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瞻心里的那股烦躁稍歇,他问:“所以你大半夜跑出来闹是为了要个日后的保障?要个承诺?”
霍澜音飞快摇头。
“不要!我不要殿下的承诺,殿下也千万别给我承诺!所有承诺不管许下时是多真心,总有千万个意外。有了承诺就有了希望和负担。许诺的人有负担,对于等待的人也同样是种负担。何况这世上除了自己也没人可以完全相信,殿下即使许诺,我也不会信的。”
“这世上除了自己没人可以完全信任?呵,这话倒是不错。”
卫瞻起身,朝霍澜音伸出手。
霍澜音仰望着他,没有立刻将手交给他。她问:“殿下要陪我看月亮数星星啦?”
她脸上的泪没有擦去,湿漉漉的眼睛里重新一点点爬上亮光。她眼里藏着为对来的不安,可是同时也有小小的固执,固执地不肯要承诺。
卫瞻没开口。
霍澜音“唔”了一声,说:“我晓得了。”
她将手放在卫瞻的掌心,由着卫瞻将她拉起来。
许是蹲得久了,腿上有些麻,她靠在卫瞻的怀里,软软依着他。卫瞻宽大的手掌动作自然地搭在她的后腰。
卫瞻将霍澜音抱上一株粗壮的古树。
他斜靠着主干,枕着手臂合上眼,说:“数。数完今晚一共有多少颗星星就回去。”
霍澜音没有回应。
等了等,卫瞻耳畔安安静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他诧异地挣开眼睛,看向霍澜音。
霍澜音腰背挺直地坐在树枝上,垂下去的长裙被风轻轻地吹。她微微仰着头望着满天的繁星,伸着手指头指着天上的繁星。小小的檀口微微阖动,无声数着天上的星星。
她已经不哭了,脸上的泪却忘了擦。眼睛湿湿的,一颗泪珠儿挂在眼角。
卫瞻欠身,用指腹将她眼角的那滴眼泪抹去。
霍澜音转过头来望向卫瞻,她的眉头一点一点揪起来,苦恼地说:“数到哪里忘记了……”
卫瞻笑了。他揉了揉霍澜音的头,说:“重新数。”
霍澜音重新仰起头,望着满天的繁星。可她没有再数星星了。她说:“殿下,你是不是很快就会好起来?林嬷嬷提醒我不要在你面前提那邪功。可是我……真的好挂心……”
她愁眉苦脸地望向卫瞻。
“殿下点了烛台来瞧我身上每一处,可我竟然连殿下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树很高,霍澜音朝下望去心里有些慌。她双手握着身下的树枝,小心翼翼地朝卫瞻挪过去一些,靠近他。
霍澜音声音里的不安更多:“会不会在殿下恢复容貌之前,我已经再也不能接近殿下了?”
卫瞻捏了捏霍澜音的脸,指下肌肤细软,还带着几许凉。
霍澜音扑进卫瞻的怀里,小声地哭。
抱着卫瞻腰的手逐渐收紧,她将脸埋在卫瞻的胸口,哽咽哭诉:“我以前怪自己运气不好,恨命运不公。我也好想像寻常女子那般十里红妆,嫁给一个不算多优秀却知道疼我对我好的人。举案齐眉,儿女绕膝,柴米油盐琐碎却悠闲的一生。而不是被家里推出来,以药为食,成为床榻之上的一道药。被殿下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整个人所有的价值便只是床榻之上供殿下享用的身体。我甚至曾觉得自己昏暗的人生没有未来,与烟花巷的妓人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她湿热的眼泪洒满卫瞻的衣襟。
“殿下笑我笨,连讨好人都不会。可若不做这药引,我也不用笨拙地学习怎么讨好殿下。殿下笑我不像个大家闺秀,可我怕啊,怕连这药引都做不成,真的被扔到脏地方去。更怕死,怕殿下嫌弃我无趣,被殿下那么一拳打破头丢了命。还哪里敢做大家闺秀。”
听着她的委屈,卫瞻搭在霍澜音后腰的手上移,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我是笨,当初刚到殿下身边没多久笨拙地装成对殿下痴情一片,说自己喜欢殿下喜欢得不得了。轻易被殿下识破。”霍澜音自嘲地笑了一下,“可若我现在再说自己这颗心里满满都是殿下,殿下还是不信吗?”
