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前浮现多年前,立后之日,第一次见到皇后的场景。不过十五的年纪,一身正红凤服款款走来,曳地的裙角吻过百砖,她美艳的容貌中没有半分小女儿的羞怯。
画面一转,已是他们婚后。时日太久,他已经不记得当时自己说了什么,只记得她那日不甘的目光。
“只因我是女子”
那是他记忆中,向来从容优雅的皇后唯一一次失态。
“原来原来是这样孤的皇后啊哈哈哈”皇帝拍榻大笑。
皇帝终于理清了心中疑惑,那边在回东宫路上的卫瞻却心情阴翳暴躁。
明明还没到寒冬,他却觉得刺骨的寒。
谁都知道皇家薄情的道理,可事到如今,他还是觉得遍体生寒。红砖绿瓦金碧辉煌之内,不知掩藏了多少肮脏和冷血。他生于皇家,注定今生离不了夺权。他不由又去想,日后他终身困在这红墙绿瓦之内,是否有朝一日也会日渐冷漠,甚至冷血。
权利当真可以让人变得不择手段变得人不像人究竟是因为他太容易得到而不齿,还是因为别人错了
每当他情绪阴沉时,体内的阴阳咒便会悄悄运转,使他变得更为暴躁。回到东宫,他远远看见书房里的灯是燃着的。
是那个嫌命长的狗东西在他的书房里他大步走去,一脚踹开书房。
两排书架间露出最里面的长长檀木书案。霍澜音伏在桌上睡着。卫瞻的踹门声,让她揪起眉心,眼睫颤了颤,迷迷糊糊醒过来。
卫瞻怔了怔,穿过书架走到长案前。
“你回来了。”霍澜音揉着眼睛坐直身子。
她枕着自己的胳膊睡着,袖子上的褶皱压在她雪白的脸蛋上,留下一道红印子。
“没回家”卫瞻用指腹沿着她脸上的那道红印子捻过。
“陛下可还好”霍澜音晃了晃头,让自己清醒一点。可是刚从睡梦中被惊醒,她整个人还是迷糊的,一连打了两个哈欠。
卫瞻想问她为什么没回去,又怕得到天冷不想走这样的答案。他不问,就可以当成她是担心他。
他用手指头去戳霍澜音的额头,将她的脑袋戳得向后仰。
“把自己洗干净没有”
霍澜音用手心捂在自己的额头,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卫瞻“啧”了一声,俯身,手臂探过她膝下,将她抱了起来,转身走出书房,往寝殿去。
他将霍澜音放在床上,霍澜音坐在床上又是一连打了两个哈欠。卫瞻阴着脸,看着她的嘴慢慢张大打哈欠,看得他都想打哈欠,在霍澜音将要张开嘴打第三个哈欠的时候,卫瞻黑着脸捂住了她的嘴。
霍澜音眨眨眼,抬起眼睛仰望着身前的卫瞻。
望着霍澜音的眼睛,卫瞻舔了舔牙齿,捏住了霍澜音的鼻子,然后眼睁睁看着霍澜音的眉头拧起来,推开他的手。
“清醒了”卫瞻问。
霍澜音揉着自己的鼻子,闷声问“什么时候时辰”
“早就过了子时。”
霍澜音反应迟钝地“哦”了一声,她踢了鞋子,爬上床,抱着被子往里侧一滚,然后用被子将自己裹起来。
卫瞻看得目瞪口呆。
“霍澜音,你是睡糊涂了这不是你的床。是孤的床,是每次拉你过来睡觉,你都不乐意的那张床。”
霍澜音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啧。”卫瞻转身到床尾的衣架旁宽衣,外衣被他扯下随便搭上上面。他换了寝衣躺在床榻外侧,望向霍澜音。
霍澜音背对着他躺在床里侧,几乎贴着里墙,离得他很远。被子裹在她的身上。被子很厚,却也遮不住她完美的曲线。纤细的腰,还有撑起了的臀。
卫瞻抬脚,踢了踢她的屁股。
霍澜音继续往墙里侧缩,这下倒真的是贴在了墙上。
“泥泥,别抢我被子啊。”
霍澜音动了动,扯开裹在身上的被子。她滚过来,贴着卫瞻,手中攥着的被子扬了扬,盖在了两个人身上。
被子里是她的香,她的身上暖暖的。而卫瞻的身上带着从外面刚归的寒意。
霍澜音缩了缩脖子。
卫瞻垂眼看她,只看得见她微翘的长长眼睫,羊脂雪肌的脸颊,细长的玉颈,微微松开领口露着横斜的锁骨,石榴红的柔软心衣若隐若现。
卫瞻心里很躁。
他忽然扯开霍澜音的上襦,力气之大,直接将她的衣带扯断。他埋首在霍澜音的胸口,用力去吸她身上的味道。
霍澜音睁开眼睛,长长的眼睫下,滟滟眸光中一片清澈,毫无半分迷糊。她抬手,轻轻拥着卫瞻的后脑,青丝触在手心。
