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凤姐脸上也热,笑骂平儿道:“我不过平白随口说一句罢了,你这里就有十句等着!好蹄子,越发蹬鼻子上脸来了,敢这么排揎你主子!”
平儿啐一口,笑道:“若不是为你,我有口气暖暖肚子岂不好,何必拿这不好听的实话来讨嫌。咱们家里的三个姑娘手底下没钱没东西且不说,您就看那姨太太家里,哪个对奶奶、大姐儿有半分上心?她们来得早,大姐儿的生辰都知道,可有一丝儿用心没有,都忙着哄宝玉玩呢,谁理咱们姐儿呢!倒是林姑娘记挂着,就是朱绣丫头也有心,咱们姐儿吃着玩着她们送的东西,我见着比以前倒活泼了。”
见凤姐脸上微有动容,又道“况且咱家的姑娘,我跟奶奶说句犯上不敬的话,三个姑娘且顾不周全自己呢,都是可怜的!姑娘们平日里要陪着老太太说笑,还要应承宝姑娘,偏还有个宝玉在里头裹乱,哪儿有什么空闲功夫呢,可这做姑姑的,点灯熬油的做的那针线,巴巴的送来给咱们姐儿。那活计,奶奶也见了,又鲜亮又精致,都是三个姑娘自己动手来的。奶奶私心里就没个想头?”
凤姐叹一口,才道:“好丫头,你一心为着我,我自是知道。林妹妹和三个丫头的情分,我也记着。只是太太那里,不知怎的,忽又作兴捧起薛家来。你不往那边去,不知道,如今那宝姑娘比咱们家的姑娘都要排面,生生压自家姑娘一头,太太还夸她知理呢。我虽名份上管家,可还不得看着上头的眼色行事,况且太太近日很不喜欢赵姨娘,借故发作了几回,连带着三姑娘我也不敢多亲近。”
平儿就低声问:“我正要说这个呢,奶奶行事自然有你的道理,哪是我猜度的到的。我说那些,一是怕奶奶因着二爷真对林家生了芥蒂;二则就是好端端的,太太这样,老太太竟然也不管,只一味的也托捧起史大姑娘来,偏生太太素日不大待见史大姑娘的,竟也随着去了。可老太太和太太亦都不像打擂台的,史大姑娘和宝姑娘看着上头的眼色,渐渐都姐妹情深起来了。这里头的缘故,必然是为着宝玉,可咱们却丝毫不知?”
凤姐平日俗务繁冗,虽留心奉承贾母和王夫人,却真忽略了家里的几个姑娘,对她们的事并不大上心,听平儿一说,才悚然一惊:“若单老太太或太太如此,我心里还明白,这不过各自看中了宝玉的媳妇罢了。可这一团和气的,倒真把人绕糊涂了,总不能是都相中了,要都娶回来给宝玉罢?”
平儿摇头笑道:“还不止呢,老爷外头有个姓傅的门生,他家有个妹子,好像是叫傅秋芳还是傅春芳的,长的好些儿,就献宝似的。他家来请安的女人常在老太太跟前夸耀,话编的一套套的,夸奖一回,奉承一回,我听鸳鸯说,老太太那里倒有几分被说动的样子。”
凤姐听了,惊异道:“莫非天底下只一个宝玉,这些好女孩儿都得收罗来任凭他挑拣。叫我说,这宝玉还是个小孩子心性呢,怎么就那样着急起来?”
平儿便红了脸,伏在凤姐肩上,悄悄道:“宝玉早有了那事,他屋里的丫头可不得有几个不清白的了。”
这话碰了凤姐的心事,当日贾琏屋里亦有两个知冷知热的,仗着服侍的早,很有些情分体面。熙凤才进门时颇用了些手段才料理干净,“我看他往日姐姐妹妹的,又没脾气又知理,倒也还来的。谁想又是一个风流戳心的种子呢,前日还跟我打听林妹妹的行程,我还怜叹他的痴心。这会子想起来叫我恶心!”又冷笑问:“是谁?太太看的那样严,也叫她们钻了空子,可见这些都不尊重,打着当姨娘的登天心思呢!这些个沾了爷们儿身的丫头,都很该打死!”