卫瞻轻拍霍澜音脊背的动作微顿。
霍澜音在卫瞻怀里抬起头,一双泪眼委屈地望向卫瞻。
“因为我骗过殿下,殿下应当不会再信我了吧?”霍澜音难过得扯起唇角努力笑了一下,“别说殿下,我自己都不信……我曾最恨这药引的身份。可今日一想到明日再也不能做殿下的药,心里好难受好难受。”
卫瞻眉峰拢起。隔着一层皂纱,他望着霍澜音的泪眼,她的眼泪好像流进了他的心窝,让他心里慢慢变得柔软,那些坚硬甲胄更像是沙滩上的堡垒,被轻易浸湿,塌落。
霍澜音哭着去求卫瞻:“殿下,你抱抱我好不好……”
卫瞻眸色渐深。
“这不是正抱着你?”他说。
“哦……”霍澜音动作缓慢地垂下眼睫,泪珠儿又簌簌掉落两颗。
“蠢。”卫瞻用指腹去擦霍澜音的眼泪。
——你不要承诺,可是孤早就给过你承诺,是你不愿意相信,或者忘记了罢了。
霍澜音犹豫了好一会儿,探手进皂纱,环到卫瞻脑后,解开他面具的系带。卫瞻默不作声,默许了她的动作。
霍澜音将面具从皂纱下拿出来,捧在手心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将面具系在树枝斜着生长出去的小枝条上。
她转回头望向卫瞻,手心隔着一层皂纱,轻轻抚过卫瞻的脸颊轮廓。又慢慢凑过去,动作轻柔地隔着一层皂纱去吻卫瞻的眼睛。
温柔的亲吻逐渐下移,落在卫瞻的唇。
辗转厮磨。
她的唇是湿热的,可是她脸上的泪沾到卫瞻的脸颊,微微凉。
枝杈上悬挂的面具随风轻轻晃动,上面的神兽露着尖利的兽牙。
……
“让之,让之?”霍佑安用力去拍卫瞻。
卫瞻躺在树下,皱着眉醒过来。他睁开眼,第一眼看见悬挂着的面具。神兽好像在笑。
头痛欲裂,记忆也变得混乱。
他记得昨天晚上自己忽然发作,掐住霍澜音的脖子,将她抵在树干。霍澜音哭着摇头,双眸绝望又惊恐,她红唇开合在说着什么话。可是他听不清,又或者当时听清现在已想不起。
“音音!”卫瞻一下子坐起来。
树干之上,昨晚霍澜音坐着的地方空空的。
他环顾四周,没有霍澜音的身影。
“她去哪儿了?”卫瞻问。
“我怎么知道?昨天晚上不是你把她带走的吗?”霍佑安被问懵了,“昨晚你带着她离开许久未归,我还打算去寻你。可是奚海生说你经常会在晚上带她离开,天亮再回来。这是今早很久没见你人影,我才来找你。”
卫瞻起身,脚步转动,望向四方。
记忆是乱的。
她在哪儿?
他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那个丫鬟可还在?”卫瞻问。
“在啊,我出来找你的时候小莺时在做饭。”
卫瞻不敢置信地看向霍佑安。他迅速赶回营地,远远看见莺时蹲在火堆旁,一边握着勺子搅动锅里的粥,一边和小豆子说说笑笑。
“她有没有回来过?”卫瞻问。
营地的几个人茫然地望向卫瞻。
后面才跟上来的霍佑安道:“那个……夫人好像不见了。”
“砰”的一声,莺时手里的勺子掉进锅中,溅出的热粥落在她的手背。可她顾不得疼,赶忙爬起来,惊慌地问:“我家姑娘去哪儿了?什么叫不见了!”
卫瞻审视莺时半晌,他忽然转身,往回赶。
第64章
“追兵不会进永林山,可这山中野兽……”江太傅道,“大家分头去找!”
小豆子看向失魂落魄的莺时,宽慰:“你别担心,夫人不会有事的。”
莺时胡乱点了下头,提着裙子小跑着去找霍澜音。小豆子怕她有危险,赶忙追了上去,和她一路去找。
卫瞻原路返回,停在树下。他合上眼,努力回忆昨天晚上最后的记忆,耳边是风声沙沙。
记忆只有那么多。霍澜音无助的眼睛总是挥之不去。
“让之……”霍佑安从另外一条路跑过来,欲言又止。
卫瞻睁开眼,问:“找到她了?”
“还、还不确定。”
卫瞻皱眉。
“发现了些血迹,还有些衣服布条……”
卫瞻跟着霍佑安走了没多久,到了霍佑安先前发现的地方。
卫瞻蹲下来,指腹蹭了一下地面上的血迹。在这摊血迹旁的灌木枝上,挂着一条手指长的浅藕色布料,像是人在经过时,被灌木刮下来的。卫瞻扯下那块布条,用指腹捻了捻。
霍佑安皱着眉问:“是她的衣服吗?”
