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心头一定,又有贾母情愿拿出的一万一千两银子,更坚定了想头。
凤姐叹道:“正是这个理儿,我也纳罕呢。自己思量着是不是娘娘的胎不稳,钦天监不让宣扬,这事也是有的,若老太太再上火,你不妨用我这话劝她。正巧老太太又要请高人,若有道行,何不叫也替娘娘算算,许是就诸事大吉了呢。”
鸳鸯眼一亮,笑道:“果然是你们这当娘的,就是比我们知道里头的事情。这么说,倒也有理。”
凤姐忙道:“你可千万别提是我的话,老太太正恼我,就是太太,也不自在。我方才闯了祸,说这话,老太太和太太心里知道我是好意,可那起子小人却得说我咒娘娘不好呢。我可不愿再招人闲话了。反正,你出了我家的门,我是再不认的,只好好躺我的尸罢了。”
鸳鸯好笑:“又扯这糊涂话。罢,我只贪了你的功,说听见传闻便是。”
叙过一会子闲话,凤姐送鸳鸯出去,拉着她的手道:“我闹了这一场,几乎赔进去半条命,还两面讨嫌,老太太心里不知道怎么怨怪我呢。好姐姐,我这几日叫平儿多往你们那里走走,不拘点心茶水,不过是我的孝心,许是老太太看我勤勉记挂就不生气了,你千万替我们转圜着些。我备了大礼,谢你。”
鸳鸯看她憔悴模样,心就软了,啐一口道:“我跟平儿好,她去一百次我也欢迎!你放心,平儿过去只叫她跟我说话,有宝玉和娘娘这两桩事情,老太太那里且顾不得别的。老太太那里的话,能叫我听见的都不是要紧的,我就是告诉了平儿和你们知道,料也无妨。”
鸳鸯匆匆来匆匆去。凤姐跟平儿赞叹:“好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她知道我叫你去是为了探问老太太院里的动静,她看出来了,偏生又坦坦荡荡说出来。咱们家里这些人,只这几个女孩子叫我服的很!”
平儿却笑道:“奶奶想作什么?都说一胎傻三岁,我瞧着奶奶却越发聪明,连我都猜不到奶奶要作甚了。”
凤姐靠在软枕上,一边摸自己的肚子,一边眯着眼笑道:“积善积德,再替肚子里这个攒几个钱儿。”
又叫彩明:“你叫你爹去寻那位单相公,先送一百两银子给他,告诉他若是他听二爷的话,不仅能叫他仍回府里来,事成了另外再谢他四百两。”
平儿忧道:“奶奶是想叫这单相公劝二老爷?他能答应?这人既然贪财,若日后推出二爷来,可怎么是好?”
凤姐摇头道:“他跟着老爷,一年下来也不过百十两银,五百银子,怎会不上心。况且他收钱办事,若是说出去,连他一并讨不了好儿。疏不间亲,二爷怎么说也是亲侄子,这人圆滑的很,自会把事情捂得死死的。”况且他动了心,可就由不得他了,这事不用他自己劝说,只是借他的手引荐个‘高人’罢了。兹事体大,他为同谋,日后包管他不敢往外说一个字。
凤姐又叫小红:“你不打眼,替我去你们朱绣奶奶府上传几句话,求她帮忙。”小红附耳过来,听她说了一席话,连连点头。
平儿端着温水给她漱口,笑道:“您这东一锤子西一榔头的到底要作什么?怎的又找上绣儿,她如今也不自由呢。有这功夫,不如去求林姑娘,许是更妥当些?”
