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人,除了那个妇人找地方睡觉去了,其余五人,睁着眼,互相看了一夜。
大雨半夜停了,次日天还没亮,老二决定赶路,因为有通关符节,到了邺城可直接出城到卫国,只要出了国门,一切好说。
但他们忽然又改了主意,觉得并不带上裴炎上路,虽然他表现的很无能,但总归不是尸体,带在身边还得分出人手来防备,不安全,所以就没给他松绑,而是把他扔在破庙里,并且还把他的马放走了,让他自生自灭。
老二临走时留给裴炎话,让他好生在蝠州城等着,他们安全后,会派人到蝠州城去找他,请他耐心等候。
老二觉得既然裴炎已知道他们要去卫国,为以防裴炎在他们未出国门前,再度被追上,就了不能去卫国,而是临时决定改道去穆国。
劫匪们想穆国与鄢国大面积接壤,裴炎即便脱了身,可他们已经走远了,大海捞针,找到他们也不容易。
只不过后来,劫匪们不知道他们走了半个时辰后,裴炎就把自己腕上的绳索解开了。
解开后,他在山神庙四处走了一圈,吹口哨找他那匹马。那是匹识途的老马,他相信它走不远。
果然没过多久,那马就回来了。
只能庆幸昨夜下过雨,路上有车辙和马蹄印,他就顺着车辙印,一路跟了过去。
这哥仨没去邺城,改道了,倒像是有脑子的,不过还是百密一疏。
不过随着道路渐干,天放了大晴,地上的车辙印时有时无,到最后就全无了。
裴炎靠自己的判断行路,后来路过一条河,他停下来让马吃草喝水,自己也洗了一把脸,在洗脸时,瞧见河摊上有滩血迹,他心里一惊,重新想起公主是个聪明人这回事,想这血是不是公主故意留下来的。
他牵着马,继续往前走,不过走得很慢,不放过脚下任何的小东西。
后来他发现每隔一段,就能在道上瞧见长段的布条,偶尔也能看到血迹。
布条肯定是公主故意给他留的标记,可这血迹......难道也是?
裴炎想,这次一定要赶在落日之前追上并解决了,否则天一黑,他们拿着公主,他就没办法下手了。
下午时候,裴炎路过一个庄子,到庄子里去问有没有看到两个骑马的带着一辆马车从这经过?庄口的几个小孩说看到了,他们还下马来问路,裴炎找到给他们指路的老大爷,大爷说他们问去娄番怎么走。
裴炎的猜测被确定了,果然是要去穆国。又问他们打这走了多久,大爷说没多久,大约就半个时辰。
一定追得上,裴炎想,只是他的兵器昨晚全被那哥仨卸走了,他追上了没兵器也没胜算,于是问村子里有没有猎户,他拿头上的簪子换了猎户的一副弓箭,又到铁匠家里捡了几柄刀具,带在身上以防万一。
从庄子里出来,策马走了快一个时辰,裴炎进入石壁夹道,壁立千仞,石墙绵延,人和马刚一进去,就瞧见前头似有马和马车的身影,他立刻勒住马缰,翻身下马,将马拽到外头去,徒步进到了道中。
第55章 中箭
夹道两壁郁郁葱葱, 可夹道中并没什么遮挡物,所以裴炎不敢跟得太近, 一直等他们一行人出了夹道, 方才跟得近了些。
出了夹道没多久,劫匪们就停了下来,因为一侧的山上垂下来一道小瀑布, 下头是很窄的溪流, 他们停下来,牵了马到溪中喝水。
步长悠脚上的绳索被解开,妇人搀着她从马车上下来, 赶车的老八将马车赶到溪边,让马饮水。
后来那妇人想如厕, 跟老八说了一声,老八就让她去了。那妇人找到一处隐秘的灌木丛, 解决完事情后, 正要出来,旁边忽然跃出来一个人捂着她的嘴,让她别声张, 然后说是昨晚破庙里的那个人,他妹妹被劫了,他来救人,倘若她肯配合,完事之后,会给她一笔酬金, 还会派人亲自将她送回家中。
