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几次,一个上午就这样过去。
店里的伙计送来饭菜,霍澜音五日来第一次自己拿起筷子,竟也有一种久违的自由感,还有说不清的诡异生疏感。
她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几口就不再吃。然后用空碗碟将饭菜盖上,免得卫瞻来吃前,招了虫蝇。
霍澜音饭后喝的汤药有助眠的作用。她喝了药,如之前几日一样去床榻上睡下。
卫瞻这次运功用了大半日,他睁开眼睛时已将要傍晚。他垂眼,目光落在自己的右手,修长的手指微微蜷缩起来握成拳,再张开。
卫瞻看了一眼隔壁的方向,起身下榻。他推开房门迈进去,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桌上用空碗碟扣住的饭菜。
他绕过屏风,看见霍澜音安静地睡着。他又退回来,坐在桌边,一一掀开碗碟,慢条斯理地拿起筷子吃了一口。
凉了的饭菜毫无口感。向来挑剔的卫瞻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筷子。
他重新绕过屏风,立在床榻旁,开口:“醒醒。”
霍澜音眼睫颤了颤,眉心轻蹙,甚至用手背揉了一下眼睛。她翻了个身,用脸蹭了蹭柔软的枕头,没有醒过来。
卫瞻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他俯下身来,捏住霍澜音的鼻子,去吻她的唇。
“唔……”霍澜音终于皱着眉醒过来。看了卫瞻一眼,又倦倦阖上眼睛。
“啧。”卫瞻看着霍澜音扑闪的眼睫,忽然伸手揪了一根下来。
霍澜音低低地叫了一声,疼痛让她瞬间清醒,一下子坐起来。
卫瞻摸了摸她的头,将她一绺儿乱的长发挑开,说:“起来,带可怜的泥泥出去看看窗外的热闹。”
霍澜音对上卫瞻脸上的假笑。她轻轻瞥了一眼卫瞻的右手,收回视线。
衣服很快送过来,一身男装一身女装。卫瞻让她自己选。霍澜音想了想,还是决定穿男装。
她翻着男装,看见里面的白布裹胸,有些意外地看了卫瞻一眼,惊讶于他的细心。
卫瞻翘着二郎腿坐在藤椅上,对她笑:“泥泥的大小,孤岂能不知?不裹起来如何扮成男儿郎。”
他望向自己张开的手掌,饶有趣味地回忆了一番握不住的大小。
霍澜音连看也不看他,扯开勾起来的床幔。厚重的床幔落下时,伴着卫瞻的轻笑声。他悠悠地说:“何至于。”
霍澜音不理他,在床幔里脱下衣服,一层一层缠绕裹胸,换上男装。
霍澜音戴上白纱帷帽,跟着卫瞻下楼。他们两个人刚刚走出九霄楼。九霄楼对面的茶肆里盯梢的两个人对视一眼,眼中都带着不怀好意的笑。短暂的低声交流,一个人留在这里继续盯梢,另外一个人立刻去报信。
——报信给神偷赵三。
正是儿童放学归来时,大街小巷里的叫卖声几乎被小孩子的嬉闹声抢了风头。
卫瞻带霍澜音出来,是为了吃饭的。这几日都在九霄楼里吃,纵使九霄楼里的厨子手艺再高超,卫瞻还是有些厌了。
“这位……可是梅无先生?”
一位老先生追上来,语气里带着不确定。虽然他瞧着霍澜音的身量和打扮很像梅无,可毕竟没见过她的脸。
霍澜音转过身:“陈老爷。”
听到霍澜音故意压低的嗓音,和她叫出他的名号来,陈老爷才确定。他快走两步,笑着说:“前段日子老家有事急急离开,竟是忘了给先生栾凤玉的酬金。我这正打算将酬金送到不二楼代为转交给先生,没成想竟在这里遇到了!”
