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人来——十二春
时间:2019-11-07 08:21:51

  裴炎也从青麒卫起,三年之内,在内部连升三级,现已是班领。明眼人都知道,倘若没有意外,他将走他祖父的老路,到了一定年龄,外放出去做几年官,历练一下,之后再送往军中。倘若他有能力,就是下一个武平君,若是没有能力,就回来继承爵位,武平君的军功够裴家的子孙吃好几代了。
  裴炎见她们上来,上前行礼,祁夫人第一眼没在意,但很快发现了,接着去看第二眼。
  内侍请她们稍后,然后进到殿里通传。
  祁夫人对着他打量许久,问:“你是裴炎?”
  一句话落地,大雨倾盆而落,没有一点征兆,地上被砸起白烟,三伏天的热,化在了雨中。
  裴炎回了一句是。
  步长悠倒一点不奇怪祁夫人能认出来裴炎来。见过裴蓁的人,大约都能认出裴炎来,两人眉眼间还是有些像的。
  步长悠原以为自己母亲会说你们兄妹长得真像,但祁夫人却由衷的说了一句:“你跟你父亲长得很像。”
  步长悠有些意外,裴炎似乎也有些小意外,他道:“下臣原以为夫人避世桐叶宫不问世事,没想到竟还识得家父?”
  祁夫人似笑非笑的瞅着他:“怎么,你父亲没同你提过我?”却又不等他回答,“他自然是不敢提我的。”
  进去通传的内侍出了来,对话中断,内侍说王上请公主进殿。
  祁夫人嘱咐步长悠,让问什么说什么,别顶他,人老了,吃软不吃硬。步长悠点点头,就跟着内侍进去了。
  步长悠走后,祁夫人将身上佩戴的一块玉佩摘下来,道:“不知道今天会碰到你,什么礼物都没备,这枚玉佩虽不贵重,却是件古物,送给你,就当全了我跟你父亲的交情。”
  裴炎若接了这玉佩,以宫规来讲,其实就算与后妃私相授受了,这是挺忌讳的事。可祁夫人又提到了自己同他父亲的交情,这玉佩其实算长辈对晚辈的礼,裴炎又不好拒绝,拒绝就是失礼。他正犹豫不下呢,祁夫人就道:“你王也认识这玉佩,你将它佩在身上,他就会知道是我送的,不会治你的罪。”
  裴炎对祁夫人所知不多,跟其他人一样,只知她是鄢王伐祁时所得,后被送来桐叶宫,是王上的禁忌。原以为只是众多失宠后妃里的一个,可今天听她说了这么两句,又觉得不是一个简单的失宠的故事,而且竟还牵扯到了他父亲身上。
  裴炎从祁夫人手中接过玉佩,道了句谢。
  檐外雨大,如九天之水倒灌,祁夫人站在檐中都能感受到溅上来的雨意,她往前行了两步,又问:“你父亲近些年还好吗?”
  裴炎像个真正的晚辈那样谦逊:“家父一切安好,唯有腿疾时常反复发作,令他苦不堪言。”
  祁夫人点点头,转移了话题,问:“裴炎,你父亲教过你吗,人是应该认命,还是不应该认命?”
  裴炎有些愣住,因为这个话题有些突然,不知她为何跟自己说这个,但他联想到眼前这位夫人的处境。倘若传言是真,她因不愿到王上身边,才到桐叶宫来的,那就是不认命。
  他只道:“夫人何有一问?”
  祁夫人道:“比方说,倘若你王要将我女儿嫁出去,我是该认命,还是应该跟他鱼死网破?”
  裴炎又愣住了。
  祁夫人接着道:“比方说你心里头有中意的人,可你王要给你赐婚,你是接受,还是不接受?