这妇人想都没想立刻答应了,因为撕了一路布条子,给裴炎作标记的人,正是她。
劫匪雇她时,说的是照顾一位小姐,并许她五十两酬金,到了马车上之后,才发现是照顾一位手脚都被捆了的小姐,她想反悔,已经晚了。照顾也得照顾,不照顾也得照顾,她也属于半被劫持的状态。但凡步长悠不是弱女子,能有百分之五十的成功几率,她一定协助她逃,只是她觉得步长悠连百分之十的几率都没有,所以决定袖手旁观,以求自保。
虽然妇人不帮步长悠大忙,但愿意帮着小忙。步长悠想给裴炎留点标记,只是手脚被捆,有心无力,求助于妇人,并许给了她酬金,妇人就悄悄帮她做了。如今步长悠来了帮手,逃跑成功的几率大了,她当然也想摆脱这群劫匪,且对方还许了她酬金,她求之不得。
裴炎要妇人等会把步长悠领到这里来。只要步长悠不被他们捏住,这仨人一起上,都不是他的对手。
妇人说,那位小姐做什么都有人跟着,如厕也是,虽不会跟近,但肯定会跟过来。
裴炎说没关系,只要脖子没卡在对方手里,一切都好办。
妇人从灌木丛中出去,回到步长悠身旁,老四就站在步长悠身边,老二和老八则脱了靴子,掖了衣摆,挽起裤脚,在踩水。
步长悠的手仍被捆在后头,那妇人悄悄抠了抠她的手心,小声道:“你哥。”
步长悠僵了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她立刻对老四说,她也要如厕。
如厕要打报告,且有人跟着的待遇,步长悠已享受了十几天,这会她已经完全收放自如了。
老四听到后,跟着步长悠和妇人去了,步长悠要进灌木丛,老四还想跟着进去,步长悠自然不会让他跟进去,让他在外边待着,他就停在了外头。
这是一片野生荼蘼花,初夏四月,白花开得稠密,妇人分开耷拉着垂在地上的枝蔓,引步长悠走进去。
荼蘼花挤挤挨挨很严实,只是枝丛高不过人,老四一直看着步长悠和妇人的背影。那妇人作势往步长悠腰上摸索,步长悠回头呵斥道:“转过去。”
老四也习惯了,背过身去。
步长悠蹲下去,裴炎就她脚边,她看了一眼,他也来看她,两人都微微有些诧异,觉得对方好像不是自己记忆里的人。
步长悠觉得这个裴大人虽不笑,可没那么冷峻严肃。裴炎觉得公主好像也没想象中的强悍冷漠。
不过他们什么都没说。
裴炎从靴里拔出一把刀,将捆在步长悠手腕上绳索割断,隔断时,他瞧见公主左手掌心有道鲜血淋漓的口子,只不过口子已经干住,不再往外冒血。
他在路上看到的血,就是从这来的吧。裴炎从袖袋里摸出一方手帕,给公主系上。
老四背对着,不耐烦的问好了吗。
裴炎扬扬下巴,让回答,步长悠就应了一声,说好了。
裴炎在这声好中起身,老四转过身来。
裴炎挥手一掷,那柄并不锋利的钝刀直接钉进了老四的喉咙里。
他的瞳孔蓦然放大,似是没有反应过来,他缓慢的低头看自己的颈,不相信那么大的一柄刀会钉在他颈中,他又抬头来看裴炎。这个昨晚捆在他眼皮子底下没有还手之力的人,今天就要了他的命。他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话,可说不出来了,整个人向后倒下去,像一座山轰然倒塌。
刚从溪中出来的老二看到老四倒下去,顾不上穿靴子,抽出腰间大刀,赤脚冲过来。