凤姐笑道:“林妹妹心忒正,她又小几岁,未出阁的女孩儿,这样的事不好找她,叫她心里不好受。朱绣丫头,那就是个鬼灵精,她又拿的出主意,做的了主,况且程家是皇商,三教九流的人有交情的不知凡几。我交代的事情,请她帮忙却正合适。”
又握平儿的手:“你陪我等着。这一件事了了,许是咱们也能借机离了这里过两天安生日子。先别问,过几日你自然明白。”
朱绣正被拘约的火星乱迸,这一月上:她想做两针针线,四五个丫头上来拦着;想配些香膏脂粉,医婆和收生姥姥叉腰不许;就是多看两页书,姆妈也虑着怕累了她的眼睛。
朱绣每日除了按大夫说法每日叫一群嬷嬷丫头围着走几圈儿,旁的时候合家上下恨不得把她供起来,这不能那不让的。朱绣唯有动嘴吃东西的时候,家里人才不言语。这么一日日不住嘴儿,她没胖反倒瘦了。
朱嬷嬷急的了不得,正同程舅舅商量怎么叫孩子散心、舒心呢,二门上来报:“荣府琏二奶奶打发人给姑奶奶请安。”
程舅舅皱眉问:“不是都掰扯清楚了嘛?”
朱嬷嬷笑道:“这是他们大房里的奶奶,这位奶奶和咱们绣儿要好,人又知道轻重进退,偶然间来往,倒不妨。”说毕,就命人去回禀绣儿。
朱绣且巴不得一声呢,忙叫进去。
小红一行走,一行心里暗赞:这府里精致的都赶得上国公府了,湛大奶奶还是丫头的时候,谁能想得到她能有今日呢。
近一个月,小红是朱绣见着的头一个新鲜面孔,又是命人搬绣凳给她座,又命上好茶,又叫端井里新湃的时新果子给她甜嘴儿。倒叫小红受宠若惊。
小红拜见了,叙过一会子家常,小红才说:“我们奶奶有件事情要求湛大奶奶襄助呢。”
朱绣听见称呼她作“湛大奶奶”,心下品度一番,不免就想湛冬在南疆如何了。
春柳不好意思的笑笑:“我们奶奶有了身子,常爱出神。”话是这么说,却不肯叫朱绣,唯恐惊着她。
小红望望规矩俨然的丫头婆子,索性拣了一牙蜜瓜吃,塞住嘴巴等朱绣回神儿。
少顷,朱绣笑道:“看我,又呆住了,你们也不叫我。”
小红笑道:“有身子的人都爱添些千奇百怪习惯,湛大奶奶这算什么。像我们奶奶,不知怎的,越发爱晚上不睡下晌午补眠,每日晨起都顶着两个乌青的眼睛,偏她精神头好的很。我们怎么劝她也故我。”
说着,就比划:“平儿姐姐跟她睡了一夜,就再撑不住了,说奶奶半夜里薅起她来要跟她掷骰子顽……一直到鸡叫第一遍,奶奶困了躺下就睡熟了。平儿姐姐走了困劲儿,睁着眼到天明,次日起来平地上都瞌睡的要摔跟头。”
说的大家都笑起来。
说笑一回,方说正事。朱绣听了小红转达的话,脸上不知该作如何表情,奇道:“这么说,你们奶奶的意思,是求我寻个‘骗子’上门?”
小红正色道:“得能说会道,还要长的像高人。”
朱绣竖起大拇指,笑道:“好!仙风道骨……的骗子?”
