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瞻和那四个看守的护院弯着腰,用手中的瓷瓶在接晨露。
一个人摔了手里的瓷瓶,大声嚷嚷:“呸,咱们是盯着你跟你讨债的,不是给你打杂当奴才的!”
卫瞻一脚朝他屁股踹过去,给他踹了个狗吃屎跪趴在地。
他暴躁道:“不把事儿办好,小爷一个铜板都不还!”
有人抱怨:“什么世道啊。欠钱的成了大爷!算了,也不是啥麻烦事儿……”
霍澜音忍俊不禁。她望着蹲在花丛里接晨露的卫瞻,嘴角轻轻翘了起来。
第93章
林管事急匆匆赶过来的时候,霍澜音正在喝晨露冲泡的千年雪莲水。露水难得,只冲泡了小半碗。霍澜音捧在手心里,想着它的价钱,只觉得沉甸甸的。小口喝了许久,都没喝完。
林管事眉心跳了跳。
盯着卫瞻的四个护院被指使去接晨露的时候,也不知道卫瞻到底想干什么,最后接够了晨露,才知道卫瞻要用晨露冲泡价值连城的千年雪莲。
更可气的是,卫瞻在欠了一屁股债的情况下,昨晚竟然花了近三千两银子买这玩意儿润喉!
四个护院里赶紧派了一个人,寻到林管事面前告状。
林管事一巴掌甩下去,一脸慈善的笑:“你是说,我让你们几个催着他还钱的情况下,他在你们眼皮子底下花了三千两?”
护院摸了摸脸,这才反应过来另外三个人为什么都不来。
“好样的。这可得记上一笔。”林管事的巴掌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告状护院刚松了口气,林管事脸上的慈善瞬间消失,暴怒大喊:“滚回去!”
告状护院滚了,林管事很快又恢复了一脸和气的笑脸,赶去卫瞻那里。
听着护院的汇报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是一回事。他看着那一小碗雪莲晨露水,心也疼,肝也疼。
“纪公子,您这是有闲钱不肯付账呐!这不地道。”林管事和和气气地笑着说。
卫瞻坐在门外的石凳上,翘起二郎腿,脚踝搭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悠闲地晃着脚。玄色的靴子上精致的金丝绣纹在阳光下,随着他晃动的姿势一晃一晃的。
“小爷何时说过没钱了?”卫瞻问。
林管事一怔,忙喜道:“那还请纪公子发发慈悲,将账务清一清。林某也是给人做工。等过几日老板回来,林某实在没法交差……”
林管事拱手弯腰,拜了又拜。
“嗤。”
卫瞻懒得看他。
霍澜音将双手捧着的白瓷小碗放下,刚想说话,还没开口呢,卫瞻瞪了她一眼,烦躁地说:“不喝完不许说话!”
霍澜音怔了一下,也不反驳,默默端起白瓷小碗,在林管事和四个护院的注目下,将这二千多两喝入腹中。
林管事盯着霍澜音将雪莲晨露喝完放下碗,才巴巴收回视线,再朝卫瞻拜了拜,语气越发诚恳:“昨日之事,是店里的伙计言语冒犯。还请纪公子大人有大量不要计较。”
卫瞻垂着眼,慢悠悠地转动拇指上的扳指。他没说话,亦不看谁,脸上没什么表情,却莫名不怒而威。
林管事等了又等,等他说话。可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他这才明白卫瞻这是明摆着并不想搭理他。
就算是面捏的人儿也有脾气,何况债主?
林管事不乐意了。
“林管事。”霍澜音打断林管事的思绪,“我们不会赖账。只是你也清楚这笔账数目不小,如今遭了贼。我们就算从家中寄钱也需要时日,还请管事多耐心几日。”
林管事赞同霍澜音的话,他本来就将希望寄予卫瞻家中寄钱过来。
霍澜音又说:“今日晚些时候,会还一部分账,以表诚意。”
“那再好不过了!我前边也事忙,就不打扰二位筹钱了。”林管事说这话的时候是看向霍澜音的。
他算是看明白了,讨债这事儿只能跟霍澜音讨,从卫瞻那里恐怕讨不回来。
林管事转身刚要走,却莫名回头又看了卫瞻一眼。林管事从一个小乞丐混到如今,最大的本事就是看人眼光从不出错。
当初卫瞻来九霄楼时,还不知他是霍佑安的表弟。林管事就凭着多年看人本事,将卫瞻待为上宾。
即使到了如今,他仍旧相信自己的眼光,隐隐觉得卫瞻的身份不一般。
一阵风吹下几片柳叶,一片柳叶打着旋儿,轻飘飘地落在卫瞻搭在膝上的靴子上。
林管事赶忙弯下腰,毕恭毕敬地拂走柳叶,顺便挽了袖擦了下柳叶落过的靴面。
卫瞻撩起眼皮看向他,林管事笑得灿烂。
“滚开。”
林管事一怔,也不恼。点头哈腰地离开。
霍澜音见怪不怪。
一个时辰后,霍澜音和卫瞻到了冯家。当然了,九霄楼的那四个护院跟在后面。
莺时蹲在院子里发呆,连敲门声也没听见。
小芽子一蹦一跳地去开门。
“芽芽。”
听见霍澜音的声音,莺时还没反应过来,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莺时?”