  这些问题太尖锐,真不好回答,于是他拿出标准答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顿了顿,“但下臣相信王上不会强人所难。”
  祁夫人笑了,没再接着说这事,而是将话题转移到了谭国和穆国身上。不过庙堂大事,裴炎不便跟她多谈,就说了一些很浅的事情。
  步长悠在殿里待了没多久就出来了,祁夫人和裴炎的谈话也就中断了。
  雨已经停了,突然而至,又悄然离开,夏日总是这样,山中尤其这样,倒也是一番滋味。
  祁夫人问她都说了什么,步长悠道:“《万物滋生图》在里头,问是母亲画的还是我画的。说画得不错,有点意思。又说桐叶宫刚建成时,有画过分景图,扩建后还没让人画过,让我把桐叶宫也画一画。”
  祁夫人点了点头,交代裴炎:“替我问你父亲好。”
  步长悠有些意外,但当下什么都没问,等走出了紫明殿,才问:“母亲跟武平君府有交情?”
  祁夫人仰头看了眼天空,雨过后,天空澄澈,风里是泥土的芬芳,她波澜无惊道:“刚到鄢国的时候,见过几面。”
  远处有几只鹰雁飞进云中,步长悠道:“头次听母亲说起往事。”
  祁夫人道:“你都说是往事了,往事随风,那些无论是什么,都跟你没什么关系,你要明白。”
  步长悠点了点头:“我明白。”
  她当然明白,母亲对过往的沉默,是对她是保护,她在尽最大的努力,让自己女儿不受她过往的影响。
 
 
第11章 赐婚
  回去之后,刘氏和流云围着问什么事,步长悠把画的事说了一遍,两人才长舒了一口气。
  对于这次的突然召见,步长悠心里不是没疑虑,可在事情没确切发生之前,她不能将疑虑说出来,说出来除了添加大家的恐慌之外,也没什么益处。
  之后步长悠一人去了梧桐斋,梧桐斋的大院中置了一个碧纱橱,步长悠隔着纱帐瞧了瞧,裴蓁歪在枕头上睡着呢,在外面修建花枝的小丫头见她来了,就去叫棠梨,棠梨见她来了,掩唇轻声道:“雨后凉快,才刚睡下,公主怎么这时候来了?”
  步长悠摇摇头说没事,就是过来看看。问这些天还吐吗,棠梨说好多了。碧纱橱床头置着一张几,上头搁着针线筐,步长悠问是什么,棠梨道:“绣了一半的肚兜,说醒了要绣,就给她搁在那了。”
  步长悠将大红肚兜拿起来,果然是武将之家的女孩,拳脚行,女红却不怎么行。她看了好半天,问绣的是什么,棠梨抿嘴一笑,说是萱草。
  萱草,是忘忧的意思,步长悠悟了,或许还是想要女孩,她说:“我帮她续几针。”
  小丫头搬了绣墩过来,又端了茶搁在小几上。
  步长悠才绣了半片叶子,裴蓁就醒了。醒了之后,伸了个懒腰,翻身瞧见步长悠在外头,伸手撩开帐角仔细看,果真是她,笑得柔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叫醒我?”
  小丫头听见声音,忙叫人,说夫人醒了,两个侍女应声过来将碧纱挽起。
  步长悠道:“一片叶子还没绣完你就醒了,哪里用得着叫?”