平儿推开她,冷笑道:“快拿我出去,打死了事!哪一日想起来,不刺我一下,你心里既不愿意,何必推我上去,弄得我不人不鬼,心里火燎似的难受!”
凤姐忙道:“你又多心!我原没有说你的意思,况且她们哪处能配和你比。只是你二爷是没心肝的东西,放着你如今也跟马棚风一般了,叫我心里倒过意不去。”
平儿虽并不愿做屋里人,但跟了贾琏后,渐渐心里也放着他了,听到这话如何不心酸。只是她聪慧,很懂的夹缝里生存,仍旧一意的跟随王凤姐罢了,当即道:“我是奶奶的人,只跟着你。只要奶奶知道就成了,很不必提二爷。奶奶一打岔,倒险些叫我忘了正事。”
“什么正事?”
“前头青锦丫头同我说话,悄悄儿告诉我知道。那眉寿苑自林姑娘家去就空着,原是林姑娘还要回来,那院子有主儿,空着也就罢了。可不知谁戳哄着太太,太太的意思竟是叫把宝姑娘也迁进去。说都是家里的亲戚,很该一视同仁,梨香院逼仄,倒是眉寿苑宽敞,只住着林姑娘一人,宝姑娘去了还能给林姑娘作伴儿。”
王熙凤原本打着那院子留给自家大姐的主意,况且林家富贵又有规矩,打理的那院落比以前还要好出几倍去,凤姐正盘算着吃现成的呢。听这话如何肯依,冷笑道:“那里面的家具摆设俱是林家自己布置的,原来的帐幔古董人家都送还了回来,咱们除了空房子什么也没出。林妹妹走得急,只带了贴身的东西,薛家好算盘,竟要老鸠子不要脸,去占鹊巢了么!”
“薛家占着个豪富的名声儿,梨香院里却跟雪洞似的,什么好东西都不往外拿往外摆,这是生怕咱家人看上了讨要的意思。可不想想那三瓜两枣的,也能如咱们的眼,端的是小家子气!”说着,就拔下头上的耳挖子,掏着耳朵满脸不屑,“要不是做派忒叫我看不上,你以为平平都是王家的女儿,那边也是亲姑妈呢,我怎么就这样不待见!”
说罢,就冷笑道:“叫她们去罢,狠碰一鼻子灰才知道疼呢。林家留下来的两房人可不是好惹的。”
平儿斜着眼,也冷笑:“若只这么着,我何必当个正事的跟奶奶再说呢!奶奶得了人家的好处,就没个站干岸看乐子的理儿,若不然,林姑娘回来,怎么看咱们呢?况且先前是奶奶开了叫林姑娘住眉寿苑的头,这会儿人家那样,奶奶的脸面往哪里搁去——素日里周密都是假的了,还得太太张嘴给宝姑娘周全。可别落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的下场就好。”
说的凤姐也笑了,笑骂几句,可想着确也这个理儿,就听平儿又道:“林姑娘和史大姑娘、宝姑娘都不同,看着对宝玉像是不大在意。若教宝姑娘住进去,本二个争一个,平白再牵扯个好人进去,就更乱麻似的了。眉寿苑在正房后头,还是个清净地方,林姑娘也还好住着。奶奶为着她和咱们家的姑娘们,索性先回禀老太太,挨着老太太那里收拾出来两个院落,把宝姑娘和史大姑娘都安置了就罢了,还白得个好名儿。宝玉知了人事,咱们家的三个姑娘还住在太太那里就很妥当,宁可狭窄些,至少保住了名声清誉。”
凤姐就道:“好丫头,越发有见识了,这就很妥当。只我想起来一事,这会子细思才有些明白。”