卫瞻将布条握在掌中,他起身,又看了一眼地面上的那摊血迹,不发一言,立刻去周围寻找。
霍佑安叹了口气,心中觉得霍澜音凶多吉少,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也和卫瞻分开,朝着另外一个方向找去。
霍佑安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线索,反倒是在山林中遇见了寻找的奚海生。
“霍将军可有线索了?”奚海生问。
霍佑安将那摊血迹和霍澜音衣裙被刮破的事情告诉他。
奚海生愁眉苦脸:“这……不太乐观啊。”
“是。鲜血的味道最能招引山林间的野兽。更何况夫人也不会平白无故流血,只能是……”
接下来的话,霍佑安没有直接说出来。
两个人也不多言,沉默着继续去找人。
“什么声音?”奚海生停下来。
“狼。”
霍佑安和奚海生对视一眼,顺着狼嚎声找去。
远远的,霍佑安和奚海生看见了卫瞻立在前方的身影。
在卫瞻身前的嶙峋山石上,有几匹狼警惕地虎视眈眈。立在山石最上面的一匹狼低下头,又撕咬了一口前爪踩着的人肉。
“让之,你怎么跑来狼窝——”霍佑安的话戛然而止,震惊地看向前方。
六七匹狼围着一个女人的“尸体”。
那尸体已然不能称作尸体,早已被这些狼啃咬分食,四分五裂,残缺不堪。离卫瞻最近的,是一节小腿,一节被啃去皮肉只剩下鲜血淋漓的白骨。
浅藕色的衣裙破烂不堪,早已被鲜血染红,又沾着碎肉。
“是、是……是……夫、夫……”奚海生结巴起来,最后又生生把未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卫瞻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一小节鲜血淋漓小腿白骨。他立在原地许久,才迈出第一步,朝前走去。
几匹狼弓起身体,做出进攻的姿态,朝卫瞻呲着獠牙。獠牙上沾着血。
一匹山石高处的狼朝卫瞻扑过来。卫瞻还没有动作,霍佑安先一步掷出手中的匕首,刺中狼眼。
狼发出一阵惨叫,在卫瞻面前摔到地上。狼爪在地面抓了抓。他的狼爪上沾着血,爪缝之间挂着碎肉。
卫瞻眯起眼睛,看向那匹狼的后颈。它的后颈有伤,伤口不深,却很整齐,一看就是兵器划伤。
卫瞻继续往前走,脚下忽然踩了个什么东西。卫瞻低头,向后退了一步。他弯下腰,在血泥中捡起一把匕首。指腹抹去匕首柄上的血迹,“让”字越发清晰。
这是他的匕首,是他给霍澜音的匕首,是他不准霍澜音用来刺别人的匕首。
霍佑安和奚海生一跃而起,动作干净利落地将这些野狼宰杀。这些野狼不过叫了一两声,彻底断了气。
“是、是不是找到我们家姑娘了?”莺时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她的眼睛里含着一层光,那是所有的期待。然而所有的光芒在一瞬间熄下去。
“不……”她声若蚊鸣几不可闻。她摇头,先是轻轻地摇头,紧接着越来越用力地摇头。
“不——”她撕心裂肺地绝望嘶喊着,跌坐在地。整个人都在发抖,像散了架似的。
“小莺时你别哭,你别这样啊……”小豆子蹲下来劝。
莺时“哇”的一声哭出来,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站起来,朝前抱去。她在血泥中蹲下来,双手去捧地上的碎肉和残骨。
“都是莺时太笨了,没有护好你。呜呜呜……都是莺时的错,莺时不该睡着,呜呜呜……”她将捡起来的血肉残骨包在衣襟里,泣不成声。
“呜呜呜,姑娘你怎么就丢下莺时了,你不在了,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嘛……说好了要好好过日子的,呜呜呜……你不是说莺时好重要好重要的嘛……那你怎么和莺时一样笨没逃开这些野狼,呜呜呜……”
小豆子别开脸,使劲儿去擦眼角的眼泪。
霍佑安心里闷闷的,觉得特别不舒服。他自小生活在军中,在很小的年纪便上了战场,再血腥的场面也见过。可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心里闷。
卫瞻一直低着头,看着手中那把匕首,一声不吭。
霍佑安有些担心,可卫瞻戴着帷帽,他看不到卫瞻的表情。他拍了拍卫瞻的肩膀,说:“让之,这只是个意外。”
卫瞻这才回过神来。
奚海生开口:“我们……先处理一下夫人的尸体吧……”
半晌,卫瞻轻轻颔首。他抬脚,转身往回走。
“你昨晚为什么把我家姑娘带走?”莺时忽然小声问。
卫瞻停下脚步。
莺时忽然又大声吼了一遍:“你昨晚为什么把我家姑娘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