  棠梨领着几个丫头过来服侍她盥洗,完事后,又用了半盏茶,这才又同步长悠说话。
  步长悠将鄢王召见她的事情跟裴蓁说了,唬得裴蓁赶紧问见她做什么,步长悠就简单的说了一下过程,裴蓁提着的一口气才松了下来,但心中仍有疑虑,只道:“昨儿我去重华堂见太后,偃月夫人也在,哭得跟泪人似的,见我去了,方擦了擦眼泪,走了。我问太后什么事,太后说偃月夫人不愿二公主远嫁,整天在她跟前哭呢。最糟糕的是偃月夫人扯上了你,说三公主如今也到了适婚年纪,王上既不待见,不如嫁出去。太后被这么一提醒,果真想起你来了,觉得也不是不行。我忙说公主嫁过去是要做王后,代表的就是鄢国,你自小养在桐叶宫,无人教导,跟山村野丫头无异,上不得高台盘,嫁过去有损鄢国王室体面。太后大约也觉得对,就没说什么了。”
  其他的裴蓁没多说,但步长悠听懂了她的言外意。按理讲,的确该是二公主,可不到最后一步,谁也不知道会生什么变故,这是要她早做打算呢。就更加证实了她的猜测,今天下午的召见,也不是单纯的谈画。早知如此,她该表现的粗野些,让在乎王室体面的人一看到她,就觉得丢人,觉得拿不出手,那样就安全了。
  步长悠回到音书台,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绘图所需要用的纸、笔、颜料等列出来。次日,她到紫明殿去。内侍总管杨步亭侍立在殿外,见她上来,过来行了一礼,说王上正跟几位大臣议事呢,怕不方便见公主。步长悠说无碍,将单子递给他:“王上命我绘宫殿,缺什么让我跟您说,这是单子,劳您费心了。”
  杨步亭说不敢,将单子打开看了眼,说纸、笔、颜料都好说,再没比画署备得更齐全的地方了,派人去取就是。就是修建桐叶宫时的图纸,按理来讲,将作署应有留存,不过时间太久,估计不好找,他会派个老练的人过去,敦促将作署仔细找找,请她耐心等候。步长悠谢了他,告辞回音书台。
  纸笔颜料次日下午就送到了音书台,桐叶宫的施工图纸是三日后送到音书台的,不仅有七十年前初建桐叶宫的图纸,还有二十年前桐叶宫扩建时的施工图纸。
  看了施工图纸后,步长悠心里有了概念,知道这幅画大概有多宽多长,怎么布局,以及需要多久能完工。吃过午膳后,她去小歇,本准备醒后动手画的,结果在半梦半醒中被流云叫醒,说内侍过来宣诏,让她起来接诏。步长悠一下就从混沌的午睡中清醒了过来,她穿好衣裳,理了理头发,出去了。
  宣诏内侍手托着诏书一脸肃穆的在等,祁夫人和刘氏在他们正前方跪着,步长悠有了不好的预感,她要在祁夫人后面跪下,内侍道:“公主接诏,在前面吧。”
  步长悠知道这诏书是冲着她来,她在祁夫人和刘氏前头端正的跪了下去。
  内侍打开诏书,宣读:“王上手谕,祁氏有女长悠,乃寡人少女,理识幽闲,质性柔顺,今封文庄公主,食邑千户,钦此。”
  不是预料之中的,步长悠松了口气,接诏谢恩,正要起,内侍摆手止住,道:“公主别忙,还有第二道。”
  步长悠又跪回去,宣诏内侍从身后侍立的内侍手里拿过第二道诏书:“王上手谕,文庄公主品貌端正,秀外慧中,今有武平君裴剪之嫡孙裴炎行孝有嘉,人品贵重,与之天造地设,故将文庄公主许配裴炎,另择良辰吉日完婚,钦此。”
  步长悠心中咯噔一下。
  内侍见步长悠伏在地上不动,提醒道:“恭喜公主,贺喜公主,公主接诏吧。”
  步长悠接了诏书,宣诏的内侍一指外头道:“外头的宫人是来侍候夫人和公主的,东西也是王上所赐,夫人和公主好好享用吧,老奴告辞了。”
  祁夫人对这两道手谕的到来没丝毫意外,只道:“有劳公公了,请公公代为转告,公主等会过去谢恩。”
  内侍笑:“不劳,只不过老奴出来前,王上特意交代,说音书台离紫明殿远,外头日头又大,公主不必过去谢恩。”
  祁夫人道:“那就请公公代为转达我们母女的谢意。”说着让刘氏和流云将他们一行人送出去。
  等所有人出去后,祁夫人将第二道诏书从步长悠手中拿过来,细细的瞧了一遍,又合上交回步长悠手上,步长悠一直瞧她,她在等自己的母亲给自己一个解释。