莺时愣了愣,抬起头来,看见霍澜音弯着眼睛笑着冲她招手。
莺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进了霍澜音的怀里。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姑娘不在身边,莺时不知道做什么呜呜呜……度、度日如年……呜呜呜……”
“没事没事,莺时不哭了哈。”霍澜音轻轻拍着莺时的后背,像个长姐一样哄着哭得伤心的小妹妹。
卫瞻不爱听小姑娘哭哭啼啼,听得不耐烦。
冯叔一家人也都从屋子里出来,皆是一脸喜色。
回到冯家,霍澜音便没有再理过卫瞻。她哄好了莺时,令她将钱财拿出来数了数。
所有加起来也不过九百两。
霍澜音默了默,又想起早上喝的那碗雪莲晨露。
冯婶挑起帘子进屋,笑着说:“梅姑娘,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知道,先前欠了一身的债都是你帮着还的。债务清了之后,也没再攒下多少。这些是我们能拿出来的心意,您可千万别嫌少。”
冯婶将用帕子包着的钱银递给霍澜音。
冯婶只是从霍澜音和莺时的对话里听出来她缺钱,也不问缘由,立刻回屋拿来压箱底的积蓄。她说得含蓄,实则拿出了全部家当,一个铜板也没留。
霍澜音推回去。
“冯婶,这钱你留着用。家里不过才开始有进账,哪能再空一次。我这边你不用担心。”
“不不不……”
霍澜音语气坚决:“我是缺些钱银,却也不急用。我自己也能赚钱,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并不碍事的。若是真需要,我不会跟你客气。”
冯婶这才将钱收回来,真心诚意地说:“梅姑娘,我们家没什么本事。可如果你需要,不管是要人跑腿办事,还是要钱您吱一声。哪怕跑断了腿,哪怕卖房卖身入奴籍!”
一直无聊躺靠在藤椅里的卫瞻抬眼看了霍澜音一眼,待冯婶走了以后,他随手掐了窗台一瓶插花里的花骨朵,朝霍澜音扔过去。
花骨朵叶子上的水渍湿了霍澜音面前的账本。霍澜音皱眉瞥了他一眼。
卫瞻问:“泥泥,你是怎么做到如此会收买人心的?”
霍澜音用帕子擦账本上的水渍,随口说:“以诚相待。我先给了真心,自然能换来他们的真心。”
“那我把心给你,你也能把心给我?”
霍澜音擦拭水渍的动作僵在那里。
一旁收拾东西的莺时眨眨眼,圆圆的眼珠儿滴溜溜地转了两圈。
霍澜音合上账本,吩咐莺时准备捣花粉。
她看向卫瞻,道:“太子爷,债是你欠下的。不要在窗下翘着二郎腿晒太阳了,干活。”
……干活?
……他?
卫瞻看向霍澜音的眼睛。
霍澜音“哦”了一声,说:“算了,殿下恐做不来。”
卫瞻眼色阴沉了一瞬,冷哼了一声,跟了出去。
霍澜音将账本交给小石头,让他去收账。且让九霄楼的四个护院一同跟去。四个护院本来不肯,担心卫瞻跑路。可一听说是去讨债的,犹豫之后还是跟去了。
霍澜音并非只在不二楼接单,有时也会接些玉石私活。还有些胭脂香料的帐。买卖做久了,难免遇到赊账的情况。有的时候是运气不好遇到赖皮,更多的时候是因为种种原因一时没能付钱。
平日里,霍澜音对这些账目也不怎么在意,不过也都记了账。今日让小石头一一去讨。能讨回来多少是多少,也是为了一个做给九霄楼看的态度。
“喂。我做什么?”卫瞻问。
霍澜音指了指石臼。
“捣花,做胭脂。”霍澜音顿了顿,“就像捣蒜那样,殿下懂吧?”