小红抿着嘴儿笑:“我们奶奶也没法子了,只想尽快落准了三姑娘的事情。”
朱绣点点头,笑道:“别的我不管,我给你找这么一个人来。要他怎么说话,你们再吩咐他就是。只是这人必定和我、和我们府上却没干系,我们也不认识。事后,叫你们奶奶好生打发了就是。里头的事,我听过就当没听过。”犯不着掺和,自家只是人面广,有合适的,叫凤姐知道罢了。雇人、交代等等都是她家的事情。
小红感激不尽:“奶奶也是这意思。因着我们二爷不在家,这事又急,想着您府上往来人多,许是能更快寻摸着合适的。”
第93章 环环相扣
单聘仁跟着小幺儿重新进府来, 这心境同往年的全然不同。政老爷的书房他原是熟惯的,如今再进去颇有些忐忑不安。
贾政在前院的书房虽只称呼书房,实际上是座小两进的院子。早年贾政只有一妻两妾的时候,这书房的第二进都是空着的, 贾政多是到正房和赵姨娘的屋子里歇息;可后头先来了个淸倌才女的柳姨娘, 过几年又纳了年华正好的白姨娘, 这二进的屋子就收拾出来给两个小姨娘住下。贾母的说法, 也是照料贾政身体的理儿。柳姨娘如今不大得贾政青眼,王夫人就命她迁进正院倒座房里,贾政正稀罕新人, 也没言语。如今, 贾政无事并不往后宅里去, 每夜也只歇在书房二进白金钏小姨娘的屋里。
还没到院门, 当头碰上垂头丧气的贾宝玉, 单聘仁忙笑着赶上前, 殷勤道:“我的菩萨哥儿, 好些日子没见着了, 近来可好?我那里新得了一副美人图,都说好, 我却没这本事赏鉴, 知道哥儿是有见识的, 后儿给哥儿送去, 才不白辜负了这图。”
贾宝玉眼前一亮,复又丧眉耷拉眼的摆手道:“罢了,我近日身上不好, 老太太和老爷都命好生保养,五十日内, 连大门都不许到。你纵然给我,不过是叫这美人同我一起拘束苦闷罢了,何苦来哉。”
单聘仁知他向来有些呆气,并不以为是他本意,因笑道:“这正是缘法,哥儿若有心,不若趁这时候潜心写几幅字,或题咏一番。这美人图顾盼神飞,如同姑射仙子一般,可惜却还未寻到好字题咏其上。哥儿真心,不管是诗是赋,总归比那些迂腐狂生糟蹋那画的好。”
贾宝玉想正是此理,心诚则灵,这美人有灵,定也愿意真心人为她题跋。
单聘仁才又问:“哥儿是从老爷跟前来的不是?”
宝玉笑道:“老爷正在梦坡斋小书房里,你快去罢。”
单聘仁偶遇了贾宝玉,细看这宝二爷神志还清明,想起荣府琏二爷那位长随的话来,底气又更足了些。
拜见了贾政,贾政无高才却清高,虽单聘仁圆滑,并不曾得罪他,可看堂下这昔日抛离他去的门下清客,贾政仍是淡淡的,并无以往高待之。
单聘仁转了转眼睛,潇洒一揖,并不提要重归他门下的事情,反倒说:“今日从京郊寻景归来,看绿树已染残黄,同几个好友正说夏尽寂寥时,却见一羽大鹤排云而上,气势惊人,昂昂生机,倒叫我辈愧叹……晚生想起旧年陪东翁与众友游园的时候,也有几羽大鹤,吟咏提联,何等畅快,未免勾起思情。兴随意至,这就来拜见老爷。如今见您气色也好,方才外头碰见世兄,也越发出息,晚生此来已然不枉,这就告辞去了!”
说罢,又一揖及地,转身便走。广袖飘逸,颇有魏晋名士洒脱不羁之风。
大大的出乎贾政意料,况且看他形容穿戴,半点也不似落魄之人,倒真如他所说兴之所至,随性而为来拜见一回罢了。
贾政忙叫住,捋着胡须笑道:“数月不见,聘仁越发高逸了。今日我无公事,你且坐下,咱们叙阔说话。”
又命小幺儿上茶。
又问他如今在谁府上作幕宾。
