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澜音了然。先前这黑色的东西爬上卫瞻的脸,他便一直戴着面具,即使身边亲近之人也不可看见他的脸。他如此在意,自然不愿意她脱了他的衣服,见到他身体上的变化。
“去给我拿面具。”卫瞻的声音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霍澜音心下暗暗一惊。难道那黑东西又要爬上卫瞻的脸?微惊过后,霍澜音心里又莫名沉甸甸的。她转身出去,再回来的时候,手里除了面具,还有一碗绿豆粥。
卫瞻的情绪比刚刚好了些,他睁着眼睛,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可却在看见霍澜音手里的那张面具时,目光一凛。
“这儿离城里远。一来一回要许久。我一时之间也弄不到面具。”霍澜音晃了晃手里的面具。
粉色的面具,上面画着乐哈哈的红色不倒翁。
她手里有一个,卫瞻手里也有一个。
半晌,卫瞻缓慢地长舒了一口气。他咬着牙齿,沉默着朝霍澜音伸出手。
他妥协了,霍澜音心里反倒觉得不太习惯。
她微微用力握紧了一下手中的面具,才开口:“等一下。你不愿意擦身,那至少喝碗降暑的绿豆汤。”
霍澜音没去分辨卫瞻眼中的烦躁有几分,她在床边坐下,探手用力扶起卫瞻,然后将绿豆汤送入卫瞻口前。
“又凉又甜,很好喝的。喝一些吧。”
“给我面具。”
“真的很好喝的。”霍澜音自己喝了一勺,凑过去,在卫瞻的唇角蜻蜓点水般落下一吻,带着她唇上的凉甜。
她弯着眼睛问:“味道也不是那么讨厌的,对不对?”
卫瞻瞥了霍澜音一眼,不耐烦地朝她伸出左手,将碗接过来,一饮而尽,又不耐烦地将空碗还给她,再道:“面具!”
“我扶让让躺下。”
霍澜音也不去看卫瞻脸上的表情,执意扶着卫瞻躺下来,然后才去拿面具。然而面具刚覆在卫瞻的脸上,卫瞻惊觉自己的眼皮很重。
他瞳仁猛地一缩,死死盯着霍澜音的脸。
“你在绿豆汤里放了什么?”
霍澜音嫣然一笑,她将卫瞻脸上的面具拿开,俯下身来,在他的额头轻轻亲了一下。
“小让让乖哦。睡一觉就好了。”
卫瞻猛地抬起左手掐住霍澜音的脖子,然而他手上的力气逐渐消下去,无力地垂下来,眼睛也合上。
霍澜音怔怔望着卫瞻垂落下去的左手,惊觉药效这样快,可是因为他过于体虚?
倒也不是旁的什么药,只是助眠罢了。
霍澜音动作轻柔地脱下卫瞻的衣服,惊愕地看见卫瞻的右边身体黑如碳磨。从右脚开始,一路向上蔓延着,黑色已经到了胸口。照这架势,这黑色要不了多久就会蔓延到他的脸上。
霍澜音望着卫瞻皮肤下翻滚咆哮似的黑浪,握着湿帕子的手微微发紧,帕子上的水珠滴落在卫瞻的身体上。
他肌肤下的古怪黑色东西顿时四散逃离些,竟像是有意识似的。诡异极了。
霍澜音的手惊得颤了颤。
她收回思绪,立刻小心翼翼地给卫瞻擦身。每当擦到他右半边身体时,霍澜音望着他体内那些黑色的东西,一阵头皮发麻。
当终于给卫瞻擦洗完,霍澜音为他穿好衣服,连那张面具也小心翼翼给他戴好,才轻手轻脚地出去。
霍澜音洗了个澡,天色已经黑下来。
她坐在庭院中,将长发偏到一侧,微微低着头,用棉帕仔细去擦发上的水渍。
院门被踹开的时候,霍澜音正微微仰着头望着夜幕当中闪耀的星月。
“把人给爷交出来!要不然别怪……”焦高的话生生顿住。面露惊愕之色,望着月下美人。
焦高贪图美色,家中侍妾一大堆。见到漂亮的姑娘就要抢回家。他见过太多的美人,却仍旧被眼前的画面惊住。
他头一回明白古人为何要用“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话来形容出浴美人。
而他相信,自今往后,他再也见不到比眼前的美人更适合这话的女子。
霍澜音一惊,转过头望向焦高。
被她的目光望着,焦高的心跳了跳。
潋滟明眸秋波横卧,又岂止是出水的芙蓉,根本就是从九天之上走下来的仙娥。那在她身后的万千星辰霎时黯然失色。
霍澜音心中一沉,立刻站起来。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这里的动静将其他人惊醒,冯叔和小石头冲过来。莺时虽是个小姑娘,竟比冯叔和小石头跑得还快,先一步跑到霍澜音身边。
焦高长长舒了口气,望着霍澜音的目光带着几分迷离之色。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将庭院里悠悠的芳香贪婪地吸进鼻腔。
“这是什么味道?”焦高身边的几个人也看呆了,用力吸了吸鼻子。
焦高死死盯着霍澜音的脸,他的眼中有兴奋的烈火在燃烧。
“原来大名鼎鼎的梅无先生竟是女子。怪不得……怪不得日日以帷帽遮面。调香是为了遮掩你身上这……”焦高咽了口唾沫,“这醉人的体香……”
焦高家中侍妾男宠一大堆,失了宠的侍妾依旧养在院子里,失了宠的男宠却会被他送人,甚至虐待至死。男宠不过为图一时新鲜刺激,美人才是焦高的心头好。
焦高朝霍澜音迈出一步。
“你想做什么?休要再过来!别怪我们不客气!”莺时一张巴掌大小的娃娃脸,站在霍澜音凶神恶煞地大声说。
霍澜音皱眉。随着焦高朝她走来一步,她向后退了一步,问:“焦爷不是要去寻纪公子?”