他赶忙拿出袖中沉甸甸的荷包,双手递上来,笑着道:“只是这酬金拖了这么久,还望先生莫要责怪。切不要以为老朽跑单。那可要晚节不保喽。”
“陈老爷说笑了,您的为人岂会跑单。”霍澜音将酬金接过来。
陈老爷又笑着说:“小孙女很是喜欢那玉簪,夸个不停。”
面纱下,霍澜音欢喜地笑了,真诚道:“小玲姑娘喜欢就好。”
每当有人喜欢她雕的玉,她总是欢喜的。
即使她遮了面,即使她故意压低了声音说话。卫瞻还是感受到了她的欢喜,他闲闲瞥了她一眼。
陈老爷又客套了两句离开,霍澜音握着手中沉甸甸的荷包,转头望向长街的另外一个方向。
“走啊。”卫瞻回头,才发现霍澜音没跟上来。
他还没再开口问,霍澜音先说:“我想去隔壁街一趟,很快的。”
她又立刻补充了一句:“殿下在云酿楼等我也好,和我一起过去也好。”
卫瞻微微抬了抬下巴。
霍澜音脚步匆匆,走进隔壁的桑东街。卫瞻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霍澜音在街角一个代为写书信的摊位停下来。
“您是要读信还是代写……”书生抬头,看见霍澜音的时候愣了一下,平淡的眼波中瞬间露了笑。
“梅姑娘。”
卫瞻皱眉。
霍澜音将荷包递给书生。
“梅姑娘月初不是已经送了半年的费用?这……”
霍澜音说:“刚刚得的,暂且用不到这些钱银。拿去给学堂里的孩子们添些秋衣。”
“梅姑娘心善。”书生诚心道。他凝望着霍澜音,隔着一层白纱,望着她的轮廓。
“公子开设学堂,无论男女老幼皆无偿教导。事事亲力亲为,才是真正的善举。我做的这些与公子相比,不值一提。”
霍澜音怕身后的卫瞻等得不耐烦,也不再多说,匆匆辞了书生。
在霍澜音转身的刹那,书生眼睛里的光瞬间黯然。他眼中转瞬即逝的眸光变化,被卫瞻捕捉到了。
卫瞻收回视线,同霍澜音一起转身。
走远了些,卫瞻道:“他知道你是女儿身。”
“即使遮面、男装,终究男女有别。稍微接触多些,总是看得出来的。”
“接触多些。”卫瞻不咸不淡地重复。
霍澜音眼皮跳了跳,沉默。
卫瞻转移了话题,悠悠道:“没看出来,泥泥竟一直在做善事。”
霍澜音沉默了片刻,待卫瞻诧异看向她的时候,她才说:“以前养在深闺不知人间疾苦时,是不懂去做这些的。后来知道阿娘连自己赎身的钱银都拿去接济鳏寡孺幼,才慢慢学会尽力为之。”
作为战乱后的国家,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面发展,又远远不够。
卫瞻皱眉。到底是以帝王术培养长大,普天之下皆是子民。此番西行,所见人间疾苦远超于他所思,而这一切潜移默化地压在他的肩上,成为一份责任。
一路上,卫瞻都沉默着。直到到了云酿楼,卫瞻眉宇间才重新恢复轻松笑意。
刚进了包间,卫瞻瞥向霍澜音,直接将话挑明:“那书生该不会也对泥泥有心思吧?”
霍澜音挑起白纱,露出自己的眼睛,故意让卫瞻看见她眼中夸张的诧异。
“咦?这世间优秀的男郎和女郎谁没几个追求者?”霍澜音顿了顿,灵动的眸中诧异更浓,“难道殿下没有吗?”
卫瞻咬牙。
霍澜音轻飘飘的“哦”了一声,安慰似地轻轻拍了下卫瞻的肩膀,径行朝前走去,摘了帷帽,拉开椅子坐下。
卫瞻跟过去,绕到霍澜音身后。他一手负于身后,俯下身来,凑到霍澜音的耳边,低声问:“泥泥今日为何没走?”
霍澜音倒茶的动作一顿,默了默,她问:“殿下想听实话吗?”
“那是自然。”
霍澜音侧过脸,望进卫瞻的眼底,嫣然一笑,檀口微张:“没钱。”
卫瞻心口猛地一窒。
真想掐住霍澜音的脖子,大骂她是冷血没心的混账东西。
艹
骂她的话在舌尖滚了滚,又咽下,卫瞻笑着点点头,重重地夸:“很好!”
他直起身,理了理衣襟,不紧不慢地走到霍澜音对面,拉开椅子坐下,吃饭。
霍澜音垂下眼睛喝茶,心里有一点点后悔。明明不该这样顶撞卫瞻,可她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去顶撞他。
天长地久,面具总是要撕下来的。
吃过饭,霍澜音跟着卫瞻趁着月色回九霄楼。到了四楼,两个人看着被洗劫一空的四楼,皆是懵了。
四楼能搬动的东西都不见了,更别说值钱的玉石和钱银。
抽屉里,一枚铜板都不见了。
而楼下欢声笑语完全不知道楼上遭遇了神偷的眷顾。
“这是进贼了……”霍澜音喃喃自语,后知后觉。
“哈。”卫瞻古怪地笑了,“有趣,有趣!”
霍澜音偷偷去看卫瞻阴沉的脸色。想必太子爷长这么大从未遇过贼,也从来不懂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窘境。
霍澜音不由想到卫瞻这次是偷偷过来的,是不能暴露身份的。
这……
店小二匆匆上来,惊了:“这是怎么了?等等……公子您在店里的花销可一分未给啊!”