裴炎从荼蘼花丛中走出来,走出来的同时,他从腰间抽出一根烧火棍。
烧火棍是在铁匠家捡来的,铁匠家打农具,能找到几柄废刀和一根烧火棍,而不是要拿铁锹当兵器,已算难得。
老四还在痉挛,口内不住往外涌血,血顺着脖颈滴滴答答的落进深草中,红的红,绿的绿,真是好鲜明。
老二看清站在荼蘼花丛里的人是谁后,忽然扎住前进的步子,紧张的往后退了两步。
裴炎朝老二逼近,老二一直往后退,后来实在觉得不能再退,就握着刀攻了上去。
老八在溪水中看到这种情况,忙跑到马旁,取出自己的箭和弓,对准了裴炎。只是裴炎和老二打在一起,位置一直在变动,他瞄不准。
老二不经打,没过几招,就被裴炎的烧火棍劈到手腕,刀脱手而出,那烧火棍弹回去又劈在他脑门,老二顿时被劈得晕头转向。于此同时,裴炎左手接住他的刀,颠着转了一下刀柄,用刀背砍在他腰上,他支撑不住,一下歪倒在地上,一首捂脑门,一手揉腰。
裴炎一脚踩在老二胸口,老二,噗嗤吐了一口血出来。
裴炎却并不看脚下的老二,而是看着十步之外拉开弓搭好箭的老八。裴炎很快发现了不对劲,那箭对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偏了一些,对准的是自己身后。他不用回头看,就知道老八对准的是公主。
裴炎脚上的力不自觉的重了一些,老二吐的血更多了,他厉声喝止:“你敢。”
结果话刚一出口,老八手中的箭就放了出来,裴炎往斜里一扑,要挡这箭,但他没想到土匪窝里竟有如此快的箭,他扑得很及时,可没挡住,差一丁点,箭擦着他的脸颊,带出一丝血丝,射向刚从花丛里冒出头的步长悠。
步长悠距离裴炎不足十步,裴炎距离射箭的老八不足十步,而一般的弓箭,射程在百步。二十步的距离,简直是最佳射程范围,所以那箭直接穿透了骨肉。
步长悠向后倒去。
裴炎没扑着,就地一滚,手中的长刀掷向射箭的老八,老八就地一滚,躲开了。
裴炎这会没功夫追他,赶紧冲进花丛里去看步长悠。
箭入身体,步长悠第一瞬间没感觉,她还低头看了看穿透自己身体的箭,然后突然间剧烈的疼排山倒海而来,她张大嘴,想叫,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裴炎冲过去先看了一下伤势,见她满头大汗,脸色苍白,疼得说不出话来,低声安抚:“公主,没事的没事的,别紧张,一支箭而已,也没伤在要害,拔|出来养几天就好了。”
他将她抱出来,右手从后面穿过颈,把她的脸颊摁到自己身上,左手从前面过去,握住穿出身体二寸多长的箭头,咔擦一身,箭头被折了下来。
箭在骨肉中,折断时不免震动,步长悠疼得猛地握住了他腰侧的衣襟。
裴炎折断箭头后,那只手回来再握住身前的那半截箭,裴炎察觉到她绷的比较厉害,安抚道:“一下就过去了,没关系,公主别绷着,越绷越疼。”
步长悠知道那一下要来临,她把右手抽出来,圈住他的腰,抓牢他腰侧的衣襟,同时把脸埋在他胸前,用跟他说话分散注意力:“宫里知道了吗?”
“这么大的事,卑职和家父做不了主,只能先行上报王上,王上勃然大怒,要诛劫匪三族,卑职此行就是奉了王命而来。” 他说这话的同时,猛地一下,把箭从骨肉中拔了出来。
步长悠疼得牙齿都要咬碎了,却却来不及感受,忍着肩上的剧痛,将脸从他胸前拔|出来,眼里全是震惊:“宫里真的知道了?”