焦高怔怔望着霍澜音阖动的红唇,木讷地摇摇头:“不,十个纪公子也抵不过一个你。”
单是这样看着霍澜音,焦高已觉得热血沸腾,像极了十几岁时第一次为女子心动、兴奋。
霍澜音再向后退,退上台阶。她在心里飞快合算着,揣测动用冯家的机关将面前的焦高和他身后的两个人一并擒杀的可能性有多高。
她不怕杀人,她怕杀不掉,带来更恶劣的后果。
“焦爷,怎么样了?可将人抓到了?”又有两个人从院外冲进来。见焦爷目光怔怔,两个人愣了愣,顺着焦高的视线看去,瞬间惊艳。
霍澜音心中一沉。
五个人?
恐机关暗器做不到全部擒杀。更何况她并不知道院外是否还有焦高的人。
第102章
王景行在回西泽的路上,遇到了自己的家的小厮——正往丰白城来寻他的小厮。小厮带着姚妈妈写给霍澜音的信。
霍澜音在还没有完全稳定下来之前,并不想将自己的情况告诉母亲。不过当王景行询问她的时候,她同意王景行向她母亲简单透露她过得很好的消息。
所以,王景行只对姚妈妈说曾见过霍澜音,她过得很好。且表示他行商所经之地甚广,让姚妈妈写一份信给霍澜音,若他下次遇到霍澜音,可以将信带给她。
于是,有了这么封信。
拿到家书的王景行,心情顿时复杂。霍澜音毫不留情面的拒绝还在眼前。他是断然不能再去寻她,实在不能再做这么没脸没皮的事情,这不是他的作风。更何况他也怕自己的痴心打扰到霍澜音。
可是此时这封家书握在手中,王景行有些犹豫。他很了解霍澜音与周家的那些事情,周家人伤了她的心,姚妈妈恐是她在这世上最在意的人。
“如果她看见这封面应该很欢喜吧?”王景行将家书收进袖中,调转马头往回走。
他决意只是将信带给霍澜音,绝不再纠缠。只给她送信而已。他何尝不可以只让小厮去送信?倒也存着再见她一眼的念头。哪怕只是做个信差。
跟在后面的小厮王顺叹了口气。
王景行一口气赶到冯家,立在院门口好一会儿,才轻轻叩门。房门以出乎他意料的速度被打开。
一脸愁态的冯叔看见王景行的那一刹那,眼中立刻燃起希望。
“王公子!你快救救梅姑娘啊!”冯叔说着作势要下跪,“梅姑娘可是个大善人,好人不能没有好报啊……”
王景行一惊,赶忙伸手扶起冯叔,急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表妹怎么了?”
“又是哪路人过来了?”冯婶匆匆从屋里出来,看见王景行的时候,脸上瞬间一喜。
“王公子!”她提裙快步跑过来,作势也要下跪磕头。
王景行再拦,心中已经急得不行,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莺时从屋里冲出来,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她忍着不再哭,用最简洁的话语,将事情的始末说清楚。
“焦高?”王景行心中一沉。
莺时小心翼翼地瞧着王景行的表情,不想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个细节。看见王景行皱眉时,她咬了咬唇,莫名紧张起来。霍澜音已经被焦高带走一日了,莺时越来越心急如焚。如果连王家表公子也没有办法。那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不过是片刻,可是王景行沉默的时刻,漫长得毫无尽头。
王景行说:“不要急。我这就去城里。”
一直紧绷着神儿的莺时一下子哭出来,像是终于抓到了希望。她哭着说:“靠公子多费心了!”