卫瞻嗤笑了一声。
他迈着大长腿跨过长凳坐下,理了理衣袖。原本坐在长凳另一头捣花的小芽子抱紧石臼,好奇地望向卫瞻。
“看什么看。”
卫瞻口气寻常,小芽子却吓了一跳,立刻收回视线低下头,“哒哒”使劲儿捣着石臼里的鲜艳花瓣。
卫瞻瞥了一眼她的动作,才开始干活。
然而……
小芽子小肩膀抖了抖,抱着石臼跑开了。
正在过滤花液的霍澜音诧异地抬头去看。
——石臼裂开,花汁四溢。
卫瞻慢条斯理地拿帕子擦了擦手,一脸嫌弃。他抬起头对上霍澜音的目光,十分坦然。
霍澜音默了默,指了指檐下的藤椅。
那儿,是冯家人午后晒太阳、傍晚乘凉闲话的好地方。
卫瞻又瞥了一眼被他不小心砸烂的石臼,起身去晒太阳。
霍澜音小声嘟囔:“真是太子爷……”
卫瞻枕着胳膊阖着眼,慢悠悠地说:“说坏话被我听见了。”
这哪里是坏话?分明是实话。
霍澜音拧着滤布,想着卫瞻花钱的大手大脚,问:“宫中就不曾戒奢从简?”
“有啊。宫中每年新岁都要说这话。然后从简半年,再逐渐入奢至下个新岁。但是,”卫瞻顿了顿,“简也好,奢也好,不过一句话,底下的人就去照做。”
霍澜音抬眼看向他,不解其意。
卫瞻忽然笑了,他侧过脸看向霍澜音,压低声音:“其实,来了丰白城,孤才见到银票长成何样,才第一次亲自花钱。”
“嘘。”他将食指抵在唇前,“若说出去,孤缝了你的嘴。”
霍澜音望着卫瞻眼尾勾勒的那一抹笑,发怔了一瞬。
第94章
我信你个鬼。
霍澜音低下头,继续拧滤布,花汁从滤布淌下来,深浓的色泽染上霍澜音的纤纤素指,溢出她的指缝,滴答落于碗中。
卫瞻饶有趣味地瞧着她。
冯婶和莺时从屋子里出来,两个人肩上都挂着木匣。
“姑娘,家里还有些胭脂存货。这几日你不在,我们又做了些。我和冯婶去以前往来的铺子,看看店家们还收不收货。”莺时说。
“好。”霍澜音忙得没抬头,叮嘱,“带水,路上要走好些时辰。”
冯婶和莺时刚走,冯叔吆喝:“梅姑娘,这火候差不多了!”
冯叔在小院另一侧坐在小马扎上,打着扇子看火候。那一侧的墙下砌了一面很矮的长长灶台,灶台上五六个大小不同的坛罐坐着不同的火候,里面的水自然也烧得程度不同。
“就来。”霍澜音放下手头的活儿站起来,轻轻甩了甩手上的花汁,朝西南角的水缸走去。
小芽子放下怀里的石臼,飞快朝霍澜音跑过去。她踮起脚,抓起飘在水缸水面上的水瓢,舀了满满一瓢水。
霍澜音温柔笑着,微微屈身,探手至墙角的花丛,用小芽子倾倒下的水洗手。
冯叔乐呵呵地笑着,夸:“这孩子,还算有点眼力见。”
得了夸,小芽子咧嘴笑。她正是换牙的年纪,门牙掉了两颗。这一笑,黑漆漆的洞,凉风漏进嘴里。
霍澜音只是简单地冲洗了一下,她拿帕子擦了手,皙白的手背和指上仍旧有大片红印子。
她走到灶台前,将各种不同的花料和药粉倒入不同的坛罐中。搅拌、加水、过滤,又或者叮嘱冯叔添减柴木。
忙碌,却也有条不紊。
卫瞻半躺在藤椅上,一直细细瞧着霍澜音的忙碌。他隐约记得霍澜音曾被周家当成千金小姐养在深闺十六年,后来得知身世有误,她才一朝跌进泥里。
他不知道的是,在霍澜音养在深闺时是否也这样懂许多旁的闺阁女子不会的东西,又或者从云端跌落后才跌跌撞撞慢慢学会这些,以来生存?
他的视线从霍澜音被花汁染红的手逐渐上去,去看她的侧脸。天炎,她又立在灶台旁,香汗淋淋。额角的发皆是湿了,软趴趴地贴着。一小绺儿长发滑落下来,她随手往耳后一掖,没多久那绺儿长发又落下来。她正端着矮罐往琉璃瓶里倾倒,没再管那绺儿长发。
不久之后,那绺儿发沾了香汗,湿漉漉地贴在她的脸颊。
她浑然不觉,忙忙碌碌。
半躺的卫瞻直起身,搭在小杌子上的双脚落在地上。他略弯腰,手腕随意搭在膝上,抬着眼睛,专注地望着她,望着她。
半晌,他轻轻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玉质温凉,她雕磨时,那双手曾千百次抚过。全当,带了她的香。
霍澜音终于将灶台这边的事儿做完,瓶瓶罐罐不论是该敞口晾晒,还是该密封存于阴凉处,都一一归置好。
想了想,她打算去磨珍珠粉。
经过这一番忙碌,霍澜音原本就未曾洗净的手上,又多了些杂乱的颜色印子。她走向水缸再次简单冲洗。可是这一次,小芽子刚被她支使去院外采一种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