很多事情,霍澜音并不知道。可是她知道卫瞻需要陪伴。
霍澜音慢慢合上眼,两个人相拥而眠。
寅时两刻,叩门声将霍澜音和卫瞻吵醒。
“什么事”卫瞻不耐烦地开口。
门外的小太监听出卫瞻口气的不耐烦,心中一骇,只好硬着头皮禀告“启禀陛下,周大人家中失火,火势很大”
周大人
半眠半醒的霍澜音瞬间睁开眼睛,一下子坐起,惊呼“母亲”
母亲病重不能下床,如何在火海中逃命
第142章
霍澜音急匆匆往家赶,此时方觉得周府和皇宫的距离竟像是天与地一般遥远。
还没到,隔着一大段距离,霍澜音推开车门,朝周府的方向张望着。
已是下半夜,最是夜深人静漆黑一片的时候。可是离得那么远的距离,还是能看见周府升起的火光和浓烟。
路不算平坦,车辕颠簸了一下,霍澜音身形一晃,差点跌下去。卫瞻手臂在她的细腰间一捞,强势地将她捞回怀里。
“还没到,你看着也没什么用。”
霍澜音心急如焚,恨不得长出一双翅膀来。她红着眼睛,声音哽咽“你不知道,我母亲的命真的太苦太苦了”
母亲幼时亲眼看着全家死于西蛮人手中,吃不饱穿不暖流浪十年后嫁给曾经的小厮,而后男人战死儿子走失,她不得不大着肚子逃难以至于从富家小姐沦落为奴籍,原以为可以这样过一辈子,偏偏养在膝下十六年的女儿被有心人调换
霍澜音哽咽着絮絮说着母亲的过往,心疼得要命。
“就算在母亲最苦的日子里,她也没忘了尽她所能去帮助那些家人死在战乱中的可怜人。我想让母亲不再苦,我想让她过上好日子,可是母亲的身体”
霍澜音泣不成声,眼泪一颗颗落下,滴落在卫瞻的手背。
卫瞻张了张嘴,想要安慰,却一时之间笨拙得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最后只是摸了摸她的头。
马车在周府前停下来,霍澜音早已立在车边,等车停稳,立刻跳下去,卫瞻跟在后面。而那些卫瞻带来的御林军,更是立刻开始扑灭大火。
霍澜音冲进火前的人群,抓住周荷珠的手,急问“荷珠我母亲呢,你可看见我母亲了”
周荷珠刚想说话,看见后面的卫瞻。都已经是下半夜了,太子爷还亲自送霍澜音回家难道传闻是真的太子爷真的要娶霍澜音不是药引不是侍妾,八抬大轿明媒正娶
“荷珠,你说话呀”
周荷珠回过神来,说“哥哥进去救她了。”
纵使方寸大乱,霍澜音也敏感地感觉到了周荷珠语气的生疏。她理解周荷珠恨她怪她与她生疏与她决裂,可是周荷珠在提起姚氏的时候怎么可以是这样漠然的语气她可以尝试去理解周荷珠平日在周家为了避嫌为了生母远离姚氏,可是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她怎么可以这样不在乎姚氏的生死
往日十六年,母亲何曾亏待过她
霍澜音的心一沉,不管周荷珠对她如何,她都可以尽量去谅解、忍让。可是她不会原谅周荷珠对母亲的漠不关心。
霍澜音松开她的手,转身朝着火海疾走。
卫瞻拉住她的手腕,冷声道“你进去做什么你有力气扑火,还是有能耐救你母亲出来不要给旁人添乱。”
“我不进去,我就是想离得更近一些”霍澜音咬唇,努力忍下眼里的酸涩。热浪扑面,炙热难忍,将她眼角的湿意一并烤干。也不知道母亲是不是觉得呛,又要大口地咳嗽。
那边正在安慰家人的周玉清看清卫瞻,顿时一凛,赶忙迎上去,带着家人行礼。
卫瞻扫了一眼,周家人个个略显狼狈,却并无过分恐惧和悲痛。他问“可是预先做了准备”
“回殿下的话,今日犬子归家命家仆夜间巡逻,当时不解其意,此时方明白他恐怕早就料到有人对他下手。”
卫瞻略一沉吟。周自仪今日状告朝臣三百二十七人,这其中不知多少人想要他的命。若是平常,谁也不敢在他擂了跪天鼓这样敏感的时期动手,然而适逢今日父皇吐血昏厥。下手之人定然是以为这个时间父皇对此事无暇顾及,所以才铤而走险。
“主子”流春和落月几个丫鬟赶忙迎上过来。虽然周自仪早有防备,可是京城许久不曾降过雨雪,天干物燥,这火一起,火势越来越大。大家从周府逃出来,下人们都在忙着收拾东西、准备马车。
“我母亲如何了”
三个丫鬟顿时脸上发红,羞愧地低下头。
“当时表少爷在,他背着夫人。夫人让我们不要回头,先跑出去。可是当我们跑出来才发现表少爷和夫人没有跟上来”