说着乃低声道:“恐怕宝玉那里有些不妥当。我本还纳闷呢,正月十五那日,若真只惊了魂,何至于请太医连我和二爷也不叫前去。往常那次不是你二爷在前头支应太医?我在后头照料老太太和宝玉?这必是有不好说的病在里头。我前儿还想着许是惊吓的便溺失禁,他不好意思的了。偏生我后头去了两回又不像,他还变个人似的恼了姊妹们。可你现在说宝玉早成了人,我才明白了,必是宝玉和人作怪呢,叫人撞破了……”
若不说王熙凤就是王熙凤呢,蛛丝马迹的,也猜测的大差不离。
当下,凤姐用帕子捂着嘴哭笑不得,平儿想起那碗绝子汤,也忍不住笑了。
没几日,王熙凤趁着贾母高兴,巧嘴儿叭叭一说,贾母就叫把荣庆堂西跨院收拾出来,给湘云、宝钗姊妹暂住:“她们姊妹好的跟一人似的,离远了倒不美,索性住一起去。离着我近,我也放心。”又叫收拾了东跨院给宝玉住,怕姊妹们都有自己的地方,他没有,心里不受用。
至重阳佳节,贾琏才接了黛玉回来,先遣人来报信,可巧重九日到家。
若说黛玉回来,不论主子,这下人里头唯有紫鹃最高兴。她原是贾母的丫头,偏生给了林黛玉,黛玉家去,因她父母兄弟都在此处,不忍心叫她骨肉分离才没带回扬州去。只叫她在眉寿苑里住着,同林家的两房人一起看屋子罢了。平日她无事,或家去或上院与小姐妹玩耍,林家的人都随她。
这紫鹃天生多思聪慧。她跟了黛玉,黛玉待下极好,她心里就感恩要永远侍奉黛玉。可偏生一家子老小又都在荣府,故土难离。若日后随着林姑娘,不仅离开故土,一并连老子娘也抛却了,叫紫鹃两难全,好生烦恼难过。自黛玉回南,她常回荣庆堂去,见莺儿行事,却叫她开窍生了另一桩心事来。她心里掂量,若那事成了,林姑娘得到好着落,自己也能两全了。故此,比别人更殷切盼望黛玉上京来。
紫鹃的心思暂且不表,且说黛玉回来,参见过众人,送上仪礼,回去安置。朱绣忙也把自己带的土物分给交好的姊妹们,青锦早想的狠了,两姐妹一处,青锦边帮她收拾行李,两人边叽叽咕咕说些体己话。
“亏得林姑娘回扬州去了,若不然别想得到清静。宝二爷正月里闹了一场,狠病了一回,这之后,太太倒不理论他在內帷厮混的事了。如今云姑娘和宝姑娘住一处,在老太太的西跨院,宝二爷住在东跨院,常常早上起来也不洗漱就趿着鞋过去西跨院,蹭着姑娘们下剩的水梳洗,很不成个样子。只是宝二爷如今在家学里,老爷常问功课,老太太和太太都瞒着老爷不叫知道,外头才没传出难听的话儿来……”
朱绣一听,手就慢下来:“林姑娘已出了孝了,宝二爷再过来可不好打发。罢,水来土掩,门上的人也不是吃素的。姆妈和陈嬷嬷这会儿也该知道了。除了这宝二爷,还有什么新闻?”
青锦就笑:“还真有一个,说来也奇怪。好绣儿,你叫我今天跟你睡,我就告诉你。”
朱绣闻言,倒吸一口凉气,故意摸摸自己的胳膊腿,笑道:“可委屈你们了,明日起来不知道哪里又得青一块呢。谁叫我指着听新鲜话呢,挨两下就挨两下罢。”
青锦不依,立时黏上来要捏她嘴巴:“怎么这么坏了!我这里眼巴巴的算着等你回来,你都不想我的!”