  祁夫人怜爱的摸了摸她的脸颊,她的女儿,风华正茂的女儿,本就不该跟她一起待在这里,她道:“我本想等你自己选,可没有时间了,裴炎是个不错的人,我只能替你做主了,你莫怪我。”
  母女相依为命,她做什么都是为自己好,谈不上什么怪不怪,只是太意外,她轻声道:“母亲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祁夫人走到门口,外面齐齐刷刷的站着十六个宫人,她轻声道:“我也没把握,只是试探,没想到有用,也没想到会这么快。”
  宫人们见祁夫人出来,纷纷过来行礼。
  音书台头次有这么多人,祁夫人有些不习惯,她也用不了这么多人,本可以拒绝,可她不能再拒绝了。嫁给裴家的公主,不能太寒酸,否则连带裴家都要被人看不起。祁夫人让他们起来,正好刘氏和流云回来,她们就把人都叫到了抱厦里,让大家随意坐。之后亲自泡茶,跟他们聊天,问他们叫什么,之前在哪处当差,家在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等琐碎问题。
  宫女大多是本地人,内侍多是外地,有的甚至还是从别国逃难来的。里头最惹人注意的是一对双生女,两人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只是一个高些,一个低些。高些是的早出生一盏茶的功夫,是姐姐,叫青檀,低些的是妹妹,叫紫苏。两姐妹是本地人,家里是做香料生意的,只可惜父母早亡,哥哥继承了家业,姐妹俩还小,寄住在哥嫂家,时间久了,不免遭嫂嫂嫌弃。姐俩一直忍气吞声,后来适逢宫里选宫女,姐俩心一横,就报了名。进宫后先在花房待了一年多,后来被调去宫夫人那照看茶水。上一年,宫夫人薨了,姐妹俩又到了茶房。昨儿内侍总管杨步亭杨公公亲自到茶室去选人,说两人长得一模一样,看着有趣,就将两人挑出来,送来了这里。
  步长悠从未见过双生子,觉得有趣,祁夫人见她喜欢,就将这对姐妹给了她,让她俩贴身照顾步长悠。
  宫人们头一天来,大家也没分什么尊卑,一起做了顿饭,然后围着一块吃了。
  以前四个人吃,现在二十个人,一顿饭就把祁夫人她们囤积的食材吃完了。不过宫人的到来就意味着祁夫人自生自灭的冷宫生涯已悄然过去。夫人在鄢国的后妃品阶中,只屈居于王后之下,是二品夫人,月俸和份例一旦恢复,养活二十个人倒是简简单单。
  吃过晚膳后,时间还早,刘氏领着宫人到先简单的收拾了一下,让他们有地方睡。次日一大早,在刘氏的指挥下,大家忙碌起来,该去东西的领东西,该打扫的去打扫,该归置的归置。
  步长悠到书房去画《桐叶宫避暑图》的草稿,青檀和紫苏待在里头给她研墨,给她倒茶。
  不必事必躬亲,步长悠真不习惯,青檀说很快就会习惯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才难。
  步长悠听她谈吐,像读过书的,青檀说父母在时家里有请过先生,跟着读了三、四年,识得一些字。步长悠指了指书架,说不用干站着等,让她们随意,有需要了,自会叫她们。青檀爱看书,什么都能看,紫苏跟流云一样,不爱看,即便看也只对野史外传感兴趣。所以青檀选了晦涩的《姚郑通史》,紫苏选了轻快的《琮安杂记》。
  步长悠画累了,就走出书房,四处转悠。
  宫人们忙进忙出的,除草、打扫、洒水、摆设,虽然忙,并不乱。
  之前左左右右空置的院子有很多,里头荒草丛生结满蛛网,现在杂草被除净,蛛网被扫下来,尘封已久的房间被打开,灰尘被清理,地上洒了水,门窗开着通风,干净又整洁。
  以前住这里,有种住荒郊野岭的感觉,清净又寂寥,现在这么一弄,那种清寂感没有了,像终年不见光的山洞,终于照进了一缕光,僵死的万物突然活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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