霍澜音还想问莺时去了哪里,就看见周自仪背着姚氏,从火海中走出来。
“哥哥”霍澜音先是看见火海中的周自仪,才看见他背上的母亲。
“母亲”霍澜音赶忙飞奔而去,将母亲从周自仪的背上扶下来。
莺时跟在后面,熏了一脸黑,呛得直咳嗦。
周自仪冲进去的时候,将自己从头到脚淋湿,抱着一坛子水浇到姚氏的身上,才背着她往外跑。
然而姚氏体弱,即使是这样在大火前,她还是因为被浇了水冻得手脚冰凉。
周自仪简单交代了两句,转身就冲进火海。
“自仪,你还进去做什么那么多下人不够你用还是怎么着”赵氏急得死死抓着周自仪的手。
“宝意被压伤了腿,走不了。下人不知的位置。”
周自仪趁着赵氏发怔的刹那推开她的手,再次进了火中。
“音音,母亲没事。”姚氏对霍澜音温柔笑着。
“手好凉。”霍澜音蹙着眉,赶忙脱下自己的披风,裹在母亲的身上。
肩上一沉,霍澜音疑惑地回过头,对上卫瞻的目光。他解下身上的玄色外袍,搭在霍澜音的肩上。他的袍子很暖,也很宽大,搭在霍澜音的身上,曳着地。
卫瞻有些惊讶地看了姚氏一眼。他对姚氏有些印象,当初在西泽,这个女人固执站在雪中,固执地等在院外,一等就是一夜。
什么钢筋铁骨也受不得那样的不珍惜。
不过一年而已,这个妇人竟瘦得脱了相,眉眼间的温柔倒是未曾变。尤其是在路上听霍澜音讲过她母亲的过往之后,卫瞻越发觉得姚氏经历这么多仍能心存善念温柔真淳,更是难能可贵。
不多时,周自仪又将宝意背出来。
宝意在背着姚氏的时候,不小心被倾下的架子砸到,架子上有火,他的腿骨虽侥幸不曾折断,却有一大片烧伤。
而周自仪在火海中两进两出,长衫衣摆烧毁,手臂上也落下了烧伤。
原本,霍澜音担心母亲的身体,知道她受不了马车的颠簸,才没有立刻搬去霍府,只想等着她身体好些了,再搬走。
如今周府一片废墟,火苗还没有完全被扑灭,看来是必须现在就搬过去了。
可是周家其他人呢
若不是母亲连下床都不能,霍澜音早就搬走了,并不想和除了周自仪外的周家人再打交道。
霍澜音想要狠狠心不管周家人,可是瞧着哥哥手臂上的伤,她又不忍心。以她对周自仪的了解,哥哥是不可能只身跟她去霍府,不管周家人的。
霍澜音只好将周家人也暂时接去霍府住下,至少等哥哥将旧府邸重修或找到新住处。
她转念一想,到了霍府,她是主、周家人是客。这般一想,她倒觉得没什么了。
去往霍府的路上,霍澜音一直很担忧母亲的身体。她守在母亲的身边,眉心紧蹙,每每当母亲睁开眼睛看向她的时候,她又立刻摆出笑脸来。
霍澜音和周府一大家子的老老小小赶到霍府时,正是黎明前最黑的时候。
山河和落月前一步去叩门,府内管家很快起来,着仆人点亮整个霍府的灯。
正门大开,有奴仆规矩地立在两旁。每个人都是从睡梦中醒来,可是毫无半点困顿,个个规矩又得体。
看得周家人惊奇不已。
周家人越往里走,越惊叹于霍府的气派。
周荷珠眼眸转动,忍不住问“澜音,你何时有了这样像宫殿似的住处”
霍澜音这才想起卫瞻来。
为了照料母亲,来时,她并未和卫瞻同乘,而是和母亲坐在一辆马车上。她低下头,摸了摸肩上玄色的宽大袍子。
“不久前大殿下赐下的。”霍澜音一边说着,一边回头望去。
然而她并没有瞧见卫瞻的身影。
没跟进来吗
“莺时,山河,你们几个扶着母亲先进去休息。管家,你为周家人安排下住处。”
“主子放心。”管家躬身回话。
霍澜音将姚氏的手交给莺时,提着曳地的宽袍,朝着门外跑去。
周荷珠伸长了脖子,望着霍澜音的背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这样气派的府邸,她连见都没有见过,竟是霍澜音的
凭什么她是奴籍丫鬟时,只能做她霍澜音的丫鬟。而如今她是主子,霍澜音是奴籍丫鬟,霍澜音却能得太子爷的赏而她竟然还要沦落到借住在霍澜音的宅院
若他日太子爷当真十里红妆娶她进门,她又当是何等心酸
凭什么呢
“荷珠,走了。”宋氏催促。
周荷珠收回视线,扶着宋氏继续往前走。
霍澜音跑出府外,看见卫瞻的那辆马车还停在最前面。她松了口气,赶忙小跑过去,踩着脚凳上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