第91章
店里的伙计这一声吆喝,立刻引来了店里更多的伙计和护院赶来。围上来的人将房门堵死,警惕地盯着卫瞻,分明是把他当贼的目光。
卫瞻生平头一遭被贼洗劫一空,这还没反应过来呢,偏偏又被人当成贼一样的目光来看待。
恼了。
“滚开!”卫瞻爆喝。
店里的几个伙计本来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呢,卫瞻这一发火,顿时有人高声说:“这事蹊跷!我们九霄楼这么多人,楼下几层的客人可都没遇见贼。贼怎么不偷别人,只偷你的东西?再说了,店里的人会定时查看,竟是一点响动都没听见,莫不是你付不起钱银故意演了这么一出想要赖账!”
其他人也陆续出声。
“这位公子包下了整个四楼,这段时日吃穿用度都是最上等。只要您点的,即使店里没有,咱们也想法设法给您弄来。这是咱们九霄楼的规矩,顾客至上。就算是宫里头的太子爷恐怕也就这么个待遇了。这可是不小的一笔花销。”
“我早觉得不对劲。你一身贵家公子的做派,可只身一人,连个奴仆小厮都没有。谁家有钱的公子哥儿外出不是奴仆一大堆地簇拥着?莫不是在家族闯了祸,被撵了出来,钱银散尽,才想了这么个贼喊捉贼的计策来!”
“你初来时我们已起了疑心,想着是霍小将军的表弟,才当你是性格缘故不喜带着下人,又见你出手阔绰,逐渐压下疑惑,尽心招待。可怎就忘了你这没进账,出手阔绰总会把钱花光了。我说这位少爷,我们可不管你是和家里闹掰了,还是直接被家里撵了出来。这落魄了就当有个落魄的样子,虚有个少爷的做派,钱袋空空,不得不演这么一出戏,丢不丢人?”
丢人啊。当然丢人啊。卫瞻长这么大从来就没这么丢人过。
听着这群奴仆趾高气昂的污蔑和说教,卫瞻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就算他被废了太子之位发配西番,也从未遭过这样的屈辱。
这天下,就连他的皇帝老子都未曾对他说过一句重话。
卫瞻朝前迈出一步,恨不得拽着这些人的脖子,一个个拎起来,将那被屎粪糊了的脑袋往墙上砸。
他握成拳的手骨节发白,怒至微微发颤。
“怎么着?被咱们揭穿了恼羞成怒想跑不成!”护院大喝一声,个个从后腰掏出木棍来,将门口死死围住。那架势,好像卫瞻执意冲出去,他们就一起冲上去,乱棍打残。
卫瞻只朝前迈了一步,便停下了脚步。
他在极力地控制着自己。
这些人都是北衍寻常的百姓啊。他暴躁易怒,可又不是不讲道理的匪贼随意杀人。
“这位小哥,你刚刚问贼怎么不偷别人,只偷纪公子的东西。这话问得很是蠢笨。你们因为纪公子出手阔绰而悉心招待。这段时日,纪公子可并非只在贵店花销。我想,丰白城很多商铺都知道纪公子的出手阔绰。贼偷东西当然是去偷最有钱的那个人。”霍澜音顿了顿,“难不成去你们屋子里翻铜板?”
“这……”店伙计愣了一下,“你这是狡辩!我们九霄楼这么多人,大白天怎么会进贼?分明是……”
“这也正是我们要质问贵店的事情。”霍澜音打断他的话,“我们只不过是外出吃了顿晚饭,前后加起来不到一个时辰,为何钱银遭窃?”
“你这话什么意思?”
霍澜音朗声道:“意思是我怀疑贼喊捉贼的人是你们!是你们见钱眼开,偷盗了纪公子的财物!”
“胡说!我们九霄楼百年老店,你竟敢如此污蔑!你在丰白城随便抓一个人问问,谁信你这话!”
“好,就当纪公子的财物不是你们伙同贼人偷盗。”霍澜音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可我们住在贵店,只是离开了不到一个时辰就丢失了如此多的财物,贵店难道没有看护之责?”
“那是因为你们自己假装被……”
霍澜音再一次打断他的话:“证据呢?我们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搬空四楼?有谁看见了?你们口口声声说是我们自己所为,可若贵店不曾失了巡视看护之责,我们也没办法把东西都搬走。”
“这……”
卫瞻侧过脸,望向霍澜音。即使她带着白纱帷帽。那一层白纱似乎遮不住卫瞻的视线,他想象得到霍澜音说话时脸上每一个细小的表情和神态。
“还有……”霍澜音一口气说的话有些多,嗓子又开始不舒服。她用手压了压喉间,才继续说,“出事之前你们待纪公子为上宾,如今事情还没有调查清楚,连个主事的人都没通知、没出面,就这样手持棍棒以围剿之姿七嘴八舌,一个个面红耳赤无礼相待!这就是你们九霄楼百年老店的上宾之道?我在这里敢问一句——倘若今日之事并非纪公子贼喊捉贼,我可否去砸了贵店那镶金镀银的百年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