单聘仁笑道:“来请的人多不过是肚无几两墨水,兜揽一屋子文人雅士,不过为了显摆罢了。若是不知事,许还会被他们诓骗去,可晚生在府上陪奉东翁几年,如何能将他们看得进眼去,索性闭门谢过罢了。不过,倒有一个例外,是毛翰林亲自来请,这位倒有大学问,只是他家公子实在顽劣不堪,出身书香之家,偏喜欢舞刀弄棒,若去了他家少不得要教导这位公子读书。我同几个旧友曾在他家作客,毛公子着实愚钝至极,不说与世兄相比,恐怕连您这书房里的书童都比他通些,因这个,少不得婉拒了毛翰林。”
这一通拍马,叫贾政心里着实熨帖。
单聘仁又道:“平日或静心读几卷书,或与好友吟诗作赋,偶又遍访田园景致,倒有所新得。”
贾政喜欢起来,笑道:“聘仁果然有名士风范,这般洒脱随性,不免勾起我归农之意。”
单聘仁善于窥察主人心思,又极会说话,不多时就叫贾政又引他为知己。况且贾政为人端正,与父母妻儿都不甚亲近,自他恩荫官职,这多年下来,一大半时间都与这些清客相公们一道儿。清客于他,并非帮闲取乐的装点,而是早已习惯的必须品。
先前清客尽散,贾政闭居年许,早已是百无赖来、索然无趣极了。这会儿单聘仁同他谈天论地,叫他又像寻着了乐趣,开了闸一般,心情大好。
两人谈诗论画,又手谈几局,快掌灯时分,单聘仁才告辞去了。
至始至终,单聘仁都未露出要再作贾政清客的意思,反而像是对现在这游玩山水,醉心书画的日子颇为安适的样子。
贾政久留不住,自己倒怅然如有所失。
夜里,回去二进白姨娘住处,金钏儿一面亲手服侍他梳洗,一面端量他的神情,笑道:“老爷今日遇见了什么好事不成?我看您却像开阔心胸,比往日畅意多了。我就说么,前些日子那样闷闷不乐,可不是个法子!不拘是谁叫老爷高兴,都要赏他!”
贾政目光柔和,他半辈子都刻板、严方,旁人在他跟前也不敢亲近,就是柳姨娘,也是小意温柔有余,亲近信任不足。妻妾儿女哪个不是如此,甚至不仅不亲近,更是惧怕他。往日贾政也从未觉得如何,可老太太指的这个小姨娘却叫他有如老树新发,像是回到诗书放诞的少年时候。贾政最喜金钏儿天真烂漫,直言直语的性情,纵然不如柳姨娘多才,可这份天然诚挚却真真入了贾政的心和眼。
贾政一面尤着金钏儿擦面,一面闲适笑语:“不若你猜猜。”
他这副笑貌,叫王夫人、贾宝玉等等哪个看到都得惊得合不拢嘴,可金钏儿却像是瞧惯了的。听他这话,不仅不诚惶诚恐,反而住了手,真的仰头想一番。
金钏儿忽的拍手笑道:“难不成老太太叫人悬的那赏格儿,果真有高人揭榜了?”她动作起来,倒把给贾政擦脸的面巾掉到水盆里,溅起的水花把贾政的袖子都打湿了。
金钏儿吐吐舌头,忙命茴香拿干净中衣来,一边又笑道:“我还以为高人们都不食烟火呢,没想到这银子还真就能把人引来,啧啧,到时候老爷也叫我瞧一眼这高人的道行呗。”
竟是对失手弄湿贾政的衣服毫不在意的模样,不仅不请罪,还得寸进尺的要看高人。
贾政拿这娇憨的小姨娘也没法子,可听见“赏格儿”还是沉了一沉脸,气道:“这也忒胡闹。老太太一心为儿孙,只是这在闹市悬贴赏格,实在不是咱们这等门第的作风。”
金钏儿疑惑:“我竟猜错了不成?那是为什么。”
到底是老太太亲自打发人弄出的事情,叫贾政也不好多说,闻金钏儿这话,便略过这桩,只把单聘仁请安的事说与她听。
金钏儿笑道:“原来为这个。老爷是再不肯安享闲贵的。我原说我粗鄙,比不得柳姐姐通文墨,撵老爷过去,你又不去。这下可好,这单相公像是个知恩图报的,有他在前头陪侍,老爷也不无趣了。”
贾政笑道:“他如今闲云野鹤,只记挂着旧主,偶来同我对弈几局罢了。”
金钏哼道:“我管他是云是鹤,我只要老爷舒心罢了。看老爷今儿这么高兴,就是他有功。既然老爷也觉得他好,便是天天打发人拿着帖子去请他又如何呢。我不能为老爷解忧解闷儿,既有个好的叫老爷入眼,这事上就必得依从我的主意!”