朱绣忙讨饶,“不想你,我那些信都写给谁了,不止托舅舅的船捎带,还求爷爷告奶奶的,只要听说有上京的,我就赶忙过去求人捎带!连姆妈都笑话我,说但凡我是个男人,她就立刻请官媒人上门,给我娶来做小媳妇儿。”
听了这话,青锦嘿嘿直笑,绣儿虽年岁还小一点儿,可待自己真像老母鸡带着小鸡儿。自打朱绣走后,就算有布置,青锦心里也极不安,可没想到朱绣的信一封接一封,一个月就能收着三四回,叫青锦吃了定心丸一样,心里好快活。
“你在船上怎么写的?”青锦问。绣儿舅舅船上会和信一起捎来东西,旁人捎信过来都是捎去朱嬷嬷的宅子,有时托林家有时‘舅母’给递进来,唯有开头那两封,还在回南的船上呢,不知怎么弄回来的。
“我还不知道你,嘴硬心慌!那信是先写好了,通州上船前请林家过几日给你……”
“好啊,你哄我!”青锦笑上前,要挠她嘎子窝。
笑闹了一会子,才叠好的衣裳行礼散了一床,青锦才想起前言,笑道:“还没跟你说呢。你知道太太向来不大在意珠大奶奶和兰哥儿的。不知怎的,如今可热乎了。不仅叫兰哥儿下了学在正房里温功课,时常还赏赐吃食、衣裳、玩器给他,也就比宝二爷少一丝儿……私底下都说太太转了性子。”
原以为青锦的新闻也是那位宝二爷的故事呢,朱绣再料想不到王夫人竟然疼宠起贾兰来。要知道王夫人性情有些轴,她不喜贾兰,那真是旁人说的再多再好她也只记得贾兰生克了贾珠,命不好。
“这可是奇了,必然有咱们不知道的缘故。”眉寿苑正房里,陈嬷嬷听留守看房的人回禀荣府大小事务,因对朱嬷嬷道。
朱嬷嬷点头,“可不是!不急,咱们早晚知道因由。”可不信二夫人一夕之间变成菩萨了。
“只是咱们回来,最紧要的就是把这院子改个名儿!我早想说了,这眉寿苑,若只是在后厅堂里挂个眉寿福禄的牌匾也罢了,但作名儿却实在不好!眉寿没寿,是什么好意头呢。”
陈嬷嬷少见她说刻薄话,笑道:“你当这跟林家似的,钟鼎书香世家。”这贾家老祖宗本是个大字不识一箩筐的武夫,因勇武跟着太祖打天下好不容易才赚下基业,这院子的名儿应是门下的酸儒据后头的梅鹿竹所取得。那些酸儒,只会嚼文说字,人情世故却不通的很。
第48章 改名儿
黛玉又带回许多书籍来, 桂月调度着家下人打扫卧室,安插器具,忙的不亦乐乎。除了陈嬷嬷令人给各房主子送去的贽礼外,黛玉也打发人将些纸笔香笺分送给平辈的兄弟姊妹, 小一辈的贾兰和大姐儿则是扬州土物如牛皮糖、剪纸并老手艺作的漆器玩具等物。
贾兰除了和凤姐的大姐儿得的一份吃食玩物外, 黛玉听说他也进家学去读书了, 便另外送来几支湖笔并数刀好纸。李纨见他不顾旁的, 先把那纸笔放到他的小书房去,倍感欣慰,笑道:“如今你家学读书, 越发进益, 太太也喜欢。我琢磨着这西耳房忒局促了, 又靠着墙根子潮湿阴暗, 索性回给太太知道, 在外头给你辟一间正经书房来, 可好不好?”
贾兰先是一喜, 又低头道:“宝叔且没有呢, 况且环叔连个单独的书房也无。但我自己在外头有屋子,反叫他们不痛快, 我又有什么趣儿呢。”
宝玉那是自己不长进, 早几年前院老爷的书房东侧的轩敞院落就给他留着了, 他只一味在后宅女孩儿群里厮混, 这赖得着没给他?至于环哥儿,就更不必说了,姨娘肠子里爬出来的货, 谁都能有就他不配!李纨捏紧帕子,忍了忍才没脱口而出。
“你宝叔的早备下了, 只是老太太溺爱他身子骨单弱,不教搬过去罢了。况且当日你父亲在时,老爷在自己书房后给他建了三大间抱厦专门儿令你父亲静心读书,那三间屋子想来还空着,你过去温书习字的可还不好?老在太太那屋里,一则不免烦扰了太太清静;二则常有你琏嫂子和家人过去回事,也忒嘈杂了些儿,我恐你不能安心功课。”
贾兰才多大,早盼着能有一间敞亮房舍作书房了,当下抱着林黛玉新给的纸笑道:“若果真,那可太好了!我原还生怕这些好纸受潮起霉呢。我才想着先把林姑姑给的这纸用完,省的要真霉坏了,也忒可惜了。如今倒能留着等我慢慢使,等日后我学了画,用这个也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