裴炎将断箭扔了,这才来看她,见她震惊,就又改口道:“公主别急,卑职刚才故意吓公主的,这事除了卑职和家父,没有人知道。”
“你……”步长悠看这人眉眼端严,一本正经,却干这样的勾当,有些被气到。可与此同时,她松了一口气,只要宫里不知道,一切都好说。她再没力气支撑,也没力气同他计较,整个人倒了回去,“那就好。”
此后步长悠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中。马车晃晃悠悠,肩上的刺痛时断时续,偶尔大颠一下,她能感觉到血水冒出来的温热感。那妇人一直不停的给她擦汗,她还听到妇人喊公子,你妹子的血越流越多,你快过来看看。马车停下来,公子果然过来看,她也想睁开眼瞧瞧,却睁不开眼皮。
那公子却不是对妇人说的,而是对她说的,他说:“这点血不算什么,不用怕,我们很快就到了。”
后来,真的很快就到了。步长悠虽昏迷着,可还有一丝意识,朦朦胧胧,模模糊糊,感觉自己被抱下了马车,中间有许多人在她身旁说话,说了什么听不清也记不住,只知道有人在说,她似乎叫了谁。有人赶紧过来问怎么了,声音低沉和煦,她却又说不出话来,只觉得疼,不止肩膀疼,浑身上下都跟着疼。
第56章 浑噩
后来步长悠觉得自己肩上的口子上被人放了什么东西, 东西放上去,是一阵剧烈的疼痛, 像往伤口上撒了盐, 她觉得自己好像哭了,因为实在太疼了,她不知道该怎样才能不疼, 只能哭。
有人不停的给她擦汗, 那疼只是一阵,后来慢慢缓和了,可她一点没觉得好过, 反而更难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似的, 冷得时候她觉得自己在抖,热的时候又觉得浑身都在往外冒汗。她想醒过来, 或许醒过来就没事了, 可她没半点力气,感觉像要死了一样。
伤口又灼又疼,她想伸手摸一摸, 可她才一动手,就有人拦住了她。
她想喊人把她扶起来。
最开始想到了她母亲,可她觉得母亲不会帮她,母亲肯定又要说,你想起来,就自己来。她觉得很委屈, 试着动了两下,根本起不来。
她又想喊自己的乳娘刘氏,可乳娘得看母亲的脸色,母亲不让她扶她,她只能一脸心疼的看着这个乖囡囡,却不敢过来。
她还想喊流云,可是流云太贪玩了,她找不到她。
她觉得她快要死了,可没有一个人能帮她。
后来,灵光一现的,她还想到了一个人,那个人的脸就在眼前晃,很清晰,她倒不想让他扶起她,而是想让他亲她,他很会亲人,他要是亲亲她,她估计不会这么难受。那日在马车里,他亲得多好啊。可她依稀记得,他好久没亲过她了,为得是什么,她不记得,只记得他们很久不说话了。
她还想起一张脸,自己在倒下去之前,看到的那张脸。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想起这张脸,满腔子的气。逼他娶她,也不是她的主意,蓁蓁都说了,他怪不着她,要怪就去怪他的爹,他的王,她又没得罪他,他为什么要算计她?偏偏她又狠不下心还手,那样整齐端肃的一个人,像被精心修剪过的碧树,前途一片光明,她不想把他摧残的乱七八糟。而且即便算不为他着想,他有那样老实的一家人,她也不忍心。可她不还手,就总觉得自己会被一直欺负。她想,早晚还一次手,叫他知道厉害,叫他再也不敢小觑她。
那是混乱的两天,步长悠想起了很多小事。那些事,她平时都不怎么想得起来,可在意识不清的时候,那些小事却像被风吹开了尘土,一下子纤毫毕现了起来。
她还想起她小时候养过一只色彩斑斓的鹦鹉,是绿色的翅膀,红色的肚子,像一朵带着叶子的红花。又想起流云进离宫那天穿了一套绿色的衣裳,衣裳上还有几小块布丁。还想起八岁那年,鄢王进来避暑,她在雁鸣湖撞见一位穿秋香色宫装的夫人,夫人的头发很长,比她现在的还要长,几乎都拖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