王景行也不多说,转身往外走,迈出小院,翻身上马,匆匆往城里赶去。虽然他不是丰白城的人,可是这些年走南闯北做生意,他是听过焦高这个名字的。
王景行走了之后,莺时和冯家人惴惴不安地等着好消息。莺时坐在台阶上,愣愣望着小院木门。连眨眼也不舍得,生怕不能第一时间错过谁叩响这道门。
“这都一天了……”冯婶暗暗垂泪。
莺时使劲儿咬着嘴唇,咬破了都还没有知觉。
霍澜音是昨天晚上被焦高带走的。如今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莺时一直坐在台阶上,望向院门口。自打霍澜音被带走之后,她连一口水都没有喝过。不多时,冯家一家四口也陆续坐在她身边,和她一起满怀希望地望向小院门口。
王景行是傍晚时回来的。他还没走近,莺时已经听见了马蹄声,飞快跑去开门。然而她第一眼看见的便是王景行灰败沮丧的神情。
明明心里已经有了底,可是她仍旧抱有一丝希望。她紧紧攥着袖口,紧张问:“王公子,怎么样了?”
王景行有些木讷地摇头。他从马背上下来,脚步虚浮,差点站不稳。
莺时眼睛里的光一瞬间散去。她知道王景行已经尽力,她不能怪任何人。她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呜呜哭起来,哭声呜咽:“我要去陪姑娘,是生是死都要去陪着姑娘呜呜呜……”
“我……”王景行眼中流露出痛苦之色,“官府的人一听到是焦高这个名字,根本不管。我也找了旁人,可是他们都怕焦高……”
莺时忽然止了哭,她一下子想到了什么,转身往回跑。她跑得太快,被自己的裙摆绊倒,然后立刻爬起来,冲进霍澜音的房间。
她犹豫了一下,才继续推开里屋的房门。
莺时是一直都很怕卫瞻的。不管是在西泽,还是在西行的路上,又或者在丰白城再遇到。
卫瞻安静地躺在床上,脸上戴着那个红色不倒翁面具。明明是小孩子喜欢的可爱面具,可是戴在卫瞻的脸上,只让莺时觉得异常诡异。
她立在原地僵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朝床榻跑过去,她跪在床榻边,眼泪止不住地流,哭着说:“大殿下,你醒醒去救姑娘好不好?姑娘说过您是个很厉害的人,说您才不会真的那么惨,说您还有什么底牌。我笨,我听不懂。底牌是什么?是不是您还有手下?求求您醒一醒,派人去救回姑娘好不好?我们姑娘真的好可怜的。呜呜呜呜……”
卫瞻锦缎华裳下的身体,一边是墨黑之色,黑浪在肌肤之下咆哮。另一半是寻常的肌肤。泾渭分明。
一时间,咆哮的黑色血液向左冲刺,想要侵占卫瞻的整个身体。又一时,黑色的血液被压制,蜷缩回一角。左边寻常肌肤慢慢向右扩展。
他的身体一分为二,左右之界,两种力量在厮杀较量。
夕阳逐渐下沉,一个小男孩蹲在街角捉蚂蚁。他忽然抬起头,望着远方,连小叶子上的蚂蚁也不玩了。
高头大马上的男人走远,他还傻傻望着男人离开的方向。
“东东!”
“阿爷!”小男孩站起来,指着男人走远的方向,大声说:“我看见一个好威风的大将军!”
老人家将小男孩抱起来,亦望向男人离开的方向。
小男孩被抱起来,视线变高了。他左看看右看看,才发现街道旁好多人都望着那个大将军离开的方向哩。
老人家摸了摸小孙子的头,笑着说:“东东,那个人是霍将军。”
小男孩眨眨眼,忽然兴奋起来:“霍将军!霍大将军!”
他伸开双臂,画了个大大的圈。
不远处有熟识的街坊邻居笑:“东东还知道霍将军?”
“平战乱,夺疆土!唯吾北衍霍平疆!”东东一边说一边点头,后脑下的小胎辫一晃一晃的。
周围的人哈哈大笑。
咦?怎么听见了打雷声?好像又不是。小男孩抱着阿爷的脖子:“阿爷,阿爷!打雷了,要下雨!”
“不,那是军队。”老人家的目光忽得很远,似想到年轻时战场上的岁月。
“军队是什么?”小男孩挠了挠头。
整齐划一的骑兵由远而来,坚硬的玄铁甲胄在夕阳的映照下,泛着威风的闪耀光辉。
街市里的人群中,忽然有人说:“是霍将军的玄铁军。”
焦高的家很大,他祖上经商,积攒下来不小的家业。到了他这一代,就算是坐吃,也吃不空家业。
霍澜音被关在焦府清净的红梅阁中。
她坐在铜镜前,望着镜中的自己,有些走神。
离开西泽前,周家养父说的话一遍遍在她耳边萦绕。她不想做一个只能寻求男子庇护的美人。她无时无刻都在想证明自己可以保护自己,自己可以将日子过得逍遥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