不过又一拳揍在他脸上,“若你早放她回苏州,岂会遭此大火,半死不活的,还非得把自己命也搭上,我要是孟婉我都嫌弃你。”
楚修身形不稳,摔落于地,污水脏了他的衣物。
“你就不想想或许孟婉不在别院里,像那日一样跑出去了,等大火熄灭再说。”楚川眉头紧蹙,冷道。
楚修痴痴地望着他,最终颓然倒地,已在崩溃边缘。
眼泪终于抑制不住掉落而下,他嗓音低哑地说道:“楚川,我已经失去过她一回了,我已经亲眼看着她死在我面前过一回了,你知道什么叫做痛不欲生吗。”
楚川侧首看向倒在地上的楚修,或许他真是疯了,冷道:“你在胡说什么。”
楚修颓然地顿默着,眼眸中再无光彩,黯淡无光。
这场大火确实来得奇怪,或许……
楚修阖上双眼,苦笑一声,任由细雨落在他面容上,最终悲痛悔道:“如果她选择这样离开我,那么她赢了……”
他差点就以为孟婉会原谅他了,最终不是空欢喜一场。
错了便是错了,他没有权利解释。
开始懂了,他永远都不会获得原谅。
该去死的明明是他…他愿意一命换一命…
第41章 四十一
山野之外, 孟婉一袭白裳站在槐树下, 容颜娇俏, 神色黯然, 双眸望着远处浓烟滚滚的那所别院。
看得见大火肆虐, 空气中蔓延着烧毁的味道。
看不见那人的悲喜,或许楚修会气得发怒吧,她已经死过一回了, 多一次不多,少一次不少。
他不会在乎吧, 怒火过后,一年两年不就忘了吗。
孟婉抚着胸口,这大火烧的不只是别院, 还有她存在过的痕迹,她深知或许只有死,楚修才会放过她。
从此他们之间情断恩绝,互不相扰。
不知觉中眼眸中滑下泪来,孟婉抬手轻拭, 细雨落下湿了她的发梢。
前世所事浮上心头,所爱之人要她死, 所求之事皆溃陷。
早就被万箭所穿, 千疮百孔的心,还如何去爱人,如今便是赌一个平淡安稳的余生。
忽然,一把纸伞递过来。
孟婉微愣, 侧首瞧去,宋芷儿手持纸伞,轻轻一笑。“…娘亲……”
一辆马车停在不远处,那身形高大的景将军正靠在马车旁等候。
“你们不是走了吗。”孟婉声线有些哽咽。
宋芷儿将女儿拥入怀中,面容上一片心疼:“你叫我如何放心得下你。”
宋芷儿长叹一口气,再道:“不愿和世子,那就不和了,为娘不勉强你,何须哄骗我呢。”
孟婉低垂眉目,眼泪扑扑往下掉,手臂将宋芷儿的,“我怕你不允我如此做,我也不知该与你解释。”
“若有苦楚,不说便不说了,为娘相信你自有你的理由,以后便随着我。”宋芷儿轻抚她的发顶。
孟婉哽咽地点头,擦着眼泪,“可是景将军与你说的。”
宋芷儿一笑,拉着孟婉向马车走去,“好了,先上马车再说,莫要淋湿衣物。”
“嗯。”孟婉应声,最后再看了眼那远处的大火浓烟,转身走去。
临城的人与事,自此别过,疼她的皇后娘娘与太子哥哥,还望他们莫要为她难过,她只是去寻份自在安好了。
……
细雨落尽,大火过后。
岚月别院已是一片黑色的残骸与废墟,什么没有了,环佩玉琴没了,她也没了。
那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被白布盖住,楚修沉默不言,未有去看那尸体一眼。
整整花了一天一夜,这场大火才熄灭。
身着一尘不染的衣袍,心却尽是灰烬,左手臂上已被纱布缠了一圈又一圈,垂在他身侧。
楚修心如死灰,眸中黯淡无光。
楚川看着身旁这个一言不发的少年,竟也说不出话来,眼前的尸首,他心中尽是悲痛,更不用说楚修。
李管家手里握着一支玉簪靠过来,“世子,这是孟姑娘身上找到的。”
楚修睨向那玉簪,黑灰斑斑,上面的流苏烧断,但认得出这是她的,也是扎过他的那支。
他将玉簪捏在手心,缓缓上前去轻掀白布的一角,看那黑焦的尸体一眼,深眸轻凝,楚修放下那角白布。
无悲无喜,低哑着声线道:“…这不是她。”
李管家哀痛地看着自家世子爷,他知道世子接受不了,但这便是事实。“身形与孟姑娘一致,又有孟姑娘的玉簪,如何不是她,世子……”
话落,房门外响起脚步声。
身着青绿衣袍的孟连生赶来,见到堂中盖着白布的尸体,他身形一震,随即两道清泪崩下来。
孟连生步履变得沉重,走到尸体旁,嚎啕大哭起来,“婉婉!爹爹来晚了……”
“你怎么成了这样,不曾想我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孟连生大哭着,又转向众人哭着询问道:“她娘宋芷儿呢…可在大火中寻到……”
李管家回应:“宋家娘子已离开临城了,尚在安好。”
“我把婉婉交给她,她就是这般照顾婉婉的吗,我果真看错了她啊…早知当初我拼死留下女儿啊……”孟连生悲泣着。
楚修眸色深沉,看着孟连生便是几分厌恶。
这孟连生忽扑向他来,抓住楚修的衣物,“婉婉是在纪王府别院里而死,你为何害我闺女,为何!”
楚修一言不发,眼中却渐起狠厉,手在袖中缓缓捏紧,低声冷言:“滚!”
楚川见楚修戾气越重,上前将他按下,“阿修!”
楚修双眼微红,与他对视,眼底尽是悲恸。
与此同时,纪王夫妇也匆匆赶来。
纪王妃见了这情景和那一处白布,如遭雷击身子般倒在纪王的怀里,“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啊……”
楚修淡漠着面容,却心如刀绞,转身而去,不再顾身后的几人。
那不是婉婉……
没人能比他更识她,哪怕化成灰,即便是一眼,他会能认出她……
她都以死相逼了。
他怎敢再索要她什么,若此生不相扰,这是她想要的,那他成全……
一直以来,他都是自私且偏执,自私地霸占她,偏执地将自己的爱强加给她。
婉婉曾所说的,他没想过她的感受。
因为害怕再次面对没有她的日子,所以仓惶,患得患失,唯恐失去,唯恐此生再留他一人孤寂。
如果这是她给的惩罚……服期未满,他坦然接受。
他去做这个行尸走肉的人,只愿她花好月圆。
-
大火中寻到的焦尸被孟连生带走,洒过冥钱,孟侯府几日里白布高挂,寻个去处立了碑头,
身在后宫的燕容皇后得知此次悲痛不已,打小就把孟婉当干闺女看待的她又如何不伤心。
皇帝见不得燕容的眼泪,便下旨将孟婉追封为乐安县主。
仿佛所有人都以为,孟婉真的死了。
唯有楚修越发漠然,连那立的碑都未去看一眼。
半年之后。
太子殿下已亲政朝野,事务繁忙起来,理应该为其挑选太子妃,朝臣纷纷上奏,是各家都想把女儿往东宫送。
太子楚川是心力交瘁,在皇帝面前寻了借口给躲过去。
不过听闻东宫里似乎藏了个娇,皇帝楚子阙也没再多问下去,他倒盼着太子早日成家,权掌朝堂,到时便好退位,带着皇后养老去。
太子这事还没处理好,随即御医诊出皇后有喜,皇帝大喜,夫妻俩苦心多年,终于是又怀上了。
自然是把太子殿下的婚事给抛下不管了,楚川大松一口气的同时,也又欣喜若狂,若是个皇弟降生,这帝位便可转给他也成,若是个皇妹,那他便将她捧手心里疼着。
他这东宫里确实藏了娇,便是那小琴娘,公务繁累后,没事抱着哄着,也自在几分。
这太子妃的事情,暂时未曾想过,先隔着吧。
楚川这边忙得不亦乐乎,而那纪王府的世子闲散人一个,自从孟婉死后,越发不务正业,死气沉沉。
不关心政务,不入朝堂,纪王爷几番将他提入金殿,楚修又不见了踪影。
流连忘返于花柳酒香,以酒为伴,上次见着楚修,还在忙着酿几壶桃花酿。
楚川本想着他若来入朝,可帮他出谋划策,结果几番在纪王府寻他不见人影。
半年过去,仍旧是死气沉沉。
顺着管家的指引,楚川便寻到了飘音坊。
楚修以往一向不爱来这处,曾拖着他来,都是说,奏琴没有孟婉好听,去了也乏味。
如今但还净来这乏味之地了?也不知他是来寻酒喝的,还是寻音律听的。
踏进二楼雅间,满间酒香。
入眼而来的,便是楚修正半倚在榻旁,双目微阖,手持一壶浊酒,浑浑噩噩。
听座下琴师指尖流出的琴曲,雅间中有李尚书家公子,还有临城几个纨绔子弟,东歪西倒的坐着。
其中一人还说:“下次换个地,这地方连陪酒娇娘都没有。”
随后,几个纨绔见了楚川进来纷纷端坐好身形,还想与太子搭上话。
楚修手扶着额角,眉眼轻挑着瞧过来,一袭金线白袍上沾了些许酒水,神色淡然清冷,左手上是那烧伤的疤痕,蔓延在整个手臂。
楚川有些气不打一出来,挥袖让这一众纨绔退出了房间,琴师也停下琴曲退下。
瞥了一眼太子楚川后,楚修抬酒轻饮,哪怕是千杯不倒,也想求个醉生梦死,耗费时光罢了。
楚川上前将他手中浊酒夺过来,啪地放在做桌面上,“你真该醒醒了。”
见酒壶被夺走,楚修颇为烦躁地一瞥,“没醉过,何来醒字一说。”
“若她还在世,该有多厌恶你这副德行。”楚川冷道。
楚修顿默良久,苦涩道:“她没死,或许上了去往北漠城的马车。”
他比谁都了解孟婉,也比谁都不了解她。
他微晃从榻上起身,推开面前的楚川,他的声音不复以往那般清冽,被浓烟呛伤了喉,变得低沉微哑,苦笑一声,“她怎会在乎我是怎样的,无论我是哪个模样,都厌恶我。”
听言,楚川眸色微凝,道:“你去寻她啊,这副模样给谁看。”
楚修背对着他,拿起桌上的酒轻抿,壶中酒已被饮尽,他将酒壶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不寻了,像你说的,我早该放她走。”
他如今不过是想虚度时光罢了,他的余生太长了。
楚修在另一方桌上,又寻的壶酒,不再看向楚川,淡漠道:“日后要是没什么要紧的事,别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